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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四章 此灵都是祖宗因,因果历然随谁聚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但秋老虎又杀了个回马枪。

汗水从额发交际处颗颗渗出,顺着脸颊落在常服的圆领上,侯果从怀里掏出帕子,胡乱地抹了把汗后,又塞了回去。

妙州独乐寺山门外,体丰的他站在尚未落叶的树下,不住地冒着虚汗,而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清清淡淡地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

穿着白色常服的清丽女子浅笑道:“既然顾帅有事,此间我自己逛逛就是。”

“实是抱歉,我去去就回。”那健实男子转过头来,高声道,“侯大人,有劳你陪伴冯大人同游了。”

侯果忙上前答道:“侯某忝为妙州知府,此是应尽之义。顾帅既有军务要忙,便尽管去吧!”

顾承恩再三抱歉,带着属下转身上马离去。

侯果看着顾承恩的身影消失不见,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身恭敬道:“那,我们进去吧!”

冯素贞尚未答话,她身后长眉凤眼的青年却垮了脸:“大人当真要去?”

冯素贞笑道:“来都来了,怎能不去?”

另个圆脸少年也是一脸苦相:“最近天天都去和尚庙……小——大人,咱们都把京畿一带的佛寺逛遍了!”

凤眼青年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兄弟几个都吃了一个月的斋了!大人,您要拜佛,那我们几个能不能去别处打打牙祭?”

自打和约签订,顾承恩便令大军缓缓东行至怀来驻扎,自己与冯素贞一道白龙鱼服而行,四处参禅拜佛,绕过京城专程来了妙州也要来这独乐寺,累及冯素贞也一道吃素。

这独乐寺是行程里的最后一座寺了,皇帝仍未准许他戍守辽东的请求,待访过此寺,顾承恩便要卸甲归京,安生地去当他的太平侯爷。

冯素贞道:“人多也是惹眼,也罢,我自己去。”

此言一出,其他随从顿时喜上眉梢。侯果见忙遣了自己的手下带路,陪同冯大人的随从们一道去“打牙祭”,一时间吃了多日“草”的青壮汉子闹哄哄地离散而去。

山门前只剩了寥寥数人。

侯果心下有些纳闷儿,那圆脸少年不知怎的改了心意,坚定地要与冯素贞一道进寺,而最初提出要打牙祭的那凤眼青年也昂首挺胸地站在冯素贞身后,没有离开。

侯果有心要问,却见冯素贞见怪不怪,摇首抿唇而笑,一展手道:“侯兄,请——”

侯果无暇多想,顿了顿道:“冯姑娘,请——”

众人拾级而上。

独乐寺矗立千年,虽格局与大多寺庙无二,却有两件镇寺之宝,一为观音阁,一为白玉佛,引来香客如织,香火鼎盛。

一行人在寺里走了一个时辰,堪堪转过一遭,回到了大雄宝殿前菩提树下坐着歇息。签筒摇晃的声音传来,侯果顿时有了主意,笑问道:“眼下离正午还早,冯姑娘要不要去求个签?”

那圆脸的梅竹抢着道:“我家大人不信这些的!”

“冯姑娘有所不知,这独乐寺的解签远近驰名,不妨求一支姻缘——”话音未落,听得一旁的凤眼青年轻哂了一声,侯果忽然舌头打了结,这“冯姑娘”何许人也?是前妙州知府的千金,哪里会对本地的寺庙“有所不知”?

冯素贞温言笑道:“也好,既然侯大人都如此说了,那我便求上一支。”

冯素贞到殿前跪下摇响签筒,手腕稍稍运力,一支竹签便跳了出来。她拾起竹签,寻解签和尚兑换了指头宽的纸条,待看清楚签文,竟愣了片刻。

单世文探头探脑地想看看那签文的内容,冯素贞伸手挡住了他,径直递给了解签和尚。

解签和尚长了一对大耳垂,颇有几分佛相。他瞥了眼那签文,见是支中平签,一时心说不好,但面上仍是和气笑道:“解卦讲的是不动不占,不知女檀越求的是什么?”

冯素贞斟酌道:“也没什么好求的,就问问我心中之事能否得个善果吧。”

侯果暗暗摇头,这寻常闺阁女子求签,大多求姻缘,这宦海里打拼的,也多是求前程。可这冯素贞却是个当官的小女子,若不指个明路,叫这和尚怎么猜?

