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津城外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行驶着。
单从外面看, 马车样式质朴简单，看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 车辕之上, 坐着赶车的马夫, 身材消瘦却挺拔。头上戴着有宽帽檐的竹帽, 并看不见样貌。
马车内，除去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之外, 还坐着汴津城里, 人人谈论恨不得人人皱眉的小阎王。
此时，，无双小姑娘也终于忍不住皱眉, 怒目而视道：“你干嘛要跟我们一起？”
她身边，婢女玖儿温婉一笑，取了保温的暖壶倒了热水出来, 递过去。
梁梓装无辜：“啊？”
“……”对于这样厚着脸皮的人, 无双小姑娘说不出更凶的话来，只能转了脸不看他，对于婢女递过来的茶水，她双手接过来, 尔后孩子气道：“不给他喝！”
“不给就不给，”梁梓昂着下巴，从背后不知哪里掏出一个水袋来：“幸好我准备充足，什么都带了, 阿姐说得对，凡事都得多留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说罢，打开塞子，扑鼻便是一阵香气——片刻的功夫，整个车厢内，都弥漫着浓浓的酒香。
无双脸色一变：“你喝酒？”
“是呀，自古文人墨客剑客侠士，都是爱酒的，我是通道中人，自然是爱喝酒的！”说罢，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叹道：“好酒好酒，古人诚不欺我！”
无双满脸厌恶之色：“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说完之后，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太过明显，下意识的咬着唇看向了别处。
梁梓微牵了牵唇，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似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庞，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落寞：“……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车内的气氛一时间沉寂下来。
无双有些歉疚，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的将目光看下了比自己年长的婢女。
玖儿却没有如她所愿，只低下头，将多倒出的那杯水，默默的倒进了储水罐里。
——
车子忽然停下，外面的车夫道：“小姐，这里有个茶寮，是不是坐下休息片刻？”
无双也不知在置什么气，别过脸不说话。玖儿笑了笑，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她不知为何，刻意压低了声音，坐在车内的梁梓，都没办法听见她说了什么。只知道片刻后，车夫已经将掀开了帘子，搬了踏脚的小凳请她们下车。
外面阳光很好，车帘掀开的时候，投进大片大片明亮的光线。
无双跟在梁梓的后面，等他伸着手扶她下车的时候，咬了咬唇，脸颊红成一片：“……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声音很轻，让站在她身侧的梁梓，也只听了个大概。
少年的面庞如满月，温软一笑时，有种月光皎洁如水的清澈感，他说：“没事，我没有放在心上。”略顿了一顿，他继续开口，语气有种莫名的诚恳：“事实上，我心里对你一直感激得很。”
“什—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无双看了眼前面正在茶寮擦拭桌椅的玖儿，支支吾吾的，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梁梓笑了笑：“你明白的——走吧，赶了许久的路了，吃点热食也好。”
只是极普通的路边茶寮，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岁月的侵袭在他们的外貌上留下了痕迹，衣衫陈旧满面皱纹，都看得出生活略微清苦。然而，夫妻两个面对客人时，面颊上一直是带着笑的，看上去甚为让人舒心。
可能是时间的缘故，茶寮里没有客人，三四张桌子放置在草棚底下，黑亮的桌椅看上去很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
梁梓发现，无双坐下之后，玖儿和车夫也跟着一左一右坐在她两边，好似并没有任何主仆之分。
他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开口，只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茶寮主要是给过路的商旅提供些茶水干粮的，价格公道，东西也一般。可这老板却有个拿手的绝活，煮得一手好馄饨！
“这个时节正是荠菜出来的时候，又鲜又嫩，几位客官尝一尝，看可还能入得各位的口！”矮胖的老板娘肤色略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温暖而质朴：“我这碗筷都用开水煮过的，干净得很。”
到底是汴津城外，看样子从这过的，有不少贵家子弟，挑剔些的爱干净的不少，这老板娘早已有了应对之法。
