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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往事 2

长安殿外的白玉台阶下,梅子嫣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夜已尽,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慕程跪在石阶上的身影像僵硬的石像。

还好,昨夜没有下雪。

“柿子,”她半跪在他面前,他闭着的眼睛遽然睁开,她沾满红丝的双眼疲惫的神色落入他的眼内,再触及到她从来素淡如梅的白裳如今竟然沾着点点血污,他的心蓦然一痛,哑着嗓音问:

“你在皇上那里受委屈了?你伤了哪里?”

她伸手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摇头虚弱的笑道:“陈贵妃平安产子,这血迹,不是我的。”

“你求我的事,我办到了。”她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道明黄圣旨。

“这是到内监司释放沈碧俦的圣旨,你现在可以去宣旨了。”

她望着他,目光从温柔渐渐变得平静如水,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得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答应我的事,你要履约。”

“从这刻起,我不再是你的随扈大夫,你不再是我的病人。慕程,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很决绝,转身离去之前连笑容也吝啬得不愿再给他一个;

曙光初现,而她一步步走下石阶的身影是那么的冷,冷得慕程涩的发痛的眼睛内有寒霜凝结。

三言两语便撇清了彼此的关系,那份明黄圣旨便是她送与他的最后一份大礼,真是慷慨,慷慨得他想发笑,他可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不是吗?他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不是吗?她就是这样的狠毒狡猾,让他一直的一直的欠了她,最后来个大方的潇洒的转身,什么都不要就走了……

该死的……说喜欢他的人是她,说不再见面的人也是她!

慕程霍然起身,顾不上腿上的僵麻便奔下玉阶向着宫门方向赶去,途中遇见那个黄门小太监,他一把拉住他,问道:

“梅大夫呢?”

“刚刚出了宫,上了马车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姓胡,叫胡来。”

“胡来,”他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把手中的圣旨塞到他怀里,“你替本世子到内监司宣旨,有什么差池本世子惟你是问!”

原来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不单单只有馅饼和金元宝,还随时会空降一坨屎。

胡来捂着胸口的明黄圣旨看着慕世子飞奔而去的身影泪流满面,世子啊世子,内监司那什么地方啊你让我去办事不就是等于要我得罪后宫那些贵主子么……

宫门之外,朱雀从小厮手上接过马缰绳,正要上马,忽然马缰被人一手夺去,慕程白着一张脸问她:

“梅子嫣她人呢?”

“上了马车说要回草舍,呃,世子你这是……”望着慕程绝尘而去的身影,朱雀呆了半晌,喃喃道:“世子,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打算上马去哪里呢?真不晓得你跟嫣儿发生了什么事,她居然让我回元霜阁西苑把她的行李打包送去草舍……”

慕程一路挥鞭,终于在草舍前的小路追上了那辆本就跑的不快的马车。

哑奴惊见一人一骑拦住车架,急忙拉住马缰恼怒地盯着慕程,慕程的视线越过哑奴落在朱色车身上,沉声说道:

“梅子嫣,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车厢中安安静静地没有回答,半晌才听得她说道:“君子一言九鼎,莫非,世子大人想赖账?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就好了。”

慕程下马走到车厢前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和不安,沉下声音说道:

“你明明可以对我提各种各样过分的要求,可是为什么偏偏只是不想再见到我?”

车厢中的人轻咳了一声,“世子大人认为我这样做的理由何在?”

“你生我气了,我知道的,女人都很小气。”他的声音低得柔肠百结,“我从来对你都不够好,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所以你更应该留下来每天想法子让我生气让我不好过不是吗?”

车厢中还是很安静,等了一会儿梅子嫣才慢慢道:

“以前也许会这样,可是世子大人,我是个图新鲜的人,而如今,觉得厌倦。这就是不想再见到你的原因,这个游戏没有意思,我不想玩了。”

搭在车帘上的手僵了一僵,慕程眼内温柔笑意渐渐冷凝成冰,黑眸中酝酿着的水光此时变成朦胧的雾气一片,他的唇重复着她话语中的两个词:

“厌倦?游戏?”

“本来,治你的病……只是对自己……医术的挑战……”

“你说谎。”

“我没有。”她的气息有点急促。

“你说过你为我而来,你说过喜欢我。也没有说谎?”

“那不过是为了接近你……博你好感……才说的……”断续的话语中仿佛带着轻笑。

该死!他一手打在车楣上,包着白纱的手掌又渗出点点血迹。似乎感受到震动,车里的梅子嫣又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梅子嫣,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过我?”他咬着牙,终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有啊,”

慕程心头一跳,觉得有什么就要从胸腔之中破土而出,那是潜伏隐忍已久的喜悦,可是她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像被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浑身上下凉透了。

“我也同样喜欢哑奴,喜欢朱雀,喜欢四公子,喜欢寿王殿下,喜欢小狸……”

“够了!”他喝止道,再听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慕程,你就这样空虚寂寞急匆匆地要找个人来爱你吗?

