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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望的未亡人

近江佐佐木家的领地,位于近江北部,琵琶湖东岸,濑田川的南侧。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名字,被约定俗成地叫做“佐佐木村”。

得益于良田与河水,这是个颇有活力的聚集地。

方圆千步内遍布了连绵的水田,分割成支离破碎的许多小块,由横七竖八的田埂和界牌相隔。

然后是稀稀拉拉的二三百间民宅,大部分是简陋的茅屋,空气中时常能看到漂浮的芦苇草。

作为领地中心据点的“佐佐木馆”,则是建立在岸边约两丈高的小坡上。由塀墙围出来一个院子,里面有七间大小不等的木石建筑。

中间最宽敞的房屋便算作“御殿”,四角上搭了简陋的台子姑且当是“箭橹”。

与其叫做“城”或者“馆”,倒不如说是个山寨、营垒或者土围子——虽然如此,却也存续多年,至今伫立。

据说当年佐佐木家最兴旺的时候,麾下有武士百名,领民万人。

但现在家道中落,惨淡维持,已是门可罗雀,人迹罕至的局面,显然不能跟那时候相比了。

秋日的午后,院子里有个白衣妇人屈膝跪坐在廊道上。

那妇人穿着素净小袖,没带罩衫,显得清瘦素净,冰丽娟秀,即便身旁没有任何客人,也是规规矩矩地端并拢着腿,一丝不苟,正襟危坐,显然受到过良好的礼仪教育。

同时她又心事重重,愁容满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上去像是倚门望夫的怨妇。

但她手伸到衣襟里,握着的并非情人的书信,而是一把短刀。

柄长四寸二分,鞘长五寸三分。

如此袖珍,别说上阵杀敌,让一个壮汉握在手里都会很别扭。

这种利器乃是为女子防身所用的。不过更多时候,是贞妇在迫不得已之时用来结束自己的性命,免遭小人侮辱。

木制的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花开院伊织”。

这是白衣妇人出嫁之前的名字。

这是父母在十二岁成年礼上准备的礼物。

没多久双亲就染上重疾,先后离世。

一夜之前她忽然不再是大小姐了。

祖父一点都不喜欢伊织,好多次拍着桌子怒骂说:“花开院家的子弟,置正妻于不顾,没有诞下子嗣,反而被女妖怪勾引生出孽种,真是令门第蒙羞!”

祖母倒是心软,会暗地悄悄送一些食物和衣服,只是不敢当着祖父的面。

所以只收了一百贯的礼金,就匆匆把她这个公卿家的千金,嫁给籍籍无名的乡下武士了吧?

丈夫叫做佐佐木小太郎,脾气很急,不太识字,喜欢喝酒,经常打人,偶尔醉了之后会说“一百贯换回来一个女人,多浪费啊!真不知道老爹怎么想的,那么多钱都够我一辈子逛鲸屋啦!”

这话实在有些伤人。

不过在伊织听来,“一百贯换回来的家伙”还是比“女妖怪生下的孽种”好得多了。

即使不被认可,至少获得了被需要的感觉。

毕竟明媒正娶的“佐佐木家的伊织夫人”,而不是时刻担心会被赶出去的,混杂了妖怪血脉的“孽种”了。

就算会挨拳头,总算有了归宿。

没想到只过了两年,伊织的丈夫忽然倒在了沙场上,再也无法归来。

那一段时间,北近地头蛇浅井氏,敌不过织田氏这条过江强龙,成千上万的士兵被杀,大片的土地被夺取。

佐佐木家作为浅井氏的外样家臣,也遭到波及。

她丈夫的父亲,亦即佐佐木家上代家主,本已退隐,不得不重新出山。而后审时度势,与其他的“识时务者”们一同改换门庭,向织田家表示臣服。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还没得到织田家的正式认可,老家主也身染恶疾而急死。

这下问题大了。

佐佐木家作为临时改换门庭的外样势力,与织田氏这个新主人并无什么情分可言,此时又失去了所有的嫡系男性成员,处于绝嗣的处境。如无意外,领地会被没收,家名将会断绝。

也就是说伊织不仅成了寡妇,更要面临无家可归的局面。

事情发生之后,伊织方寸大乱,不知所措。

唯一希望是,以前佐佐木家有个次子送到庙里出家为僧,或许能找回来还俗。有了合法的继承人,就有希望得到织田氏的认可,进而延续家名,保住领地。

至少可以保住一部分。

这样的话,伊织姑且还能维持上代家主遗孀的身份。

还算能有个家可以呆的。

只是时隔多年,那位次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谁也说不准。

希望渺茫,不过总好过没有希望。

于是家臣江口助左卫门便受命而去。

然后就是二三十天不见回音。

另一方面,派人到织田家那里求情,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宽限时间,也只有一个月而已。

截止期就在今晚,已经迫在眉睫了。

万一领地被没收掉,自己该怎么办呢?

