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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九章 新年(3)

新年的祭典和狂欢从黎明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当仪式结束之后,在星见的催促下,幼星带着早上他们辛苦劳动之后的成果——一大堆装进木盒中的黄金树枝叶走在了成年星见的身侧,他们会在沙弥扬人的簇拥之下巡视整个村庄,每个星见,包括成年和未成年的,都需要品尝主妇们的手艺,然后挑选那些做得最好最让他们满意的,幼星们将递上枝叶,籍由星见们的手送给那些幸运的沙弥扬人们。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整个上午星见们都被人群围在中心,不管是移动,停止;还是驻足,走动;只要星见流露出丝毫的兴趣,不管是对木屋,对装饰,对主人,或者是对食物,总之他们忽然对某个家庭露出好奇,那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就会将星见们包围起来——在这一天,普通沙弥扬人也被允许触碰星见,他们迫不及待,欣喜若狂地将这些苏伦森林中的大人物拉进自家的木屋,然后捧出家庭中最为珍贵和上等的食物。

所有人都在争夺这些微弱的机会——在数天之前,主妇们便一遍又一遍地打扫房间,而男人则在更早之前从森林,湖泊,田地中获取足够好的食材——野兽肥嫩多汁的肋排,彭恰斯湖鱼最为鲜美的鱼子,谷物中最先见到阳光的那部分收成,哪怕在苏伦森林中,这些也是极难获取的上等货色。

星见们拜访了几乎所有的家庭——但单身汉除外。在这一天,所有的沙弥扬单身汉都嫉妒地看着那些疯狂而快乐的邻居们,他们发出嘈杂巨大的嘘声用以表示自己的不在乎,不过没人相信这一点。比如某位在去年春天成婚的年轻人讽刺自己尚未成家的邻居:

“哪怕你们的木屋比王宫更加华丽,星见们也不会选择踏入缺少女人的房间。”他炫耀地扬起手中的黄金树枝叶——而这正是引发嫉妒的原因,“在这一年,我相信亚当弥多克一定会看顾我的家庭,以及,”他朝妻子鼓起的肚子投去喜悦的眼神,“将要出生的孩子。”

所以,每个新年过后,森林里总会迎来一阵成家的高潮——这也算是沙弥扬可爱的习性之一。

当每一个星见的肚子都被塞满,食物添到了他们的喉咙口之后,村庄的巡游也宣告结束,没有得到奖品的家庭失望地回到了木屋,不过无人嫉恨那些幸运儿——他们的确是做得最好的人之一。剩下的人为第二年的巡游盘算——每个人都想获得一枝由幼星摘下,星见亲手祝福之后送出的黄金树枝条。

没有任何一种工具能够伤害它——凡人的斧锯在黄金树面前都是妄想。唯有萨贝尔人能够使用法术摘下它们,特定的部位所使用的法术也并不相同,树叶的部分,枝条的部分,成熟的叶片,新生的嫩叶——如果法术不对,哪怕是星见也别妄想能够得到一片叶子。

当阳光渐渐消失,黑夜女士的衣袍渐渐包围苏伦的天空时,星见们点燃了星塔之中所有房间的灯光,而沙弥扬人也跟随这萨贝尔人点亮了木屋,星空倒映在卡尔德拉湖中,而点点灯火亦然。星光与灯光交相辉映,为之伴奏的,则是古朴而悠扬的歌声。

大星见带领着全体萨贝尔人站在了卡尔德拉湖边,身后则是几乎所有的沙弥扬人,他们盘坐下来,安静地等待着祭典迎来高潮。密泽瑟尔脱去了鞋袜,他毫不犹豫地赤脚踏入冰冷的湖水之中,在鼓声和竖笛的旋律之中放声高歌,然后先是星见们,接着沙弥扬人的声音加入进来,歌声不断扩张,最后在整个森林中盘旋不肯落地——

“星辰坠落之地,先祖埋骨之所。十七个纪年以前,夏米尔和他的随从翻越高山,踏过海浪,他们寻找安身之所;

西萨迪斯的风不容黄金树生长,安卡斯的土地养不出勇敢的鹞鹰,最后夏米尔的双脚停留在尤米扬贫瘠的土地上;

他走过固伦山脉的每一个角落,抚摸荆棘和枯树,荆棘化为他的衣裳,枯树成为他的手杖,沙弥扬是他的双脚和耳目,也是他的随从和兄弟;

夏米尔穿破了九十九件衣裳,踏破了九十九双木鞋,他换了九十九根手杖,走过九十九座山峰,最后他再也走不动,沙弥扬也累倒在他脚下,他说,这就是命定之地;

夏米尔拿出命运之神遗留的手杖,他插下手杖的那块土地高高隆起,命名盖伦高地,他拔出沙弥扬的直刀投入山谷,化为河流滋养万物,九十九根手杖化为黄金树林,九十九件衣裳就是苏伦森林;

