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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將軍|茶

风卷着雪在空中呼啸着、跳荡着,天灰蒙蒙一片,分辨不清此时究竟是白天的什么时候。雪花以直线从护栏上方侵入,穿过云雾,沙沙沙地打在云凇阁地板上,很快,靠近护栏的地板就积起了一层薄雪。

一个黑影在护栏边伫立着,任雪花穿过他的身体打在他身后的地板上。一把扫帚悠悠然从旁边飘来,黑影轻轻一抬手,扫帚顿住,而后向后退去,缓缓消失在了云雾中。

良久,影子才动了,它踱到大堂中一张茶几前,飘然坐下。拢住茶几这边的云雾轻轻散开,一杯腾着白烟的茶已经就位。茶面上翻腾的白烟柔和地冲淡了茶几另一边的雾气——那儿是一盏微微散着白气的古铜茶杯。

扫帚拂着地面,将从外头来的不速之客由护栏下的空隙扫出,让它们去到应该的去处。茶壶也忙碌了起来,因为这位被称作“云凇阁阁主”的影子正“看”着茶几对面一幅悬空的卷轴,茶杯不住地升起、落下,那边的古铜茶杯则静静立住。

这是一幅有着些许开裂、泛着黄的无字卷轴。随着轴缓缓下移,黄白纸被渐渐展开。星移斗转。

云凇阁在经久不散的云雾中,远看犹如海市蜃楼一般。这一天,纷纷扬扬下着大雪,这云凇阁,仿佛成了天宫中的一处仙台玉阙。远处乡村的狗叫声和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更为此平添了几分世外的气氛。

“将军有意隐居陋阁乎?”

只听几声“咕噜”,茶几在“啪”一声炸响后陡然一震,轰散了其上的雾气。一只发着颤的大手死死扣住古铜色的茶杯,将它压在茶几上,手上青筋爆出——若没有这些筋,茶杯和手几乎融为一体。“欸……”一声长叹后,手的主人低下了他那颗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棱角分明的头颅。他的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手肘靠住了腰间的佩刀。他一言不发,似乎和什么东西角着力,以致于没有感受到新斟满的茶杯的温度。

1

我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19岁那年,整个崎南地区爆发了饥荒。绵延大半个大陆的军阀混战也在此时波及了这里——这似乎可以说是一件好事,来村里征兵的军官承诺给每一个新兵家中送五十斤的大米。于是我和两个弟弟应征入伍,哥哥和姐姐留家。

我们开始时为对家庭做出了贡献而对前程有着些许的期待,但不多时,这期待就消散殆尽了。与我们同期入伍的战友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加入了哪一派的军阀,甚至不知道要跟谁打仗。士官们不跟我们说起这些,也不允许我们问。

我和两个弟弟在经过了一个月毒辣的训练之后,被莫名其妙编入了隶属第七师团的三联队第六大队。成为正式兵的头一个月里,我们在训练场上吃尽了棍棒、挨透了老兵班长的大头靴,尽管一片迷茫,我们还是哭着、喊着熟练了操典。之后,我们大队就被拉上了战场。

2

“战争对于没有经历过它的人而言,往往殊为浪漫。”

我们兄弟三人浑浑噩噩地走上战场,机械般匍匐射击着三三两两冒头的敌人,为挖掘战壕、筑垒的工兵打着掩护。此时每一枪打出去,从后面泄出的火药气比训练时要刺鼻得多。

开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炮声就没有停过,不知道是敌方的还是我方的。当我们身边一名战友露出堑壕的头被弹片直直削去之后,我和两个弟弟当即就扔了枪抱住头蹲坐在了战壕里,腔子里仍淌血的尸体抽搐着坐在我们身边。一枚炮弹打进了我们战壕里,它距离我们只有七八米,那儿的几名战友被炸得到处都是,溅了我们一身。我们兄弟三人抱着,痛哭着等待着炮声的停止,或者说是等待着属于我们的那一颗炮弹。

但那颗炮弹没有来。

炮声停止的瞬间,我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我小弟鼻涕眼泪都没有擦就跳出战壕捡起了扔在上面的枪,我和三弟都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他刚出战壕,后背就贯穿出去一道血线。登时我大吼一声跳上去把他拽回了战壕。

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胸,他躺在两个哥哥的膝盖上,口里不能说话只是一直冒着血,死死抠住两个哥哥的手。我痛哭着,他一直看着我,我看得到他眼中的不甘和迷茫,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至今记得。我就只能看着他的脸由青而紫,眼神逐渐涣散,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等到枪炮声小下去了,我和仅剩的弟弟才跳出战壕,捡起枪,上刺刀,向对面冲去。沿途弟弟看到躺着的不同军装的人都要对着他们的脖子刺一刀下去——战场上很多战友也这么做着。我只是大脑空白、埋头往前面冲着,直到跳进了对面的堑壕里,我猫着腰沿着敌人的战壕走着,也不知道搜寻什么。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穿不同军装的人做靠在战壕上,他的右手断了,露出骨头碴,正莫名其妙左右摆着头冲我笑,双眼无神。于是我慌慌张张把刺刀送进了他的左胸,他还笑着,依旧摆着头,只是嘴中漫出了鲜血。我拔出刺刀,再刺……直到他的头不再摆了,一动不动的他,仍然诡异地笑着……

那场战斗,我军胜利了。

3

死去的弟弟被火化了。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训练场上,因为六连队有着打不完的仗。无论战役是胜了推进、败了鼠窜,我都毫无感觉,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即使知道了自己是褐军的一员,但我却觉得我属于哪个军都无所谓,我只想活着,但似乎又不太好活着。