回到京都娘家,还是托身庵寺,或者设法改嫁?

以目前的世道看,这几个选项,没一个是轻松的。

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伊织越想越绝望,渐渐回想起以往被祖父责骂时的记忆。

手足颤抖,周身冰冷。

比起躯体上的疼痛,更令人难受的是心中的茫然。

不知何去何从,不知归宿何在。

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呢?

思来想去,大概错在自己吧?

或许是自己命中带着灾祸的气息,害死了父母又害死了丈夫呢。

陷入沉思的伊织,手握着刀柄,渐渐有些恍惚。

忽然门外传来男人的嗓音。

“请问伊织夫人在吗?”

她吓了一跳,仔细分辨,才听出是自己人。

但随即马上又紧张起来——虽然是自己人,但说不定是带回来坏消息的。

……

伊织强行按下心中忐忑,唤来两个身高力大的仆妇,打开了紧闭的院门。

迎面进来是个抖擞干练的武士,叫速水清兵卫,也是佐佐木家的家臣。

之前众人讨论的时候,这家伙觉得寻找当年送到庙里的次子是大海捞针没有希望,为此与江口助左卫门发生了一番争吵。

考虑到这一点,伊织就把他派到横山城木下藤吉郎那里去拉关系探消息。

横山城的城主木下藤吉郎,是目前代表织田氏管理北近江的实权人物。

佐佐木家想要延续下去,必须取得此人的认可才行。但是伊织乃是女子,不太方便抛头露面,只能让家臣代为走动了。

时隔多日速水清兵卫终于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带回的是否是好消息呢?

伊织看着缓缓打开的大门,心中忐忑难安。

此时速水清兵卫脸色有些复杂,刚踏进门,便伏身下拜,郑重开口道:“夫人,今天我是跟木下大人麾下的蜂须贺大人一道回来的。领地的问题需要马上处理,织田家不会允许再拖了!”

伊织闻言一怔,这才看清,后面原来还跟着不少人。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二十个头戴阵笠,身披胴丸,举着长枪的足轻。他们不由分说就排成两列纵队进门,然后很有默契地围成一个圈,守住出入口,显然是训练有素。

接着,一个熊腰虎背,人高马大的武士缓缓踱步而来,看上去大腹便便,悠然自得。

此人穿着贴合身材的当世具足,外面还套了羽织,腰间佩刀的柄和鞘上都刻了丰富的纹饰,显然属高级武士的序列。

伊织见过一面,知道这人叫做蜂须贺正胜。

佐佐木村出于北近江,在织田氏的编制里,是由横山城主木下藤吉郎管理的。

而蜂须贺正胜,据说是木下藤吉郎的左膀右臂。

很大程度上,这家伙是能够决定佐佐木家命运的。

想到这里,伊织顿时一紧,强作淡定施礼道:“蜂须贺大人莅临,真是令佐佐木家蓬荜生辉,不知今日有何贵干呢?”

“夫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蜂须贺正胜笑眯眯地显得很随和,走了几步到屋檐下,席地坐在廊道上。

他的姿态十分随和,但说出的内容却是非常沉重:“其实也没别的事,只是四处巡视一下,顺便解决几个遗留问题罢了。话说当年跟佐佐木家约好的是,给一个月时间寻找继承人。现在期限已经到了,我并未看到什么继承人,那么……按照规矩,领地不得不没收了。”

听了这话,伊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默默退了两步,并拢双腿跪坐下去,右手依然握紧衣襟里藏着的刀柄,回应说:“妾身本不该质疑蜂须贺大人……但是若妾身没记错,要到今日夜里戌时初刻,才是完整的一个月吧!”