梁梓用筷子夹起一只送进嘴里，唔，果然不错，又鲜又香，虽比不上城中德云斋的手艺，但胜在口味自然。
“我们进城的时候，在这里歇息过一次，那时偶然才知道老板娘有这手艺。怎样，不错吧？”无双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笑眼，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觉得双眼含笑看着让人心喜。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显得赏心悦目了。
梁梓今天到现在，就早上吃了豆浆和包子，一直都是饿着的。此时这馄饨进了嘴，自然是吃得十分欢畅，听得无双问他，也只抽空点点头——他注意到，无双主仆加上那个车夫，吃相都十分斯文优雅，特别是婢女玖儿，一举一动，姿态都严谨标准到堪比宫中老道的教养嬷嬷。
几个人正吃着，忽然听得路的那头一阵车马喧嚣。
——
循声望去，尘土飞扬之后，是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奔驰而来。到了茶寮附近，车马都放缓了速度。
为首的一个黑脸大汉高声道：“前面有座茶寮，我们日夜兼程的赶路，坐下喝点热茶如何？”
“你莫问我，问老大去，我可做不了主！”旁边的俊秀青年表明态度。
黑脸大汉哧了一声：“瞧你，兔子大点胆子！”说罢打马往马车方向靠过去，到了近前，却是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老大，我们这几日赶路都未曾好好吃顿热饭，今日不如稍坐片刻？”
马车之人也不知回答了什么，黑脸大汉的脸色顿时讪讪。
俊秀的青年笑道：“怎么，雄心豹子胆有用没用？”
“管你屁事！我就不信了，你这个小白脸都能忍下来，我这个大老粗就不能？”黑脸大汉狠狠瞪他，粗着嗓子道：“老大说了，我们快马加鞭，小半日也就进城了！”
一行人正要打马继续赶路。
这时，一边的茶寮里，有个锦衣的少年喝下最后一口汤，长长的打了个饱嗝：“呀，热气腾腾的馄饨可真香呀！”
好似是无意间发出的一声感叹，可，紧闭的马车里，探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掌来。
正要继续前行的众人，顿时勒住了缰绳。
只听马车之中，传出一个清润之中略带些妖媚之气的男声：“我有些饿了，不如在这里稍坐片刻吧！”
车中之人既然开了口，黑脸大汉等人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抬腿下马，若是有人仔细看过来，就会发现，这几个衣衫普通像是江湖侠客的男子，其实与一般的武人有许多差别。
虽然只是普通江湖人的装扮，可这些人，不管是黑脸大汉还是俊秀青年，亦或是后面那个略带些稚气的男孩，他们面上都有一种于血腥之中独立的杀戮之气；腰间虽然没有带兵器，可行动间的迅捷还有有力的手指，可以看出有不少是武艺高强之人；他们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看上去只是随便站在马边上，实际上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将马车保护在最中央，能抵挡住来自任何一方的偷袭。
梁梓正看得起劲，忽然发现有人在瞪自己，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发现居然是那赶车的马夫——看来他也看出来了，所以下意识的责怪他这个有‘故意诱使他们过来’意图的人。
这个车夫的确也不简单，也对，无双和玖儿一主一仆，看上去都是弱质女流，身边唯一跟着的就是这个车夫了。若是他也是泛泛之辈，这两个女人千里只汴津，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些。
他心中自有算计，再说他做过的事情从不否认，因此车夫略带指责性的目光投过来，他丝毫不以为杵，反倒大大方方的回他一个笑容。
倒是车夫怔了一下，干脆将脸转开了，全身做警戒状盯着外面那行人。
梁梓愣了愣——这车夫，倒也生得不错，这幅相貌甘愿当一介车夫，难免大材小用了些。
再看那厢，众人下马等待，千呼万唤一般，那马车终于掀开了一线，似乎要露出里面那人的庐山真面。
“呀！”细小轻软的一声轻呼。
出声的，自然不会是那群男子，也不会是同样身为男子且相貌出色的梁梓。
这样小小的一声轻呼，是无双小姑娘乍见之下的惊叹，到底年纪还小，再是灵慧聪颖，于定力见识之上也有些许差距。
声音出口之后，她便警觉的捂住了嘴，可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忍不住往玖儿那边坐了坐，小声道：“……无双还是第一次，看见生得这样好看的人，唔，比姐姐都要好看！”
她的婢女玖儿，却好似没有听到小主人的话语，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个人。
那是一个相貌出众到让人惊艳的男子，秀眉修长，桃花目潋滟，鼻梁高挺，唇色有些许淡色。这样初春的天气里，他甚至还披着一件白羽织锦斗篷，这样颜色素雅但款式华丽的斗篷之下，露出里面颜色娇嫩粉色春衫来——很少会有男人穿这样女气的颜色，更何况他春衫的裙摆处，还有嫣红的桃花纹路。
可，这个男人穿在身上的时候，你只会觉得，世间之上，再无一个人，能比他穿得更加出色。
“唔，果然香得紧！”那人站在茶寮外，轻轻吸了口气，这样开口道。
——
那行人跟着进了茶寮，四人一组占据了另外两张桌子。
茶寮之中，桌子三张半，因为还有一张，那是老板娘择菜剁馅的案板，此时，桌子上不仅有清洗干净后正在沥水的荠菜，还有剁得痕迹斑斑的案板，再旁边的碗里，是盖着白纱的猪肉。
