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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晏倾君的第一反应便是抬眼看向晏卿,见他眉头微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来,眨了眨眼,再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情。晏倾君略一沉思,今夜她本就是依着晏卿的指示行事,他没必要骗自己。

大祁殿内的空气由上而下沉沉的压下来,逼得殿中谁人少许加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有那么一瞬,太监跪在地上啜泣的低声仿佛根本不存在,整个大殿陷入漩涡般的诡异静谧,挑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哪个宫里的奴才不知检点竟能做出这等有辱宫廷之事来?还不速报案审司?”璋华声色俱厉,直吼地宫人一抖一瑟,磕头连连称是,随即她莞尔一笑,悠悠道,“这等肮脏之事,污了哀家的眼是小,莫要惊到三国使臣才是,哀家敬各位一杯,宫中丑事,莫要见笑。”

声音语调由威严凌厉到柔腻温文,极其自然,殿内的诡异瞬时烟消云散,气氛活络起来。晏倾君不得不暗赞,璋华不愧在深宫数十年,反应如此之快,这样的大事被她轻描淡写的“奴才不知检点”一带而过,将事情与她与祁天弈撇得干干净净。

晏倾君微微侧目,瞥到祁天弈。相对璋华的圆滑老道,祁天弈一言不发,面色略有苍白。他那只手,被璋华扣住,隐隐颤抖。

真是……有意思?

这宫里有秘密。晏倾君不是到今日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秘密会自行送上破绽来。恐怕晏卿也未想到吧?否则他也无需动用自己私人的力量,让奕子轩出手了。

那夜奕子轩在她宜沣殿外杀人,她无法断定出三人是谁派去的,可宫中势力,无非璋华一股,祁天弈一股,晏卿作为同时被璋华与祁天弈信任的人,需要用奕子轩来杀那三人,那秘密,恐怕他也在查!

八年前,祁天弈宠信的宫女投湖自尽,投的是沣水湖。三月前,祁天弈宠爱的楚月被人害死推入沣水湖。半月前,奕子轩出现在沣水湖,有意或者碰巧地杀了三名刺客。三日前,祁天弈在沣水湖畔吹笛,以乐思人。今夜,沣水湖面惊现死去的婴孩。

沣水湖,会有什么秘密?

殿外的喧闹很快平息下来,晚宴继续,表面仍是和乐融融,可经此变故,太过和乐反倒使得气氛更为诡谲。人人都心惊,人人都怀疑,人人都想询问细节,偏偏无人敢多提此事。三国来使更是不闻不问,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一场晚宴便在大部分人的强颜欢笑中勉强结束。

***

月明星稀,宜沣殿一如往日,安静怡然。

晏倾君回去时,宜沣殿的宫人已经换了一批,连思甜都被换走。她佯装不知情,好奇地问了几句,才有宫人唯唯诺诺地说发现那婴儿的第一波人都被案审司带走查问去了。晏倾君再深入点问,譬如到底何时何地发现的婴儿,便问不到答案了。她佯装受惊的模样打发众人散了,自行回房。

他们不说,她自有办法去查!

“出来!”刚刚回房,晏倾君便低唤一声。

房梁上果然窜出墨绿色的影子,在晏倾君面前站定,伸手蹭了蹭她的脸,笑道:“真是最了解哥哥的妹妹。”

晏倾君撇开脑袋,剜了他一眼,“今日没心情与你逗趣,快,说说你那里得来的消息。”

晏卿收回手,看了看愈发浓郁的夜色,低声道:“孩子才出生不久,在竹篮里漂在沣水湖面。”

“怎么死的?”

“手法拙劣,显然是被人扼住气门,窒息而亡。”

晏倾君的眼皮抖了抖,压抑住心中的异样,她该早就习惯了,在东昭皇宫,那些后宫嫔妃们为了争宠,未出生的已出生的,只要拦到自己的去路,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除?

“你想插手?”晏卿凝视她,眯起双眼。

晏倾君笑道:“主动与被动,哥哥难道更喜被动?”

“真是好妹妹。”晏卿笑起来,毫不掩饰面上赞赏的表情,伸手轻抚着晏倾君的长发,顺势将她捞在怀里。晏倾君只觉得额上一沉,眼前一黑,身子轻盈如羽毛,整个人都挂在晏卿身上,耳边轻风阵阵,待到落地时,两人已是在沣水湖岸偏僻的一角。

晏倾君微微一笑,与聪明人行事,废话都少说许多。

他们想查出沣水湖的秘密,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再晚些,秘密恐怕就埋在皇宫最深处,再也挖不出来了!

