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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红烛融泪, 滴滴滑落烛台。

热闹的太子府丝竹声散尽,喜庆的气氛却在满室的大红映衬下愈演愈烈。

晏大手一挥, 散去扶住他的丫鬟,对着房内准备服侍完礼的婢女沉声唤道:“都退下!”

几名婢女见太子大醉, 面上还隐隐有不悦的怒气,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便恭敬地退下了。

晏双颊酡红,眸子里像是有迷醉的雾气。他眯着眼,蹒跚着靠近安静坐在榻边的女子。保重?这太子妃,能将他晏吃了不成?

想到这里,晏加快了步子,踉跄着到了晏倾君身边, 猛地扯开她的大红盖头。

灯芯恰好在此时爆破, 轻轻一声响,在房内却分外清晰。晏再次抚了抚疼痛的额头,这新娘的喜冠下,串串珠帘掩住了面容, 可他依稀能看到她的模样, 好似……有些……眼熟?

晏倾君一直低眉顺眼,听到晏入屋的脚步声,听到他遣走几名婢女,听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然而,他只是掀开了盖头,便迷惑地站在原地, 低头眯眼看着她,不动了。

窗外落起了东昭冬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飞,灰黑色的光影纷纷投在贴着大红肿值闹酱吧稀7磕谖屡绱海踔了孀诺浦虻娜季。萌擞行┰锶取3聊牧饺耍沟闷漳难挂制鹄础

晏倾君等了半晌,见他仍不打算有动作,干脆自己动手,掀起了珠帘,抬眸笑看晏。

晏本就一动不动站住打量晏倾君,她这一动作,使得他对上她的眼。晏背脊一僵,眼中的迷离之气尽数散尽,手里握着的大红盖头飘然落地。

“你……你……”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指着晏倾君,往后退了几步。

“太子殿下……”晏倾君一脸懵懂地看着惊得面色煞白的晏,无辜地抚着双颊,“可是……可是阮疏脸上有什么东西吓到太子殿下了?”

自从回了东昭,晏倾君在旁人面前、特别是在熟人面前说话,声音总是压着些许的,此时她却不想了,特地扬高了声音,还带了股媚气。

晏怕是自己酒气未醒才看错了人,努力眨眼,再使劲摇了摇脑袋,重新看向眼前人,面色又白了几分。片刻,他恍然想到什么,一个箭步过去拉起晏倾君到了桌边,低吼道:“洗脸!洗干净了!”

他明明见过“封阮疏”的画像,怎么可能弄错!她不是也冒充过璋华太后的女儿么?这副模样,定然是她故意的!

晏倾君掩住眸中的暗笑,无辜地摘下喜冠,掬起清水慢慢洗面。

随着晏倾君面上的脂粉一层层洗去,晏的气息愈发不稳,待到晏倾君干净的脸上还挂着水珠,抬首,用清澈灵透的眸子看着他,还对着他拉出一个温柔而略带羞意的笑容,晏只觉得那笑容生生将自己的脖子掐住,呼吸都凝滞了片刻,一个转身间连桌上的水盆都被他打翻。

“太子殿下,这……这……”

晏倾君无措地看着洒了满地的水,晏面色苍白地再看了她一眼,握紧了拳头匆匆离开。

晏倾君眼见他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紧紧地带上,好似还上了锁,挂在面上的懵懂表情瞬间收敛了起来,憋了半晚的大笑从喉咙里低低地溢出来。她脱去喜服,躺到柔软的榻上,想着刚刚晏的表情,捂住被子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不知怎地眼角竟有些湿润。晏倾君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把,高兴过头而已。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接下来,该好好想一想,在东昭的第一步棋,到底该往哪里下了。

***

翌日,太子府中几乎无人不知,那位传说中的绍风公主新婚当夜便将太子殿下吓地出了新房,随后失宠于后院。于是猜测迭起,其中多数人认为靠谱的就是,这位有着白氏嫡传血脉的绍风公主,虽说擅于模仿他人假扮他人,换多少张脸都随着自己意愿,可自己原本的面貌,恐怕是极其“惊”人,以至于向来稳重的太子殿下被吓出了新房。