她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颤抖,不过异常坚决。

“唉……行吧!”蜂须贺正胜状似随意地四处张望,脸上的表情像是无聊又带了一点同情的意思:“现在大概是申时,等两个时辰也无妨。”

“多谢蜂须贺大人了。”伊织弯腰拜了一拜。

但她的情绪并没有丝毫的缓解。

从理智的角度考虑,多争取两个时辰的时间,也是改善不了她的处境的。

一个人若是落在河里即将溺水,怎么可能只凭一根稻草就生还呢?

指望这两个时辰内,一直了无音讯的江口助左卫门忽然把所谓的佐佐木家次子从庙里带回来吗?

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蜂须贺正胜可能是出于同情,也可能是作为征服者不想显得对土著逼迫太甚,总之是允许了伊织夫人的这点小任性。

但是,带着蜂须贺正胜进来的速水清兵卫却是看不下去了。

犹豫一会儿,他正色凛然来到伊织跟前,跪下去高声说到:“夫人!事已至此,再计较这一两个时辰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赶紧考虑后续的退路才对!”

这话说出来,伊织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

面对蜂须贺正胜这个“大人物”,是既不能,也没有道理指责对方。

但是速水清兵卫这个家臣呢?

本来派他出去,是为了打听一下情报,拉拢一下关系,看看能不能再争取进一步宽限的。

这家伙倒好,不仅没起到半点作用,反而主动带人回来没收领地了!

显然是已经被收买,立场动摇了吧!

伊织自幼在花开院这个公卿门第长大,从来没接触过粗鄙之语,尽管心中愤怒,也不出恶声,只是低着头反问:“不知道您如今还算是佐佐木家的人吗?或者是已经转而为木下大人效力了呢?”

听了这句讥讽,速水清兵卫毫不动摇,昂然抬头说:“目前仍然是佐佐木家的家臣。但佐佐木家绝嗣已成为定局,今后在下自然是直接为木下大人效力。”

“原来如此……”伊织稍稍抬头,露出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声音带着鄙夷之意:“想必木下大人一定对速水殿颇为重视,大加恩赏吧!真是恭喜了!”

“夫人您错了。”速水清兵卫毫无愧色地摇了摇头:“在下并未接受任何钱财和土地。之所以想要为木下大人效力,只是因为看到了他超越常人的器量,希望随之建立一番值得夸耀的事业罢了。”

伊织显然不相信,侧过脸去,默然不语。

速水清兵卫又道:“在下一开始就觉得,寻找十多年前送出去的次子是大海捞针。如今江口助左卫门果然没有收获,证实了我当日的想法。木下大人既英明又仁慈,领地归于他的治下,并不是坏事,为何不能接受现实呢?另外,夫人的情况在下也考虑过了,必定不会让您无家可归的……木下大人一向对名门闺秀十分欣赏,如果您成为他的侧室,岂非两全其美?如果日后生下男丁,说不定佐佐木家的苗字,也有希望保存下来。”

话音落地,伊织由绝望转为愤怒,忽地抬起头,脸上全无血色,手足不住颤抖起来。

木下藤吉郎曾经骑着马在领内巡视,她是见过一次的。

只见一次,印象就够深刻了。那人尖嘴猴腮,五短身材,面如黑炭,沟壑丛生,相貌令人厌烦。且言谈举止粗鄙邋遢,毫无教养,虽然穿着华丽的衣服,却只如沐猴而冠。

嫁给这种人做侧室,恐怕是生不如死。

伊织只觉羞恼无比,脱口斥道:“速水清兵卫!你既然还自认是佐佐木家的家臣,怎么能做出这种出卖主母求取荣华的事情?身为武士的廉耻何在?”

速水清兵卫闻言一愣,脸上也有了一点火气:“夫人请再考虑一下!在下既没有出卖主母,也没有求取荣华,只是做出合适的建议罢了!木下大人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难得一见的豪杰,绝不至于辱没了您!”

伊织深深舒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捏住衣襟下面藏着的刀柄,一句话也不说了。

蜂须贺正胜坐视着这场争端,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掺合进去,只是抬着头喃喃自语:“看天色,应该只剩一个时辰了……”

就在此刻,院门之外,有一个中年男性粗犷的声音响起:“夫人!我江口助左卫门幸不辱命,把当年送到寺庙的次子带回来了!是好消息!佐佐木家,并没有绝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