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打仗,但他就是想要打赢,战场上他一定是最逞凶斗狠的那一个——他变得嗜血。而我变得冷漠,我觉得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被横飞的流弹,或者敌人的刺刀夺了性命。

我和弟弟都不买烟酒,把省下来一块一块的银元存好,准备退伍之后带给家里。但是班里的人越来越少,却没有新面孔进来,让我们很担心,为了消愁,不买烟酒的我们只得厚着脸跟弟兄们乌烟瘴气,没有打仗的一天天都是如此,不知道为何而活著。

某一天,传来了弟弟升迁的消息——他成为了另一个大队的大队长。

临走前,我们相拥而泣,他说:“我一定会发达的,一定一定让咱家过上好日子。”我抚着他的背,只是哭着。

不久,传来了他在另一场战斗中阵亡的消息。

我捏紧了我们俩一起存下来的银元,它们都好好的。

4

两年仗打下来,被叫做“不死鸟”的我,成为了第六大队的大队长,统辖底下的不到三百人。

刚得到消息的我,突然不仅想活下去,还想要活得更好。

战争愈发地残酷,六大队的兵却过得越来越滋润,联队长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很幸运地在枪林弹雨里又活了三年。

不过有这么一次我还真不敢保证能不能活下来。

褐军和蓝军在溱川决战,褐军四个机动师的家底都掏出来了,为了吃掉蓝军的三个机械化师——我当时当然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的话,可能就不会赌一把了。

三联队两千多号人驻扎在山下,与山上的敌人对峙,上方严令不允许轻举妄动。经过白天一番激战,敌方人数与我方相当。不过,白天我方苦战至明显取得优势时却收到了撤退的命令,底下许多老兵是不服气的。傍晚的会议上联队长说上方命令撤退的原因是三联队时刻会被调走去补战线上的缺口,不能遭受太大的损失。

三联队调走了,这里的敌人怎么办,这里不是缺口吗?会议上没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也就压下了。

倘若三联队被调走补缺,此处的敌人从背后来一刀,恐怕谁都活不了。撤退时,我特意选择把六大队驻扎在营地的最边上。我决定夜袭敌营——几年仗打下来,上方决策是什么水平我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他们把三联队调走了,估计就没有派别的兄弟队伍来顶缺了——这就是在找死。

前三年六大队通过各种黑手段积累下来的军火,都被用在了这次夜袭上。两百多号人硬是干出了两万人的气势,敌方完全没有想到,顿时土崩瓦解。其他大队看到满山火光和奔逃的蓝军士兵,知道如果不上,一点皮毛都吃不到。于是,六大队调动了整个三联队,彻底打废了蓝军的这支队伍。

这次夜袭,盘活了整个战局。

我因此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区将之一。

七年后,我伙同一帮区将、联队长,发动政变下克上,重组褐军高层,成为了将军,配上了这把刀。

5

距离战争结束遥遥无期,但是对于我而言,这就是个机遇。

战胜劫掠和回商所得我分毫不取全部分给下属,绝大部分分给了底层士兵——他们应该要有个盼头,更重要的是,我的好运气常常为我军带来胜利,我受到了下属的万分拥戴。

可时间久了,我心底就渐渐地厌倦了,厌倦连绵的战争、无数的应酬,只是责任和野心在推动着我继续一步一步僵硬、艰难地走下去。

直到这场战斗,命运没有眷顾我,我率领的军队在敌人的奇袭、夹击之下最终崩溃。

我落败而逃,但我却觉得这是一种解脱,我往褐军控制区相反方向流窜,穿越乡村、逃过市井。逃亡过程中,我知道了我设下的预备军彻底打垮了来犯之敌,但是整个褐军接下来却没了动静,似乎在等着什么。我没来由地焦急起来,想要回去,但是我走上的却不是回去的路。

6

“可是你听。”

将军把靠住腰际军刀的手肘撇开,瞬间那把军刀就疯狂地颤抖起来,金属的轰鸣声响彻屋际,刀体仿佛要撞破刀鞘杀将出来。

“每当此时,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两个弟弟的脸还有那张诡笑的脸,我就会听到沙场老兵的怨骂声、哭嚎声。”将军的声音无比平和“我于心有愧。”

“而且您的家人还在等您。”影子的声音仿佛来自空冥。

将军又挌住刀,不住地叹气点着头:“比野心更重的,怕是责任吧。”

影子没有说话。

“以后我若想要与先生隐居,还行否?”将军叹了口气,身子软了下来,双手垂放在地上,刀,不再鸣。

“随时欢迎。”

“这杯茶,就作为信物,下次见面时再饮。”

“茶越泡,可会越苦。”

“苦茶才好喝,多谢先生款待,告辞!”

“不送。”

出了云凇阁,将军很快被飞雪涂上了一层白,但这些雪花却无法附上他腰间的刀,它发着热,雪花一触即化。

古铜茶杯渐渐地,不再冒出水汽了。

天黑了,云凇阁内不见了阁主,只有扫帚仍在勤勉地打扫着。

重症病房里一位虚弱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墙上本不该有的影子,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是先生么?”

“今天的雪,和七十年前一样大。”来者答非所问。

老人惊住,喃喃道:“已经七十年了吗……”

随即老人笑了:“原想过了耄耋就去找先生,可还是放不下军国。”

“那杯茶,凉了吗?”

“快了。”

“我还能喝到它么?”

“请。”

一个古铜茶杯悄然出现在了老人的手中,老人鼓起全身力气,将它举起,一饮而尽:“苦茶才好喝啊!”

最后一滴茶水流入他口中的时候,杯子消失,影子也不见了踪影。

“谢谢先生……”老人低声呢喃着,低下了头,沉沉睡去。

挂在墙上的金鞘军刀发出了一段悠长的鸣声。

云凇阁内,那盏古铜茶杯,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