和尚摸了摸光头,心道女人心海底针。他沉吟半晌,开口诵道:“檀越不曾说明因,和尚不可轻易道破果。檀越请听——普庵达本不曾生,水月空花无实据。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取。此灵都是祖宗因,因果历然随谁聚。如今依旧复来生,何必自迷求解注。”

侯果不由得为这和尚捏了把汗,冯素贞问得含混,他答得也如此云山雾罩。

冯素贞怔了怔,忽然笑道:“师傅太高看我了,我若是能自解,便也不问了——不过,也是我为难师傅了,没有因,何来果,这签文里说的也是梦,确是水月空花无实据啊……”

庙祝却道:“非也非也,檀越须知,一切法皆刹那缘起,因果便如烛上焰。因生果生,共时而生。檀越所问之事,若如签文所讲,上言讲的是梦中,下言说的是梦觉。看似水月空花,却不妨细想,实则是前生早已注定了的缘法。若无心,何来梦?既有觉,说明梦已尽。檀越所求的这果,其实已经得着了,只是檀越不自知罢了。”

冯素贞略一思量,起身谢道:“大师说得有理,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忙起身还礼:“贫僧法号了缘。”

求罢了签,众人退回前院,恰见顾承恩大步走了过来,一脸歉然:“方才处理了些军务小事,叫二位久等了。”

冯素贞道:“顾帅本就应以军务为念,无需自责。”

“这寺庙里头,冯大人可逛完了?”

冯素贞答道:“逛完了,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逛了一圈,和前些日子去的地方差不多,大同小异。只是此间天王殿供奉的弥勒很有些特色,是由整块白玉雕成,顾帅若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哦?”顾承恩眼睛一亮,“整块白玉?那就有劳冯大人陪我再去看看!”

众人脸色顿时转青,侯果忙道:“二位,我实在是累了,需要在此歇歇脚。你们且去逛吧,待完事后使个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单世文抱着菩提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腹内无一物,看甚弥勒佛?”

梅竹鄙夷道:“太弱了!”

冯素贞笑道:“你们也确实累了,都在此歇着吧,只我与顾帅同去就是。”她将方才求得的签文向着点香处随手一抛,与顾承恩一道离开。

他二人刚刚走远,单世文就从菩提树边弹了过来,眼疾手快地将那签文从香油里面捞了出来,险些被火燎着自己的手指头:“呼,还好还好,没烧着。”

梅竹瞪眼,上去就抢:“你干啥?我家大人明明是要烧了它的!”

单世文转了几个身躲过去,嘿嘿笑道:“你不关心你家大人的姻缘了?”

梅竹一愣:“你怎么知道她问的姻缘?”

单世文得意洋洋:“我就是知道!”说着,他将被油浸湿了的签文展开来,只见上头写着——

巫山何日梦襄王,一床衾枕冷凄香。

梅竹凑头过来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疑惑道:“这是啥?”

单世文沉思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和尚庙里的签文不太正经。”

侯果在一边坐着看二人笑闹,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一摇头,目光就不经意地落在了山门外。

山门外,似乎隐隐可见甲胄冰刃的冷冷锋芒。

天王殿离着不远,二人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走到了,却在殿门口被小沙弥拦住:“二位施主请稍待,住持明云大师正在为佛祖净身。”二人抬头望去,看到一个□□和尚正赤足站在供台上,用白色的丝绢擦拭那尊高约九尺的弥勒佛。

那佛像比明云还要高出两个头,雕刻得十分精细,既有佛像的宝相森严,又有浑然天成的美轮美奂。顾承恩端详良久,啧啧赞道:“果真是好一尊大佛!”

冯素贞耐心讲解道:“此玉是俗家弟子所捐。道是在西昆仑采玉时挖出来的。剖开之时光芒殊异,他深以为贵,不敢割开贩卖,便捐给了佛寺。”

顾承恩望了冯素贞一眼:“黄金有价玉无价,如此大的一整块白玉,又是自西昆仑千里迢迢而来,也不知价值几何。”

冯素贞蹙紧了眉。

“阿弥陀佛,自然是无价之宝!”殿内有人高声答道,是那住持明云自供台上下来了。他随手将手里拭脏了的丝绢丢进桶里,笑眯眯地朝着二人走来,向两人各行一礼,方才又道:“只是此玉已雕刻成了弥勒慈氏,是我佛化身,故而施主不宜以银钱度之了。问佛像价值几何,无异于焚琴煮鹤啊!”

明云口气有些不虞,顾承恩自然是听出来了,他呵呵一笑,向明云欠了欠身,和冯素贞一道走出了天王殿外。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了大雄宝殿,顾承恩才幽幽道:“冯大人,只这一尊白玉弥勒的造价,怕就能抵得了我麾下千军万马数日的口粮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顾帅近来带我走了不少寺庙,你莫不是想从这和尚庙里挖出军饷来?”