晏倾君快步行近一旁的竹筏,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说待会我们会不会被人困死在湖面上?”他们想到了同一处,若猜测无误,沣水湖恐怕危机重重。晏卿还带着她一个毫不会武的女子,便更是危险了。

晏卿扬了扬眉,低笑道:“如此美佳人与我同死,死而无憾了。”

晏倾君回头,笑,“是啊,拉个极品禽兽做陪葬,死而无憾!”

沣水湖一如既往的雾气腾腾,一叶扁舟飘于湖面,渐渐隐于夜色中。

“喂,”晏倾君拿手里的竹竿捅了捅躺在竹筏上的晏卿,可怜兮兮道,“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当真划不动了,你要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让我们受困湖心么?”

晏卿两手作枕,垫在脑勺后,悠哉地跷着两腿,阖着的双目慢慢打开一条缝,看向迷朦的夜空,懒懒地道:“不会。”

他不会划船,晏倾君还是信的。否则他无需找奕子轩来查沣水湖的秘密,今夜也无需拉她一起渡湖,只是……

“那你站起来助我一把总是可以的吧?”晏倾君委屈道,“我一人之力,找到天明也未见有结果。”

“怕水,站不起来。”晏卿淡淡回道。

晏倾君怀疑地扫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闭着眼,从神色上是看不出这话里的真假,可他晏卿会有怕的东西?还坦率地承认?无论如何,从这人嘴里出来的话,她是不会尽信的。

晏倾君故作愤怒,用竹竿猛敲水面,大片水渍溅在晏卿身上,却只见他身子颤了颤,继续悠哉地躺在竹筏上,不言语。

晏倾君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继续,毕竟若是引来外人,她不会武,弱势的是她无疑。她需他武力相护,他需她划船渡湖,今夜他二人才有机会共上同一条船。如此一想,晏倾君心里顿时平衡许多。至于她为何笃定晏卿今夜会泛舟湖上……

半年前她入住宜沣殿,夜间不时会听见琴音,却找不到源头,后来因着同时出现的笛音让她与晏卿第一次正面交锋。那时她以为是晏卿引她露出破绽的阴谋,因为那夜之后琴音便消失不见。可是,既然当时吹笛之人不是晏卿,而是祁天弈,此事自然另当别论。琴音,来自何方?

她住在宜沣殿这大半年里,每次在凉亭遥望,春日也好,夏日也好,如今的初秋也好,对岸永远是雾气腾腾。沣水湖边除了她的宜沣殿,就是一片后山,而湖边有小船,尽管几乎腐朽,至少能说明,以前是有人用过的。对岸是何处?

晏卿与她说过,除去扶汝的一计,的确是小皇帝假意与扶汝共谋,接着倒打一耙,将扶汝打击得措手不及。表面上看,也的确如此。但是,倒推一把,从扶汝的立场来看,祁天弈当真与她一伙,他们合谋设计楚月的死,让邱婉无法做得了皇后,然后呢?皇后之位虽说重要,但不代表,失去一个后位就能扳倒邱家!扶汝亦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忍辱十几年,若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不会做打草惊蛇之事。所以楚月之死只是整个阴谋的开始,却未料到刚刚开始便栽了跟头,将自己赔了进去。那么,扳倒璋华的整个阴谋是什么?

她曾问过晏卿,晏卿说不知道,她以为他有意隐瞒,如今看来还当真未曾骗她。扶汝凭什么自信可以扳倒璋华?

在今夜之前,所有的疑点都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凌乱而没有头绪。那个死婴,松动了死结。

“在竹篮里漂在沣水湖面”——倘若孩子来自对岸,倘若她一直怀疑的秘密就在对岸,倘若那秘密与璋华息息相关,死结,似乎有了解开的可能性。

她能想到的,晏卿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二人无需多言,一起到了湖边,一起上了竹筏,一起渡湖,一起寻那个秘密。

晏倾君一边尽全力划动竹筏,一边捋清思绪,正在沉思间,一股大力拉住她。她一个趔趄,不偏不倚地倒在晏卿怀里,正要开骂,感觉到几股寒气从头顶闪过。

暗器!

“嘘。”晏卿将手指比在她嘴边,快语轻问道,“识水性?”

