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未完工的工地上，塔吊上亮着刺眼的光，叮叮哐哐的喧嚣，在沉重的灰色水泥楼洞里回荡。河畔的栏杆和青草上，落满了文明的尘埃。死寂的河水里，黑黄一片，假装是倒映了夜的黑。茶余饭后的人们，或人单影只，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沿着河畔或慢跑或闲庭信步，坚守着养生之道。
王凯叼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再递给小徐，小徐却摆手拒绝，“年轻人，烟瘾这么大？也不怕抽坏了肺。”
“还好吧，比呼吸水泥灰和汽车尾气，也差不了多少。”王凯笑道。
小徐看一眼周围或已经入住，或还在建造的楼房，感慨道，“这才多少年，发展实在是太快了。跟你说你可能都不知道，十多年前，这里就是一片庄稼地。我小时候，还在这河里摸过鱼。那时候，一群光腚小子，摸完了鱼，再钻进别人家的地里偷红薯。哈哈……那时候谁能想到，这破地方会变成这样。早知道多买几亩地，可就发达了。”说着，小徐往河里看了一眼，“现在是看不到鱼了，真有几条鱼，捞上来也不敢吃，肯定脏得很。现在生活好了，也没人会闲着没事儿来这里捞鱼吃了。”
王凯看一眼附近热火朝天的工地，道，“说来有点儿很耐人寻味啊，是谁规定了生活好不好需要楼房来证明？”
小徐斜了王凯一眼，道，“你别跟我说住茅草屋的人，比我这个有楼房的人生活更好。”
“啧……你这是抬杠了。”王凯道，“我的意思是说……啧……这么说吧，我老家那边，很多邻居都盖了楼房，可拼了老命盖了房子，却又没钱装修，一家老小吃饭都成问题……对！一种表面的繁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到底，都是为了面子。怕邻居笑话，所以拼了命的展现自己的财富。这就是人性，人性汇聚在一起，就是民族性。自家孩子还没裤子穿，偏偏又要慷慨大方的去可怜别人家孩子的裤子破了。再看看这成片的小区、楼房，里面住了多少人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赶农民上楼，也是个面子问题……”
小徐显然对这些破事儿不感兴趣，守着自己辛苦挣下的家业，一日三餐不愁，她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良好的听众，听着王凯从小到大，一直扯到国际形势和人类的未来，脑子里一头雾水，却满脸的“了然”。
“北方四岛的归属问题，早晚是个麻烦，搞不好到时候日俄真打起来，那就热闹了。”王凯说完，又不禁愣了一下。之前自己是扯什么来着，怎么就扯到日俄争端上来了？
小徐也没注意听王凯的胡扯，随意敷衍了一句，“管他呢，又不是我家宅基地，爱谁谁。”
王凯噎了一下，愣了好大一会儿，道，“也是。”
“嘿，我一直想不通，你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能喜欢上另一个大男人呢？”小徐显然对宋飞的“爱情”充满了好奇，在她看来，国际形势实在是不如身边的事情更值得关注。
“人家喜欢什么，跟你有关系？”王凯跟小徐的性子截然不同，他对于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
“我就是好奇。”小徐一时间竟是多了一分学者的气质，之后十分武断的下了定论，“八成是心里有毛病。”
“我觉得你心里也有毛病。”王凯道，“一次失败的婚姻，就搞得心里有阴影了。”
小徐眉头一皱，咂舌叹气道，“嗐，不是你想的那样。啥阴影不阴影的，大男人哪有那么多破心思。我就是吧……唉，那时候，媳妇跟人跑了，自己又穷的叮当响，想找也没人能看得上咱啊。后来满脑子挣钱，盖楼。等楼盖好了，想找个吧，又觉得不痛快，自己辛苦盖了房子，凭什么让别人白住？我知道，这想法不对，娶媳妇，就是暖脚的。你把人睡了，还能不养活人？想通了也白搭，有媒人啊、朋友的，介绍了好几个，就是没有合适的。以前是人挑咱，后来是咱挑人。挑了几年，年纪大了，再后来，介绍的也就是搭伙过日子，能有啥感情，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反正啊，奔五十的人了，说不准哪天就闭眼蹬腿儿了，还想那些干啥。”
“现在可不一样了。”王凯道，“现在你年轻了，再一个人过几十年？不觉得……不觉得无聊吗？”
小徐眉眼跳动，神情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说实话，我还真想过，想着找个男人上门儿过日子，可是吧……恶心。”