“这些日子大人陪我游遍北地诸寺,可看到了那些善男信女布施时候的阔绰?”

“确实,不看不知。”

顾承恩冷笑道:“若拆了这独乐寺,将寺内财货田地变卖,这军饷不就有了?”

冯素贞面色微动:“拆不得!此寺矗立北地已有千年,拆不得!”她复又解释道,“纵然拆了整座寺,最多也就只能供养军队月余罢了。”

顾承恩豪言道:“一座不够,就拆十座!”

冯素贞苦笑:“顾帅,你这是要灭佛啊……”

顾承恩摇头:“非也,顾某只拆庙,不灭佛。辽东不稳,京畿不安,这北地大寺,既然是号称慈航普度,自然是要主动献上财货以充军饷,才算是真菩萨心肠——不然,都是些伪佛!”

冯素贞摇了摇头:“佛教信徒众多,下至黎民黔首,上至达官贵人。顾帅此举,怕是得不到官民支持。”

顾承恩淡然道:“只要冯大人点头,这山门外的五百壮士,足够将这庙里的和尚制服,顺利接管这独乐寺。”

冯素贞猛地抬头,和顾承恩那一团和气的面容对上,总算从那书生一般的面上看出了些许杀气来。

外间有跫音匆匆近前,是单世文和梅竹跑了过来:“大人,独乐寺外被宣化兵围住了!”侯果体丰,缀在后头跑得颤颤巍巍直倒气儿。

冯素贞肃容诘道:“方才顾帅折返,是回营带了兵过来?”

顾承恩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如今虎符还在身,将在外,顾某总还有些先斩后奏的权力。”

他抬头环顾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朗声道:“诚如冯大人所言,独乐寺是北地第一大寺,从独乐寺下手,其他寺庙见了,自会主动奉上财货。”

侯果立时明白了七八分,强自镇定道:“顾帅盘算得甚好,只是我妙州地处京畿,乃是天子脚下。私调兵马来此,顾帅就不怕参?”

顾承恩悠悠笑道:“所以,我才带了冯大人与我一道来此。以冯大人之深明大义,自是会替顾某说话的。”

冯素贞顿时一愣。

顾承恩又问道:“冯大人,你可知这独乐寺里有多少僧人?”

冯素贞一顿:“有多少?”

顾承恩缓声吐字道:“五百四十名。”

这个数字显然大大出乎冯素贞的意料:“这么多?”

顾承恩点头道:“五百四十名僧人,纵然都不是青壮,也都是手脚齐全的健康男儿,我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那住持明云从少林邀来了武僧,要收俗家弟子习武——他想干什么?妙州没有设卫所,距京城又近,欲仙帮殷鉴不远,纵然顾某行事有些过激,想必陛下也会明白。”

冯素贞暗骂了自己一句。

就算明知道他本意是为了求财,可论理论情,顾承恩的行事都无可指摘,而且,正正好好将她套在了里头。

谁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她冯素贞和顾承恩私交甚笃,每日发往朝中的折子多是对顾承恩的溢美之词,与他一道自宣化而来游遍了北地佛寺,甚至代他向皇帝请旨,绕过京城,来到了妙州,她最熟悉不过的妙州。

真拆了这寺,她怎么可能避得了嫌?参顾承恩的人,又怎么会放弃参她的机会?顾承恩困住的不是独乐寺,而是她这个手持大权的天子近臣,这个,在满堂须眉中格外扎眼的女官。

冯素贞深深吸了口气,余光扫了眼脸色铁青的侯果:“顾帅,还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移步到了殿外,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起了冯素贞的衣摆。

方才还宁静庄严的佛寺中满是僧人和香客们切切嘈嘈的杂音——他们还不知道山门外的精兵因何而来。

冯素贞问道:“顾帅,会听本官的话吗?”

“若冯大人言之有理,顾某自是会听的。”

冯素贞缓缓转头凝视顾承恩的双眼:“北地佛教大兴,我会管。你想征辽东,我助你。辽东的军饷,我来筹。但是这独乐寺,你不能拆。”

顾承恩慎重道:“我相信凭借冯大人的圣眷,总有办法说动皇上。可辽东之事干系重大,冯大人如何能够说动满朝文武?”

冯素贞叹道:“顾帅放心,冯某已然有了主意。纵然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兵,但最迟今年年底,我就能助你北上,为辽东备战。”

顾承恩眼中精光暴现:“顾某愿闻其详!”

殿外两人谈话的声音低不可闻,殿内的侯果却是急得抓耳挠腮。他有心想跟出去看看,却被单世文一个箭步拦住,客客气气地请他在殿内找个蒲团坐下:“大人莫急,外头热,殿里凉快。”

侯果欲哭无泪:“单侍卫,我心都凉了!”