他们娶来外族的女人,渔猎和耕种,生下萨贝尔和沙弥扬;萨贝尔人向群星学习法则,沙弥扬人则习练武技;十七个纪年过去,无人不知星见的睿智,无人不晓沙弥扬的本领;

星月之光庇佑苏伦,假若你不曾听过苏伦的名字,路过的旅人哟,请在卡尔德拉湖边坐下,喝上一杯茶,我们会从头歌颂过去的荣光。”

人们不断重复这首叙事长歌,他们几乎没有歌唱技巧,当然,也用不上这个,被森林和滋养的苏伦,不论萨贝尔还是沙弥扬都拥有一副好嗓子,伴随着竖笛和鼓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他们手牵手,不论老人还是壮年,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苏伦的居民们伴随着歌声在几乎灯火通明的卡尔德拉湖边且歌且舞,不唱到嗓子干哑,不跳到身体沉重,便决不罢休。

夏仲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床上。他最后的记忆是几个沙弥扬少女将他围在中间,唱起了陌生的歌谣。法师只记得歌词似乎是祝福和祈祷,同时盼望着永不相忘。他没有摄入任何酒精或者麻醉药品,但却在少女的歌声和舞蹈中晕头转向。他抬起手臂,女孩们却在扬腿,他提起腿,女孩们却放下手,最后可怜的幼星只好什么也没做了,他只需要被安静摆弄就好——就像伊斯戴尔一样。

很少有人不快活,哪怕真的有这种人,也会被拉入狂欢的队伍当中被强迫挥舞手臂,摇摆腰肢,但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满头大汗自动自觉地加入到舞蹈的行列之中。拼命跺脚,拼命挥手,大声歌唱,嘶声吼叫。

当东方之星出现时,狂欢终于进入了尾声。人们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返回木屋,他们饥肠辘辘却毫不在乎,踏进房间的第一时间就扑向温暖的床铺。这样的情景从沙弥扬人的村庄到萨贝尔人的星塔,几乎在每一个角落里上演。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立刻回到卧室里赶赴崔亚斯的宴会。

伊托格尔快步离开了暂居的木屋——他的兄弟拒绝了他借住的请求,不过长老维尔瓦为他准备了一栋更好的——在两年前建造,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和好的,伊托格尔甚至不需要自己做饭,维尔瓦吩咐一位主妇为他服务——长老们总是有那么点特权,不太多,但也并不少。

他裹上了灰绿的斗篷,这让他行走在森林中就像水滴融入了大海,巡林队首领的兄弟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比起伊维萨,伊托格尔显然更加出色。他落地无声,耳目敏锐,最细微的动静也无法逃脱他的注意。

不到十个卡尔的时间,男人已经将阿德罗森甩在了身后,他继续行走了大约一个卡比,然后离开了大陆,进入了森林中。伊托格尔循着一条小径走向高地,他格外注意了附近的动静——但无论如何仔细,这里也只有风声,卡尔德拉湖水卷起的波浪,林鹿隐约的鹿鸣。

很好,男人满意地对自己说,一切正常。

然后他将手合拢在嘴边,发出了类似林鹿鸣叫却更加低沉并且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但信号响起了第三遍之后,草叶与什么东西摩擦而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首先出现在伊托格尔视线中的是一个小个子——他用一块黑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眼睛以下的不为,动作快极了,几乎是瞬间小个子便猫腰冲出了灌木,他用力地踩上一个水杉的树干,借由反弹的巨大力量将自己弹向站立着的男人,长过手背的衣袖里闪过一道微光。

伊托格尔露出嘲讽的微笑,他仅仅只是抬起脚,毫不犹豫地向小个子的反方向踹去——之前的人影消失了,沙弥扬男人的皮靴底沉重地贴上了空气中某个物体的表面,并轻松地将之踹到了起码三安卡尺之外。

小个子咳嗽着现出了身形。他痛苦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一边诅咒着伊托格尔的凶狠一边小心地将自己的怨恨藏了起来。他揉了揉腰侧,发现的确并未伤害到皮肤之下的地方——例如骨头和内脏——之后立刻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怪模怪样地冲沙弥扬男人行了个摊手鞠躬礼;

而第二个和第三个人在伊托格尔踹飞小个子时便出现了。他们的脸上依然蒙着黑布,一个背着弓箭,而另一个的背上不仅有一个手弩,还带着一面巨大的盾牌。他们沉默地向伊托格尔旨意,毫不在意小个子愚蠢的行为,只是安静地在一边做下来,解下背上的武器开始检查和整理;

而第四和第五第六个人来得更慢一些,不过,可以理解——其中一个身高超过两安卡尺,身材壮硕,肌肉发达乣结,看上去就像一具移动的堡垒,他的武器被随便挂在腰上,一对沉重的铁链枷,金属发黑发沉,一个正派人是绝对不会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效果,另外,他斜背在胸前的皮夹里别着六把小斧;另两个人则简单得多,除了背在身后的一把无鞘大剑之外,他们身无长物——同样,三个人也都蒙着脸。