他艰难地迈动脚步,牵过马,“我明白了,今日叨扰一番实是无状,日后山长水远,梅大夫自行珍重。”说完这一句,他转身拉过马一步一步踏着雪离开,最后清隽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良久没见车厢中的她说话,哑奴忽然心道不妙,一掀车帘只见梅子嫣整个人斜靠在横木处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整个人纤弱无助得让人心痛。

他的目光瞥到她扔在地上的带血点的棉袍,伸手抓起就要为她披上,她一手打落那衣服,捂着嘴要跳下车来,哑奴一手揽过她的腰抱她下来,她推开他扶着一旁的栎树弓下身子,张口便吐了个天昏地暗。

哑奴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口不能言,他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他说:

“那袍子,给我扔了,血……很恶心……”说罢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哑奴的怀里,额头的温度让哑奴吃了一惊,他一把抱起她发烫的身子就往草舍飞奔而去。

草舍简陋,他平日住惯了不觉得,偏生这时她病了,束手无策的他才深有体会。已经把她的和自己的被子都给她盖得严严实实了,但是她还是觉得冷,而那额头却该死的滚烫;她紧闭着双眼明明是沉睡过去却眉头深锁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他听不明白的词句,他知道她在梦魇,可他无能为力,连唤她一声都不行,更不要说是用言语来安慰她。

屋里有不少药材,可是他不懂用;草舍四周静悄悄的,最近的医馆也隔了三四条大街。想要找朱雀,可是听风楼管事的住址是秘密,别人无从得知。他只能抱着她冷得发颤的身子,抱得紧紧的,直到后半夜他终于下了决心,拉过被子把她卷起来抱上马车,向天都最近的医馆疾驰而去。

医馆的门开了,当值的大夫给她把了脉开了药后哑奴又把她带回草舍,熬了粥煎了药,等她好不容易意识有了一丝清明,扶她起来喝点稀粥,可是她吃了一些粥后再吃药,却又吐了,连带着好不容易吃下去的粥一起呕了出来。

“哑奴,帮姑姑……把金针拿来……”

他拿了金针过来,以为她说穴位让他下针,不料她只是拿着金针死死地戳进自己的手腕,血珠一颗颗冒了出来,他脸色铁青地一把夺过金针扔在地上,上前抱住她,打手势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

梅子嫣虚弱地喘着气,勉力微笑道:“你不要……惊慌,我只是……不想自己……再睡过去……”

可是她还是睡过去了,依旧眉头紧锁,依旧梦魇般不时地喃喃自语。

如此这般又过去一天。

她的脸瘦了整整一圈,形销骨立。

第二天入夜时,哑奴抱起她,再一次驾着马车狂奔。

绥德王府的大门被人踢开,总管庄连带着手持火把的府卫赶到时,只见大雪之中一身单衣的西戎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冷漠的脸上尽是焦灼悲愤之色。

庄连愣了愣,拦住上前拿人的府卫,正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慕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发生什么事了?”

哑奴盯着一身白衣的慕程,眼眸里愤怒的火焰腾起,慕程大步上前来见到他怀内昏睡不醒的梅子嫣,眼神一震,脸上却还是一片漠然,负手对他说:

“你主仆二人深夜到府有何贵干?”

“她病了,拜你所赐。”哑奴嘴唇动了动,目光如炬,尽是隐忍着的怒气。

“她说过与我再无半点关系,怎么,一生病就忘了么?这个游戏还是很好玩?可惜,本世子不奉陪了。”话语凉薄无情。

哑奴抱着她的手紧握成拳,盯着慕程说道:

“是我错了,她不知人事我妄自做主带她来此。如果她醒着,恐怕是死,也不愿再见你一面的。”说着转身便要走。

最后那句话无疑如薄刃一般切中慕程的心脏,那种刺痛让他一瞬间竟有窒息的感觉,夜色中见不到他的脸变得铁青,他一扬手府卫马上拦住了哑奴,他扬声问:

“你要带她去何处?”

哑奴转身看他,冷冷道:“不劳费心,我知道恒清公子的府邸就在不远处的清流巷。”

慕程此时心底的那根弦已经绷得不能再紧了,眼看着哑奴就要闯出王府,他咬咬牙对庄连说:

“把她带到西苑,然后找吕思清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