晏倾君点头。挽月夫人出自白子洲,白子洲四面环海,怎会不识水性。母亲会的,她自然也会。

晏卿轻笑,搂紧了她,两人一个翻滚,落到了湖中。

湖水冰凉,晏倾君的手被晏卿牢牢抓住。晏倾君有些恼怒,刚刚还说“怕水”,现在就搂着她“投湖”了!晏倾君踢了身后的晏卿一脚,借力甩掉他的手,自顾向前游去。

二人先前用竹筏渡湖,已经行出许远,但是,即便白日里的沣水湖都雾气浓重,更不说夜晚了。晏倾君无法确定这里离对岸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晏卿……应该查过。

晏倾君回头,打算问问他,举目望去,居然不见人影。她心中一紧,潜入水下再看一番,仍是没有!

夜里的水下能看到的距离有限,晏倾君毫不犹豫地向落水的地方游过去,不知是太久不曾游水不太适应,还是心中的忐忑让她心跳加速。晏卿……是抛下她了?还是当真怕水——不识水性?

直至看到晏卿黑沉的身影,晏倾君的一颗心才缓缓放下来。至少她这唯一的盟友不是抛下她,而且,居然……没有骗她。

他僵直的身子在往湖底下沉,墨绿色的衣裳在水下如同水草在他身边围绕,面上的苍白成了深水里唯一清晰可见的颜色,眼角安然的弧度让晏倾君突然觉得不真实。倘若……倘若自己不去救他,那样一个嘴角怀着狡黠笑意永远看不透是真是假的男子,那样一个代替五皇子晏卿进入祁国皇宫而不露破绽的男子,那样一个周旋在两宫太后与阴险皇帝身边却得以全身而退的男子,就此消失在五国内!

然而,所有的想法不过在晏倾君的一个眨眼间掠过脑海。她还是去救了,动作极快地游到晏卿身边,抱住他的身子,吻上他的唇,将仅剩的一口气渡给他。他要死,也不能这个时候死!

晏卿僵硬的身子在触到晏倾君的那一瞬,如浸了水渍的纸张一般柔软下来。他反手抱住晏倾君,粗重地吻住她的唇,攫取她嘴里所剩无几的空气。晏倾君气恼地推开欲要推开他,若当真溺水,此刻哪会有力气抱住她!亏得她不辞辛苦地回来救他,居然是装的!

晏卿却是不由晏倾君的动作,将她搂得更紧,吻得愈凶,一面划动着迅速向前。待到晏倾君一口气几乎憋了过去,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她连忙睁眼,自己与晏卿,居然碰上“礁石”了。

晏卿未给她太多的反应时间,捞着她便爬上礁石。就在二人三步远的地方,是一处小岛。

“无耻的骗子!”晏倾君狠狠地瞪了晏卿一眼,甩开他的手,稍稍纵身,便跳到了岛上。

“怎么舍得骗你,我的救命恩人。”晏卿立马跟上,揽住晏倾君的腰,掐了一把。

晏倾君气结,不欲与他多语。

晏卿又调笑道:“当真未曾骗你。在你心中,哥哥就那般无用?因为怕水而远离水?”

晏倾君仍是不语,试图在一团漆黑的孤岛里寻到丝缕光亮。

“可哥哥还是胆子小,到了水里就不敢动了。但毕竟是习武人,一口气比常人要长,你一来,自然唤醒我了。”晏卿似笑非笑地在晏倾君耳边解释,突然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语气暧昧,“你是第二个将我从水里救起来的人。”

这么关键的时刻,晏倾君没心情与他“谈情说爱”,正要推开他,反而被他一手拉在身后,她抬眼,不过眨眼的时间,眼前齐刷刷地站了十数名黑衣人。

“敢闯禁地者,杀无赦!”黑衣人中,为首一人低沉大喝。

晏倾君浑身一抖,这批人,穿的不是一般的夜行衣。黑亮的衣质,如鱼儿的鳞片,在夜色下反射出徐徐光亮。高挽的发髻,肃穆的神色,腰间熠熠生辉的黄金腰牌,无不彰显着来人身份不俗。

“祁国皇族夜行军。”晏卿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解说了一句。

晏倾君心中更是诧异。皇族夜行军,居然当真存在的?