而三日后,晏传出话来,太子妃水土不服,面上起了大片红疹,可能传染他人,未得他允许,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太子妃所居的清轩阁。

晏倾君百无聊赖地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晏入房时,带来房外的一阵冷风。晏倾君略略抬眼,瞥到他手上的一筒画卷,随即敛目,装作未发现他入房的模样。

“你是何人?”晏面色阴冷,猛地将手里的画卷朝晏倾君砸了过去。

晏倾君一个侧身,险险地躲过,双目含泪,“小女封阮疏,太子若是……若是不喜便罢了,何故……何故如此待我?”

晏狐疑地扫了她一眼,冷笑道:“封阮疏?你不妨看看那画卷!”

晏倾君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的画卷,慢慢摊开来,看清那画上的女子,笑意由心头腾起,几乎破功,在脸上露出笑容来。

署名“封阮疏”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赫然是她留在祁国皇宫的思甜,不过将思甜的模样画得秀美一些,穿了一身迤逦华服,让晏倾君想笑的不是画中女子的长相,而是她发上戴的簪子和手里抱的东西。

画中的“封阮疏”头上戴了一支金簪,是一只灵雀的形状。而她手里,抱着一只乖巧的小兔子。这在旁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可在晏倾君眼里,那灵雀,是为“禽”,兔子,不就是“兽”么?画像无疑是晏卿做过手脚,可他这么画出来,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禽兽了?还真是无耻!

“这画卷……不知太子殿下何处得来?画下是小女的名字,可画中人……的确不是阮疏。这是阮疏在祁国的贴身婢女,若太子殿下不信,自可再去调查一番。”晏倾君佯装微怒,转过身子,背对晏,面上已经是绷不住,笑了起来。

“画卷是我千金购得,还能有假不成?”晏沉声低斥。

晏倾君敛住笑,倏然转身,面露怒色,冷声道:“太子殿下!小女再不济,也是皇上亲口御封的绍风公主,身后的是我封家数十位将军,是祁国帝王之尊!阮疏区区小女子,颜面事小,可阮疏嫁入东昭,代表的是整个祁国!太子殿下若是不喜阮疏,冷落在侧阮疏定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太子殿下现在怀疑阮疏的身份,是否在怀疑祁国将公主的婚嫁之事当做儿戏?怀疑祁国不顾体统,只为戏弄殿下一番?”

晏被晏倾君突如其来的严肃怔住。

“阮疏自嫁入太子府,便终日自闭在房内,太子殿下命阮疏不可出门,阮疏便足不出户,太子殿下说阮疏面上染了红疹,阮疏便配合您的谎言常戴锦布掩面,今后太子殿下的话,阮疏也会尽量照做。阮疏退让,是顾忌两国颜面,不代表没有底线!太子殿下若是怀疑阮疏的身份,自可传书我祁国陛下,请他来一验真假!”晏倾君一番话,说得双目泪光闪闪,一脸委屈。

晏敛了敛气焰。这几日是他太过心焦,可是谁人能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娶进门的太子妃,会与自家亲妹妹长的一模一样?这“封阮疏”,除了少一颗眼角的泪痣,神态表情皆与晏倾君一无二致!而且看奕子轩那反应,定然是知晓的,否则不会在婚礼当日说出那么幸灾乐祸的两个字!那么,从奕子轩的态度推测,眼前之人不可能是晏倾君才是……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世上竟能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先不论这女子的身份,只凭她这长相……他晏,娶了一名与自己亲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太子妃!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外人会怎样看待当初他对晏倾君的感情?岂不是都以为他对自己亲妹妹怀了什么龌龊心思!