单世文笑道:“侯大人放一百个心,我保证您那颗心比来福楼新出炉的桂花糕都热乎。”

侯果只当他是敷衍自己,哭丧脸道:“你们大人显然也中了套儿,真出了事我们都得吃瓜落儿,单侍卫你就不急吗?”

单世文双手一摊:“急又没用,要知道我们大人是陛下和天香长公主都最‘欣赏’最‘喜欢’的聪明人。且信她吧!”

侯果左冲右突的都被他挡了个严实,只好消停,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关大长公主什么事儿?

好在,他并未久等,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外间两个人就又回来了。

冯素贞面色平静,顾承恩却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哎呀,今日侯大人陪着冯大人逛遍了这独乐寺百丈见方的地方,想必是累坏了。我特意带了五百个儿郎来山中秋狩,替陛下打了不少野味。今晚侯大人也不必另处设宴,就在我们中军大帐,尝尝我们宣大兵的手艺!”

侯果愣了愣:“秋狩?打野味?可他们不是来拆……”

顾承恩面色如常:“唉,是杀了不少生。他们手上马上都提着野味山珍,一身血腥气,还是不要进这慈悲为怀的独乐寺了。”

单世文心知定是冯素贞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顾承恩,暗自松了口气,但见到顾承恩再次笑成了个温文书生,与方才的霸道狂傲判若两人,不由得又提了口气。

侯果明白过来,忙换上了殷切的笑:“好好好,我本是在丰庆楼订了酒席,顾帅这是替侯某省了。菜是宣大军中做了,这酒可须得我来尽一尽地主之仪,我这就回城去错认水酒楼备酒——不知二位大人可要一道回去?”

顾承恩笑眯眯道:“不急,我再逛逛。”

侯果心道:我急!

“侯大人若是累了,自是可以先回城。我陪着顾帅一道转转。”冯素贞看出他有顾虑。

侯果哪里敢走:谁晓得那一盏茶的工夫到底是谁说服了谁?于是忙道:“不累,不累,我陪着,我陪着。”

说是陪着,但转着转着,他人就不见了踪影。

冯素贞与顾承恩闲庭信步似的又参观了几个佛殿,正见住持明云朝着他二人走来。

他肥头大耳未曾蓄须,笑起来浑似方才那尊白玉弥勒佛:“老衲见过二位贵客。今日乃是每月的大净之日,适才忙于清洁各殿佛像,未能好生招待,实在有失礼数。”

冯素贞瞧见侯果从殿墙后面探出了头,自是明白这老和尚缘何前倨而后恭,笑了笑:“既是佛像净身之日,理当关闭佛殿,遣散香客才是。”

明云忙道:“檀越说得是,说得是,老衲这就吩咐下去。望诸位贵客,允了老衲亲自恭送。”

“呵——”顾承恩意义不明地嗤笑了声。

冯素贞淡淡道:“不急,我有些佛理不明,正需要和人探讨一番。”

明云一愣,转瞬又笑开了:“檀越请移步禅房,我们细谈。”

众人自是陪着一道去了禅房盘腿坐下。

冯素贞涉猎广泛,倒真地和明云论了起来:“敢问大师,大乘中观所云之阿赖耶识,其因果种子是由何而来的?”

“此问甚好,纵然经书上也不曾明白说明。自玄奘大师将中观之学带入中土,关于这种子的由来迄今约有三四中说法……”

顾承恩起初还耐着性子听着,他虽饱读兵书,但对佛学并无涉猎,后头只听得什么“本有”“无明”“熏习”顿时觉得如闻天书,他只好闭眼回忆方才在各殿看到的诸多金身,盘算着将它们化了能造出多少铜钱来。

冯素贞和明云有问有答地坐着清谈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露出了心悦诚服的样子来:“大师讲得甚明白,我受教了。”

顾承恩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听道冯素贞又说道:“晚辈还有一个问题……”

顾承恩连忙道:“冯姑娘,天色已经不早了……”

冯素贞偏过头,目光真诚坦荡:“明日就回京了,再来妙州不知何年何月。”

顾承恩道:“那你们且聊着,我去寺里转转。”

明云忙道:“顾施主,适才我已听了冯檀越的话,将诸殿关闭了。沙弥们正在做清洁,望施主见谅。”

顾承恩哑了半晌,耐着性子又听了半个时辰。

当听到冯素贞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时,顾承恩霍然起身:“冯姑娘慢聊,我且回去安排下晚饭。”

冯素贞眉眼弯弯:“顾兄慢走。”

顾承恩惊觉自家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只得一瘸一拐地跨过了禅房的门槛。

单世文偷问道:“咱们大人打坐功夫和谁学的?”