王凯闻言，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问道，“真的假的？你该不会也想过我吧？”
小徐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急切的说道，“怎么可能！别逗！”
王凯盯着小徐，直到小徐有些局促不安的瞪了他一眼，才有些哭笑不得的感慨道，“我发现最近这两年，我的桃花运很不错啊。”
“别扯淡了，回吧。”小徐道，“今天走的够远了，累的腿疼。”
“嗯。”王凯答应了一声。
两人沿途返回，小徐沉默了，王凯也不再说什么。
想起桃花运，王凯心里没有什么喜悦，反而是苦涩良多。他有些想不通，身边这么多漂亮女孩子，自己的人生，不该是一场香艳的喜剧吗？自己怎么就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悲剧？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家，却听到楼上吵吵嚷嚷的。王凯和小徐不明所以，正要上楼询问，却见小凤从楼上匆匆下来。“王哥，嫂子，赶紧去看看吧。”
“咋了？”王凯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了一阵儿，好像是秦晴的那个小情人在外面跟人赌钱，输了好多又不给人钱，被人追上门要债了。”小凤低声道，“听着那意思，好像是三个人合起伙来下套，把那个小情人给坑了。赶紧去看看吧，别出事儿了。”
王凯暗骂了一句，正要上楼，却被小徐给抓住了。小徐拉着王凯的胳膊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管这闲事干什么？能合起伙来坑钱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别到时候找咱们麻烦。”
听小徐这么一说，王凯也有点儿愣了。
小徐说的没错。
真得罪了这样的小人，肯定是麻烦事儿。小徐的楼房在这里，跑都跑不掉，敌暗我明，指不定哪天会出篓子。
“那……就这么不管不问？”王凯凝眉道，“真出了事儿，也麻烦啊。”
小徐道，“别管了。”
“报警吧。”王凯道。
小徐耷拉着眼皮，看着王凯，道，“年轻人，太天真了。这帮人要是怕你报警，就不敢来了。”
“好吧。可就这么不管不问的……”王凯叹道，“也不好吧。”
“自找的。”小徐道，“赌博那玩意儿是好事儿吗？给她点儿教训也好。”
王凯觉得小徐说的有道理，他也觉得那小情人就是自讨苦吃，活该有麻烦。可想起小情人热情的帮自己弄网店，王凯又是心中有愧。思来想去，还是一咬牙，道，“我先上去看看再说。”说着，不管小徐的拉扯，径直上楼。
小徐气的跺脚，瞪了一眼多事儿的小凤，气道，“你啊！净给我找事儿。”
小凤道，“我这也不是怕真出了事儿嘛，走吧，上去看看，别打起来了。”
小徐犹豫了一下，恨恨的叹气，跟着小凤一起上楼。
三个来要债的人，竟然十分讲道理。“你看，你说我们合伙骗你钱，你有证据吗？没证据，那就不要乱说。你欠了我们的赌债，是不是事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实在不行，你报警吧。大不了咱们四个一起蹲号子，聚众赌博，也蹲不了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么你就还钱，人么，男人女人，认赌服输，这是最起码的人品。你放心，我们一不打人，二不骂人。咱有理说理，是不是？”
这世间，最会讲道理的，竟然是骗子和流氓。
王凯一个头两个大，看一眼涨红了脸，百口莫辩的小情人，拉着她走到一旁，低声问，“多少钱？”
小情人脸上尽是苦涩，“十二万。”
“我……”王凯差点儿张口骂娘。“你这个傻叉！疯了？！”
小情人委屈吧啦的看着王凯，道，“王哥，我……之前赢了好几万的。”
“这他妈还不都是这个套路？”王凯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个白痴。看一眼坐在客厅沙发里好整以暇的抽烟的三人，又看了看跟上来的小徐和小凤，王凯略一思量，道，“一点儿不给，肯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怎么想的？”
“我……我没钱！”小情人咬着牙道，“大不了一起蹲号子好了！十二万！那么多……”
“蹲号子？”王凯眯着眼睛，看着小情人，道，“我觉得吧，这几个人，肯定是老油条，到时候，你自己蹲号子还差不多，还‘一起’？而且吧，蹲完了出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一个女孩子……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可说不好。”