她是祁国公主,还因着白子洲嫡传血脉名扬五国,若是刚刚娶回府上便出了意外,他很难全身而退。可是“水土不服”只能是暂时的说法,日后她的真面目必要示人,且待父皇身体好些,必定会传召,见到与晏倾君一模一样的太子妃,会作何反应?他想都不敢想。这太子妃到底该如何处置,亦是找不到好的法子,偏偏他与奕子轩闹僵,此事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找不到。

“你刚刚说……我的话,你会尽量照做?”晏脑中灵光一闪,若是封阮疏配合,此事还是有法可解……

“只要不累及无辜,伤及祁国国体,出嫁从夫,阮疏当然听从夫君的话。”

听到“夫君”二字,晏的嘴角抽了抽。

“夫君有何要求,尽管提出便是。”晏倾君一脸正经地继续道。

晏敛了敛神色,施施然坐到晏倾君对面,声音软下来,“你入祁国以来,还未有人见过你如今的相貌。既然你会假扮他人,今后,这张脸,你便忘了,如何?”

晏倾君故作沉吟,道:“奕公子出使祁国时,是见过我的。”

“这个我来处理。”晏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文之色,“至于那个你从祁国带来的丫鬟……”

“殿下放心,她必会替我保密。”晏倾君插话道。

“那好!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晏道明。”晏的话客气起来,微笑着起身欲要离开。

晏倾君一直垂着眼,问了一句:“不知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样的脸?”

“不管什么脸,只要不是现在这张!”晏恨声道,径直出门。

晏倾君坐回棋盘边,挑眉看着井井有条的棋局,微微扬起嘴角。最为艰难、最为危险的第一步,成功了。

身为太子妃,在东昭顶着一张她人的脸面,不可能瞒过日夜相对的太子。但是若一切都是太子授意,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

绍风公主嫁作太子妃第七日,照东昭皇族礼俗,东去雪海边的迎阳寺祈福,受东方海平线上第一抹阳光的洗礼。

由东昭都城到迎阳寺,往返十日路程,冬季雪大路滑,恐怕要半月才能再回都城。皇上病在榻上,朝中许多事都是晏处理,自不会离开都城半月之久。是以,这一路以皇后为首,“封阮疏”为主,倾云公主相随。

皇后向来端庄,不喜与人争,也没有多少皇后架子,一人独处一辆马车,在前方走得安安静静。

晏倾君本是与祁燕一辆马车,可中途晏倾云挤到她的马车上,很是熟络的与她扯东扯西。

虽是姐妹,晏倾君与晏倾云却向来不和,无论是在她得宠时还是失宠后,两人都是对不上眼的。对她突然贴过来,晏倾君很是不适,却仍是要装出温柔贤淑的模样,听着她的话,不时地捂嘴巧笑。

“子轩上次去祁国,给我带了这个,你看,祁国民间的工艺,比东昭皇宫的工匠还要好呢。”晏倾云举起手里的一串银打手镯,叮叮直响,对着晏倾君笑得甜蜜。

晏倾君随意地扫了一眼,附和着点头。

“子轩说祁国风景奇好,有许多东昭见不到的花树,有机会真想过去看看。”晏倾云一脸天真单纯地笑着,羡慕道,“他说祁国西南方向,可以看到蓝花楹呢,子轩最喜欢蓝紫色了……”

“子轩去祁国时你见过的吧?宫中那么多人,或许你未注意到,这次若非他太忙,定会随我们一起的……”

子轩子轩子轩……

晏倾君觉得自己左耳右耳全是晏倾云一句又一句的“子轩”,心头平静的温煦开始沸腾,烦躁不已。

“不知公主为何还未与奕公子成亲?”

这是一句不合时宜亦不合身份甚至有些逾礼的问话,晏倾君实在受不住晏倾云继续再耳边聒噪着“子轩”,一个没忍住便脱口而出。

这一问,晏倾云果然安静下来,漂亮的眸子里浮起淡淡的惆怅,长叹口气道:“若非奕大人突然过世……”

晏倾君瞬时明了,原来是奕子轩的爹过世,才将婚事拖了下来。这么看,他过世,也就是在自己出嫁途中了。

她没再说些安慰晏倾云的话,本来她在外人面前就是寡言沉默的人,更不想安慰她后她又开始说她的“子轩”如何如何,干脆一路保持沉默。

一行人到迎阳寺时,已经是五日后的夜晚。

白色的雪覆盖了大半个山头,他们在山脚停下,打算第二日一早再上山。

冷月当空,晏倾君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为了从晏卿那里蹭下这个,她可没少吃亏!她遵守与晏的约定,换了张脸,平淡无奇的长相,不容易让人记住,更不容易引人注意。人皮面具戴久了,多少有些不舒服,可现在还不可摘下。

她推开窗,顶着寒气伸出脑袋,看了看迷朦的夜色。她遣祁燕出去,此时已近后半夜,居然还未回来。

正想着,房门被人推开,祁燕身上沾满了雪花。

“她果真出去了。”祁燕入门便低声道。

晏倾君忙起身,给自己加了件衣物,正色道:“走。带我跟上她!”