梅竹斜了他一眼:“我家小姐自幼弹琴,常常抱琴而坐,一弹就是一个时辰。”

单世文咋舌。

过了片刻,一直候在外头的侯果方才踏入禅房:“走了走了,把山门外的宣华兵也都带走了。”

明云肃然起身,向冯素贞躬身谢道:“檀越大德,保住了独乐寺合寺栖息之所,老衲多谢檀越大恩,檀越将来定得果报!”

冯素贞盘腿安坐,望向明云的目光清亮:“本官不信佛道,却信因果。我今日保住了你这独乐寺,便是沾染了因果,埋下了种子,断不能甩手就去。本官再请教大师一个问题,何为出家?”

明云不安答道:“真诚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厌三界之无常,辞六亲之至爱,舍五欲之深著。能如是者名真出家。”

冯素贞点点头道:“妙州不大,人口不过数千户,壮男不过万余,却有五百余人抛家舍业、断绝尘缘来侍奉佛祖。这一断,断的岂止是他自己的人生?那是五百余户的骨肉亲情!”

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严厉:“若真是有心修佛,便是带发还俗也做得到。这寺里已然有的五百四十名僧人,到底有多少符合‘遍净’之身?以后若是再收新僧,只许四十岁以上、无需供养父母的才可发予度牒!”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向着妙州知府侯果说的,他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声道:“冯大人思虑得甚是!下官定会严加控制!”

冯素贞起身下榻道:“今番妙州重游,本官还要去拜访几位故人,就不多陪侯大人了。”

侯果忙道:“大人请便,请便。”

“此外,虽佛门教习武艺,以赚取些微束之事常有,就连刘相爷也将府里的小姐送去妙峰师太处习武。但以武犯禁之事太多,欲仙帮殷鉴不远,明云住持还是不要动这个脑筋了。”

明云忙跪下连声道:“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将那些武僧送回去。”

待冯素贞一行人出了山门外,明云才问道:“侯大人,方才来不及细问,那人究竟是谁?”

侯果心有余悸:“你这和尚忒不灵光,这位是前妙州太守之女冯素贞,是现下户部的冯大人,替皇上管着钱袋子的。”说着,他暗自嘀咕:不过,冯家败时树倒猢狲散,她在妙州还有什么故人呢?

从妙州离开,一行人等直奔首善之都,京城大门外,皇帝亲自出城相迎。

进城后,皇帝嘱托顾承恩回府歇息,却将冯素贞拉进了御驾的马车。

顾承恩心中暗忖:这冯小女子,果然是圣眷在身。

马车之中,冯素贞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正欲细问,却见皇帝面色古怪:“冯素贞,天香她,给我写信了。”

这不是挺正常?

“所以?”

“要知道,南下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妹妹几乎从来没给我写过信。”皇帝面色怅然,“而且,她公器私用,动用五百里加急给朕送了信来。”

五百里加急,往往是天灾刀兵方能动用,冯素贞面色一变:“公主她怎么了?南直隶怎么会动用五百里加急?莫不是有了水患亦或贼寇?”

皇帝摇了摇头:“不,她就是给我写了封家信。”

冯素贞满面疑惑。

皇帝叹了口气:“她写了什么,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奏本来,塞进了冯素贞手里。

冯素贞展开来看了两眼,顿时觉得额上发烫,欠身道:“臣是这两个月在外出公差,这才没顾得上与公主回信,没想到公主居然——臣这就回信,望陛下准臣公器私用,用五百里加急送回信过去!”

皇帝偏过头不看她,只是颔首道:“下不为例。”

冯素贞用袖角拭过额上的汗珠,灰溜溜地溜了下来,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待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她才将那五百里加急的奏本再度打开:

“近日无聊乃学诗,唯学一首‘有所思’。字字珠玑恐未见,亲笔誊来与兄知。”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呔,吾兄当知之。”

“三月不得复信,冯卿厌我欤?有他心欤?”

笔迹淋漓,力透纸背,似乎看得到写信的少女虎虎生威、张牙舞爪的模样。

原诗里烧的是首饰,可天香想拉杂摧烧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冯素贞将信函看了又看,明明看的是明晃晃的威胁,却禁不住失笑出声:“不敢,不敢。”

那顾承恩哪里知道,皇帝对冯素贞这份独一无二的圣眷,岂止是出于他困窘时冯素贞的从龙之情,多半还是来自那位远在江南的公主殿下浓烈得几欲溢出纸面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