“额，客官，抱歉得很，没有座位了。”老板用围裙擦擦了额上的汗珠，惴惴道：“……要不，要不，稍等片刻，我把桌子收拾出来？”
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人追究，他手下那些人居然不管这个老大，自顾自的抢先占了另外两张桌子，独独留下这所谓的‘老大’，孤零零的站在一边。
“不用麻烦了……”那人将目光投向梁梓这一桌，抿唇一笑：“我与你们搭个桌如何？”
无双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美色蛊惑了，可她自叹定力不够，委实没法子当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转过脸征求意见似的看向玖儿。
玖儿却收回了目光，将所有的心神和注意力都倾注到了她碗中的馄饨上，就好像，就好像这馄饨里藏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
梁梓四处看了看，发现两外两桌的人丝毫不看这边，倒水的倒水，点菜的点菜，聊天的聊天，好像这个刚刚被他们护在车中的男人只是个陌生人一样。他嘴角抽了抽，做过了，这些人的表现实在是做得太过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真没办法要求这群军中的粗汉子们，能和贺远洲一般，唱念做打样样俱佳。
于是，他只能做这个主动开口的人，他朝着他招招手：“呀，薛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来来来，不如与我坐在一处？”
此时，贺远洲如果在当地的话，一定会拍着胸口哀叹道——十一啊十一，你这伪装实在太过敷衍了些，流于表面哪流于表面！
“也好。”
于是被叫做薛大哥的人，便在梁梓的长凳另一侧坐了下来，他抬眸四周看了一圈，眼神落在某点时定了一定，但很快便移开了：“在下薛拥蓝，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薛拥蓝？”无双小姑娘皱了皱眉头：“你是薛拥蓝？”
“正是在下，小美人你听过我的名字？”
无双叹口气：“果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话说，我终于知道梁梓先前的口气是哪里雪来的了。”
对于‘见面不如闻名’的直接打击他好似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对后一句话斤斤计较，特特反驳道：“我和十一这几年见的可不多，他的坏习性可不是我惯出来的。”
梁梓沉脸，有必要推脱得这么干净么！！
无双果然继续皱眉，觉得这人果真有些不负责任。她咬了咬唇，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忽然双手衬着下巴，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薛拥蓝，其实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呢！”
“哦？你听说了些什么？”他倒了杯茶水，轻轻吹开水面的茶梗，喝了两口。
“自从你请旨奉命驻守长河，人人都说风流的花间薛少不知为哪个女子收了心，这才去了边境。不过他们也都说，浪子回头的男子最是难得，且听说你七年之间，鲜少回来，而且再也没有与先前的红颜知己有任何传言传出。”她满面都是好奇神色：“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
“若是假的，我便听过就算了，将先前那些许的敬佩丢了个干净；若是真的，我自然便将你高看两眼。”小姑娘说得振振有词，说话的时候，习惯性的昂着小小的下巴。
薛拥蓝一声轻笑：“好像，不论被你高看低看，都没有什么打紧的。”
“我……”无双正欲反驳，才开了口，忽然发现他说得好像并不是毫无道理。十来岁的小姑娘郁闷了，沮丧的垂下了脑袋——她好像，占不了半分便宜。
薛拥蓝桃花目流转，眸光熠熠落在桌上另两人身上：“不知，这二位如何称呼？”
那车夫略抱了抱拳，举止斯文有礼，丝毫不现半分乡野之气。他脸上盖着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说话时只能看见薄唇一张一合：“在下之名不值一提，薛将军若是不介意的话，唤我一声老影便是，影子的影。”
咦，是老影，不是老鹰？
”老影。“薛拥蓝从善如流，只是不知怎的，他只是这样叫旁人的名字，一声轻唤，仿佛也能勾出人心底最缠绵的那根弦轻轻颤动。他将脸偏了一偏，道：“这位姑娘呢？”
一直沉默寡言的玖儿终于抬起眼，眼神静静的落在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乍见美人的惊艳，也没有对陌生人的防备，有的，只是淡然无波的寂然：“奴婢玖儿。”
声音是与她年纪不符的干涩，像是被烟火熏燎，烧去了少女的清脆甜美，留下老妪的干裂嘶哑。
“原来是玖儿姑娘。”他一字一句的念着她的名字，眼神沉沉的落在她身上，他的眼底织就了无穷无尽的细丝，只等人往进来的时候，便将人的魂魄尽数勾进，用丝线缠绕的密密麻麻：“玖儿姑娘很眼熟，看起来很像……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取章节名神马的，实在是一件死脑细胞的事情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