最后一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只要眼睛尚算管用,谁都会知道此人为什么公会服务——他披着灰色的长袍,抱着一本巨大的法术书,卷轴匣挂在腰带上,法术材料口袋则藏在宽大的袍袖中。他面容枯槁,神情冷漠——是的,这个人并未用像其他人那样将自己的脸藏起来,并且,他也是唯一一个选择和伊托格尔对话的人。

“你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太多。”他对男人说道,“这不像你的风格,伊托,难道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当看到这个陌生的法师出现后,伊托格尔的脸上才终于放松了几分,他弯了弯嘴角,勉强算是笑了笑,然后回答法师的问题:“睿智的阿伯丁,见到你真是太好啦!是的,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麻烦?”阿伯丁稍微提高了声音,“我记得你被称为头狼。”法师的表情毫无改变,不,也许是有的,只是太过微弱——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算是终于正面看了男人一眼。虽然语气仅仅是叙述事实,但听上去无比接近挑衅:“但现在你告诉我你有个了麻烦。”

伊托格尔耸耸肩,他暗自翻了个白眼——如果他不是足够了解阿伯丁的危险与性格,他早已毫不犹豫地用直刀砍下了他的头——“每个人都会遇到麻烦,不过这个麻烦虽然危险却很有趣——他是你的同行。”

阿伯丁的冷漠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的迹象:“在苏伦森林中?一个法师?”

伊托格尔立刻点点头,并且在心底无声地补充了一句,还是一位幼星。

“的确非常有趣,如果他能活下来,或者我会和他谈谈。”阿伯丁平淡地说道,“协会不会拒绝新血。”同时法师表示闲谈的时间已经结束:“我们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男人的回答仅仅是看了阿伯丁一眼,“不。”他说道,然后伊托格尔扭头冲另外七个人喊叫:“打起精神来!该死的懒骨头,我们该干活啦!”

矮个子,或者说盗贼——可以管他叫奥尔德尼,他有着一张典型的瑟吉欧人的脸——步伐轻快地蹿到伊托格尔的附近,“我的老爷,”他的声音甜蜜得近乎虚伪,“您当然能使唤我们,只要您有需要,”他做了个肮脏的手势,“我们就得从妓。女的被窝里爬起来,从赌。桌边上赶紧离开,将手指从某位富有的好人钱包里挪走,只为了听从您的召唤,到一片寒冷的,潮湿的,陌生的,夜晚充满狼皋的森林中来,再无所事事地带上好几天,”奥尔德尼的眼底闪过一阵令人恶心的光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让人厌恶极了:“您可真是个真正的老爷。”

伊托格尔仅仅是将眼珠移动到左侧——奥尔德尼站在他的左前方——横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理睬那个瞬间提高警惕的瑟吉欧人,然后男人将注意力分给除了法师和盗贼的其他人:“别干多余的事儿。”伊维萨的兄弟警告道:“这里不是一般的城镇,别杀小孩或老人——可以打昏他们,别对女人出手——苏伦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合格的战士,总之,”他在每一个音节上都加重了读音,“别为自己找一个除非死亡否则永远无法摆脱的麻烦!”

临时的同伴在他的眼神逼迫下终于三三两两地点头——动作极轻,不易发现。

最后男人终于将视线落到了奥尔德尼身上,“尤其是你——”伊托格尔从牙缝中将声音挤出来,“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或者是你居然干了什么——否则,”沙弥扬男人冷笑道,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本性——嗜血的,无视一切人间的道德和法律——“你不会想知道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奥尔德尼几乎打了个寒颤——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盗贼嬉皮笑脸好像满不在乎地对发号施令的伊托格尔鞠躬,“是的老爷。”他刻意张大嘴,伸长舌头舔着自己发黄的牙齿(在瑟吉欧人的传统中这代表危险和警告),“如您所愿!”奥尔德尼模仿着贵族说话的腔调,然后哈哈大笑。

他们很快离开了临时集合点。盗贼熟练地消除和遮掩了所有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脚印,地面上踩断的枝叶,树干上偶然擦掉的一块青苔,从灌木丛中经过时蛮横地扯断的枝条,还有气味——奥尔德尼摘下腰带上的一个小瓶子,然后打开瓶塞,尽可能在每个人站立和经过的地方洒了洒。

“林狼的尿液。”发现那个带链枷的大个子注意着自己的行动,奥尔德尼不无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孤狼,健康并且强壮——这真不容易到手,我的意思是,我干得可真不坏。”

他炫耀般扯扯腰带,一簇挂在腰带上的深灰毛发随着盗贼的动作也跟着晃动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