小情人一愣，脸都白了。“不……不会吧？这么夸张的？”
大概是夸张了吧。
王凯也说不好，但他确信，即便是蹲了号子，事情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未必会如王凯危言耸听的那么严重，但一定会有麻烦的。
再看那三人，王凯低声道，“拿一万吧，商量下看能了事儿不。”
“一万……也不少啊。”
王凯气道，“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你……心疼钱，就别再赌博了！你就说行不行吧，不行的话，我也不管了。”
“行行行。”小情人急道。
王凯答应一声，“在这等着。”走到那三人身边，递了烟，笑呵呵的聊起来。“哥几个儿，抽烟。商量个事儿啊。”
一人乜了王凯一眼，道，“你谁啊？”
“哈哈，我是这的房东。那位……”王凯指了指小情人，“我的租客。呵呵，外地人，在我这儿租了房子做生意，其实也不熟。”
那人眼神转动，看着王凯，道，“兄弟，想怎么着呢？”
“啧，一个女孩子，做点儿小生意，也不容易。十二万，太多了。”王凯缓缓说道，“真的逼急了，事儿闹大了，也不好收场……哈哈，哥几个敢来，肯定也是不怕事儿的。说到底啊，都是钱闹的。有钱么，什么都好商量，对吧？”
“呵呵，钱是好东西啊，可哥哥我也不是为了钱什么都干的。亏心事儿咱从来不干。正大光明赢来的，来要账也不亏心。”
王凯心里暗骂，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哥几个儿来都来了，干坐着也不行，走走走，弟弟我做东，咱们去喝点儿！别跟我客气啊！”说着，又看向小徐，“媳妇，你把我那瓶好久藏哪了？赶紧拿出来。”
小徐脸都黑了。
她还真藏了几瓶好酒，平时不舍得喝。
“说你没听见啊？”王凯黑着脸，瞪着小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快着点儿！”说罢，又笑咪咪的拉着身边那人，“走走走，整几个好菜，什么事儿，咱边吃边聊。”
一行下了楼，小徐磨磨蹭蹭的把酒也拿了出来。
王凯拿过酒来，“行了，你在家呆着吧。”
小徐的眼睛盯着王凯手里的酒，嘴角抽搐。
先前跟王凯搭话那人笑道，“弟妹也一起去吧，人多也热闹。”
王凯道，“嗐，男人喝酒，带娘们儿干什么，走着走着。”
……
一直到午夜十二点多。
王凯蹲在客厅里，捧着垃圾桶，哇哇的吐。
小徐坐在一旁，拍着王凯的背，气道，“不能喝还喝这么多！管不了的闲事儿！活该！”
王凯打了个酒嗝，放下垃圾桶，靠着沙发，大口大口的喘气。“你当我想管啊。唉……妈的！去！把那个小情人儿给我叫来。白痴一样，不打她一顿，心里憋屈。”
“行了！耍什么酒疯，这都几点了。”小徐倒了一杯水，递给王凯，“别吐了，浪费我一瓶好酒。你是不知道，这瓶酒，我藏了十几年了，一直没舍得喝。”说着，又把拖鞋拿来。“都喝傻了，鞋子还少了一只。”
王凯抓挠着胸口，道，“三个流氓，各种借口劝酒，真不喝，一个个的就要翻脸。呵……呵呵呵……被我算计了，还以为占了大便宜。一群傻x。”
“算计什么？”
“保密。”
“靠。”小徐起身，进了卫生间。片刻，端了水过来，帮着王凯洗脚。“明天还得早起去帮你找鞋子，别被捡垃圾的给捡走了。”
王凯仰着身子，闭着眼睛，不停的打着酒嗝。“嗯……嗝儿……我……上个厕所……”说着，坐起来，就要起身。
“哎哎哎！洗脚呢！等会儿……哎！”小徐赶紧扶住差点儿栽倒的王凯。“老实儿点儿坐下。”
“我上厕所！憋不住了！”
“憋不住尿裤子！”
“别闹……”
“等会儿，等会儿我扶你去。”
……
天蒙蒙亮。
小徐拿着拖把打扫着楼梯。小情人早早起来，看到小徐，热情的打招呼。“嫂子，早啊。”
“早。”
“我哥呢？”
小徐一愣，心说叫的还真亲，“还没起呢，昨天都喝傻了。”
小情人笑笑，又抿抿嘴，道，“昨天真是……谢谢了。”
“看你以后还赌不赌。”
小情人有些尴尬的挤出一丝笑，上前一步，“我来帮你拖地……”
“不用。”小徐躲开小情人的手，道，“忙你的去吧。”
卫生打扫干净了，小徐回到家，熬了粥，这才推开王凯的房门，看到王凯还在呼呼大睡。屋里开着空调，凉飕飕的，王凯的被子却掉在了地上。
“多大的人了，还蹬被子。”小徐捡起被子，拍打了一下，帮王凯盖上。虽然小心翼翼，到底还是惊醒了王凯。
王凯拧着眉头，似乎想要睁开眼，却又睁不开。拍了一下额头，“几点了。”
“早呢，睡吧。”
“有点儿渴。”
“熬了粥，喝点儿粥吧。”
“也行。”
“给你端过来？”
“好。”
“靠！大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