祁燕点头,拉住晏倾君便行起轻功。

寒风凛冽,祁燕动作极快,更使得风如刀割,晏倾君咬牙,眯眼注视着前方的身影。

晏倾云生来养尊处优,好逸恶劳,平日里,只要出她的栖云殿,即便是几步路程,也要人抬轿的。这次她明明可以不来,却不怕辛苦地跟上,必然是有所图!所以她让祁燕盯着她,居然真有了发现!

晏倾云披着厚重的狐裘,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并不隐蔽,显然是未想到深更半夜,这么冷的天里会有人跟踪她。

山路越走越窄,亦愈加崎岖,晏倾云并无退色。晏倾君跟着祁燕,踏步如猫,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

如此一前一后地行了半个时辰,祁燕突然道:“前方有灯光。”

习武人的五感自然是优于常人的,晏倾君颔首,示意她继续跟上。

晏倾云似感觉不到累,一直向前,还加快了步子。晏倾君也随之慢慢见到漆黑的山林里隐隐透出的光亮。前方的晏倾云突然身形一顿,停了下来,祁燕亦迅速停下。

晏倾云的身形顿了半晌,突然转头,往晏倾君所在的方向走来。晏倾君心下一跳,祁燕拉着她向上飞起,停在一处陡崖上。直至晏倾云面色雪白地路过两人,祁燕欲要再次跟上,晏倾君及时的拉了拉她的袖角,“去刚刚晏倾云所在的地方,看看她到底看到什么了。”

是什么让她不惧劳顿劳累跟来了迎阳寺?是什么让她不顾危险,趁夜冒雪独自一人上山?又是什么让她在花费了那么多精力之后,只看了一眼便面色苍白的匆匆离开?这山上有什么?她刚刚又看到了什么?

祁燕随着晏倾君的意思,搂着她跳下陡崖,安稳落地,随即迅速向前。

晏倾君趁空,抽出手,揉了揉被寒风吹得刺疼的双眼,以便稍后能将眼前物事看得更清楚。

前方有一处庭院,院落中有一只小竹屋,屋前是大片枯萎的蔷薇花丛,蔷薇花丛边有一颗杏树。寒风瑟瑟,漆黑的夜里,前方庭院一片雪白。

祁燕察觉到晏倾君浑身一僵,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晏倾君笑,摇头。

没什么。

不过是想到一些事情罢了。

譬如曾经有人在她生辰的时候问她,若非生在皇宫,她想要怎样的生活。彼时她放下一切算计,倚靠在那人肩头,眯眼看着缓缓下沉的落日,说她若非公主,希望生在平静安定的小村,有属于自己的小竹屋,她喜爱竹香。竹屋前有母亲最爱的蔷薇花,有她最爱的杏树,有灿烂的凌霄花……

晏倾君揉了揉眼,这寒风不仅使人双眼刺疼,还会酸涩呢。

“再近些!”

祁燕颔首,又近了几步,低声道:“屋内有人,若再近,恐会被发现。”

晏倾君点头,眯眼仔细看着前方竹屋。

莹白的纸窗上,投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人端坐,一人拿碗执勺,从碗中舀了一勺什么,动作温柔地递在对面那人嘴里。

女子的投影娇小柔弱,男子的投影高大挺拔。只是看着投影,也不难察觉男子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不难感受到竹屋里的迤逦甜蜜。

晏倾君失笑,真是……温馨到令人艳羡的一幕。

“谁?”

不过是冷笑的声音大了些,屋内马上传来一声冷斥。

晏倾君忙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