传闻当年这片大陆一分为五,东昭,南临,祁国,商洛,贡月。五国为保皇权,互制盟约,将天下绝学集于一处,共同培养出一批秘密军队,保护各国皇族,称为夜行军。夜行军只听令于皇族当权者,每每宫中政变,会在最后关头出现以保大局。是以,数百年来,五国皇族从未更名改姓。

然而,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所谓夜行军,从未有人见过。晏倾君在东昭皇宫十五年都未曾听说东昭有夜行军,连挽月夫人也从未向她提及。如今,这批人站在她面前,晏卿告诉她,他们就是夜行军,而且,语气不似玩笑。

“看准机会,走。”晏卿不重不轻地捏了捏晏倾君的手,濡湿的手心渗出暖人的温度。

晏倾君静心凝神,看着晏卿抽出腰间的软剑。

软剑轻薄,未干的湖水顺着剑尖滴落,月光银白,反射在剑身流光潋滟。

晏倾君微微后退两步,给晏卿让出空间。

为首的黑衣人未料到居然有人认出他们的身份还敢公然挑衅,料到来人不会简单,缓慢而慎重地抽出腰间长剑。他身后十数人也随他抽出剑,杀气骤敛。

两方对峙,谁都不肯出第一招,唯恐露出破绽落了下势。

压抑。

晏倾君不知晏卿是否预料到会遇到这批高手,但她相信,他不会输,前提是没有她这个累赘。当然,真到了生死关头,晏卿会拿她做挡箭牌也说不定。

月亮渐渐东沉,昭示着黎明的到来。晏倾君觉得不可再僵持下去,要打的是晏卿与这十几人,怕落下势的也是晏卿与这十几人,与她无关!她提起湿重的长裙,转身就跑!

晏倾君这一跑,显然打破了双方的僵局。黑衣人中马上有人破阵而出,追了过去。晏卿长剑一扫,身随剑动,将那人拦了下来。

随即,混战。

晏倾君只回头看了一眼,晏卿的墨绿色身影和十几个黑色身影乱成一团,她完全看不清招式,便也作罢,继续往前跑。

毕竟是敌众我寡,晏倾君没跑出几步,身前还是站了两人拦住去路。

没武功!晏倾君再次憎恨这个事实!

那两人没有给晏倾君太多憎恨的时间,举剑便刺了过来。

躲,比不上人家的速度,跑,后路要她命的人更多!晏倾君下意识地闭眼,等待疼痛,等来的却是一阵清新的墨香。晏卿将她抱住,挡在她身前,后背结结实实地替她挨了一剑。鼻尖的墨香已经被血腥味取代,晏倾君震惊之余,只听到晏卿沉声唤道:“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你们要杀她?”

十几名黑衣人显然动作一滞,也就是这一滞的时间,晏倾君拔腿就跑,晏卿快速转身,再次与他们撕斗。

不知是不是晏卿的那句话起了作用,竟无人再追上晏倾君。她一面跑着一面思量,她娘的确是白子洲的人没错,可她是族长的外孙女?这种危机关头,真亏晏卿脑子转得够快!

这孤岛其实不大,晏倾君估摸着,也就与兴华宫的占地差不多,因为她跑出没多远,就看到了孤立的宫殿。

没有门楣,没有宫灯,没有大红漆门,凄冷的夜里不似宫殿更似废弃庭院的屋子里吹出阵阵阴风。晏倾君走进两步,才发现不是没有宫灯,而是未点燃。她深吸一口气,放轻了步子。

刚刚的血腥打斗与晏倾君身处的极静宫殿,仿佛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世界。晏倾君耳边听不到一丝声响,眼前看不到一丝光亮,小心谨慎又不敢放慢了速度,更不敢放过眼前任何物什。

好不容易走过前厅,晏倾君总算是看到丁点昏黄的烛光,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未料脚下一拌,几乎栽了个跟头。她回头一看,打了个寒颤,扳倒她的是人的身体,是一名宫女。她蹲下身子,触了触那宫女的鼻息,还活着。

晏倾君起身,继续向着光亮处走去。地上不时会看到倒下的宫人,不知是被人用药还是打晕,未免耽误时辰,她并未逐一查看。

烛光闪烁,初秋,还有些小虫扑腾着翅膀在纸窗上投下黑灰色的影子。

终是只差临门一脚,不管什么人,在即将面对一个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时,心里总会有些难言的紧张的。晏倾君捋了捋衣服,理了理被湖水弄乱的发髻,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

门未上锁,只是虚掩着,一推即开,寒风入房,烛光暗了暗。

晏倾君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眼前这一幕,突然不知该如何挪动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