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农历六月十四了，今日正是小暑，只是作为在蒸炉般的大城市里待过的现代人，即使没有空调，裴云雪也觉得温度还是可以的。
“将军、夫人，威远侯有请。”有小厮上门。
“大哥，他找我有何事？”殷少谦神色淡然。
“回将军的话，老爷他、老爷他快不行了。”小厮悲痛道，主子没了，最先受罪的便是他们这些下人。幸运的也许被与主子关系好的兄弟姐妹们讨要了去，不幸运的，怕是会被卖回人贩子手上，以后能否再找一家好主人，就全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大哥病危？”殷少谦神情终于有些动容。
裴云雪虽是从未见过这位大哥，但还是对他印象不错。毕竟在殷家，想找出几个对她不怀恶意的，还真的不容易。
马车停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便是殷少恭养病所在的地方。
裴云雪乖乖跟在殷少谦身旁，进了别院再好奇也不东张西望，毕竟人家正面临丧事，自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怕是会惹了众怒。
“弟弟来了。”殷少恭的夫人孟氏在正堂迎接他们，“老爷有话对你说，夫人便由我陪吧。”
“有劳嫂子了。”殷少谦轻轻点头，由小厮领着向屋内走去。
“少谦，你来了。”殷少恭早已不是殷少谦心中的那副模样，因受病痛折磨，他已瘦得皮包骨头，虽是壮年却白发苍苍，如同暮年一般。
“大哥。”殷少谦拖了凳子坐到床边，静静看着床榻上多年未见的大哥。
“少谦啊，若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谁，便是你了。”殷少恭静静地看了殷少谦许久，突然说道，“人在做，天在看，如今我便是遭了报应了。”
殷少谦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疑惑的。
“少谦，如今我便想你说了实话吧。”殷少恭似乎每说一句话都十分困难，却坚持要将此事说出来，“关于你生母死亡的真相。”
殷少谦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一瞬，却很快又平复了下来。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表示他在认真听着。
殷少恭看到那双眼睛，心中愈发惭愧，垂下了眸，后又坚定地望向殷少谦：“少谦，这事还要从你幼年之时说起。”
“那年我６岁，而你才出生不足周年。我嫉恨你母亲占了我母亲的位置，我怨是因为你母亲的存在，才让我母亲一生得不到父亲的喜爱。”殷少恭回顾着几十年前的旧事。
“我母亲本来与父亲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你母亲，我母亲才会是父亲的正房。”殷少谦眸色暗了暗，话语中带了些冷意。
“是啊，是啊。”殷少恭苦笑，“可惜我年少不知事，再由着母亲和家里下人的说法，自是这么信了。”
殷少谦没有接受殷少恭的解释，只是冷眼瞧着他。
“待你出生后，我对你母亲的怨恨达到了极点，我便想着陷害你母亲，让她也失了父亲的宠爱，可笑我年少啊，真正是太天真了。”
“那日我偷拿了父亲最喜爱的砚台，想要嫁祸于你母亲，却不想被你母亲发现了。我仓皇逃到院子里，想着既然已经开始了，便要做完它。”殷少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让他此后每一天都后悔不已的日子。
身穿锦衣罗袍的男童怀中抱着一方砚台，看那砚台的材质与色泽便知乃为上上之品。那男童忽地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只是那小脸充满戾气，明亮的大眼中满是嫉恨。男童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不远处仪态翩翩的妇人，有些惊慌地向前方跑去。
“少恭，少恭！”孟氏在后面叫着，她无意间看到这男孩子拿了老爷最喜爱的砚台，又瞧见了那孩子望向自己惊慌中透着嫉恨的眼神，已经明白男孩的想法了。
周围的侍从茫然地看着自家夫人与少爷的行为，颇为不解。
“你们都下去。”孟氏瞧见周围下人甚多，挥了挥手。
院子中空无一人，孟氏继续向男孩离开的方向走去。却见着男孩因为惊慌失措，竟然跑向了刚刚结冰的湖面。
“少恭！停下！”孟氏不顾贵族夫人应该有的仪态，担心地喊道，“危险！”
“我才不信你！”殷少恭迟疑了一下，瞧着孟氏脚下不停地向自己走来，心中认定孟氏是要骗自己停下对付自己，立刻转身向湖心跑去。
孟氏愈加急了，眼下虽然已是二九之天，但谁也不能保证湖心就是冻实了的。
就像孟氏所担心的，等到殷少恭跑到了湖心，周围的冰全部开始碎裂。
殷少恭也终于发现了不对，惊叫一声，下一秒便落入湖中。
刺骨的湖水涌上头来，他立刻被冻得没了知觉，只能看着头顶小小的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一刻，死亡离他如此之近，然而他没想到，竟然是他以为要害自己的女人救了他，用生命救了他。
孟氏也不顾自己身体还弱，跑到湖心便跳了进去，她冻得一个激灵，却是立刻开始拼命划动手臂，让身体不被冻僵。
潜入水中，将男孩费力地托上水面，即使男孩刚刚6岁，那重量也是不轻的，更何况是在冰冷刺骨的水中？
孟氏感觉力气逐渐丧失，但她终究是将男孩放到了安全的地方，意识渐渐远去，身体向湖底沉去。
殷少谦没想到，原来自己的母亲是这样死去的，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在湖边没有站稳，坠湖而亡。
“对不起，二弟。”殷少恭脸上泪水纵横，“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只请你，请你在我死后照顾我的妻子和女儿，芝兰才10岁啊。”
殷少谦沉默，看着眼前一个大男人痛哭出声，他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忏悔：“好，我答应你。我原谅你。”
殷少恭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而后释然地笑了，其实一直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殷少谦，才是殷家的希望。
殷少谦静静地看着殷少恭没了气息，呆呆坐了一会，出了门去。
“大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