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柒出得门来, 恨不得将开在转角的那一簇月季花刺到屋里那人脸上去。
“你说, 这人怎可如此无耻？”白牙半咬，轻扣在嫣红的唇畔, 梁柒忍了再忍, 还是当着两个小丫头的面质问出声：“明明皇兄还在跟前, 居然还敢如此大胆！”
是了, 想她变成聿合公主于整个汴津城里横行无忌的时候，何曾有人敢如此大胆而公然的用眼神轻浮她？
花亭月拢两个互相望望, 明明自家小姐还在生气, 却大着胆对着对方偷偷的伸舌头。她们两个跟着梁柒这些年，即使这个主子神神秘秘有时候还有些阴晴不定的难以揣摩，但是对于她的性子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随着年纪的增长, 城府也越来越深，有时相处甚至觉得她不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可是今日，为何会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样子？
她们两个到底是在外间伺候, 没有这个运气见一见自己小姐几乎算得是被人调戏的难得胜景, 因此也无法明白她此刻的心境。
“小姐……”花亭惴惴的开口，却不知如何去安慰，你说她们两个什么事情都不了解，如何能解梁柒此时闷气？
幸而梁柒不是真的那种刁蛮公主, 心情一不好，便执着鞭子将身边人一顿狠抽。不过，在外人的眼里，怕是也差不多的。他们宁愿相信, 这聿合公主受了气，必然是将怒气宣泄在下人身上，而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低着头对着墙角大片的月季生闷气——无关其他，只是一路纵观这聿合公主的行事作风，人之常情的猜测而已。
然，外人眼里毕竟是外人眼里，此时此刻的梁柒却是瞬间冷静了下来：这霍步轩虽然不曾深交，可他这人的性子多少也了解一些，何必为这么一个人在这里不爽，更甚至为难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自己今日这样易怒，一个原因是因为先前的钟牧，她嘴上说得再是冠冕，心里也确实是没放在心上，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潜意识里还是有些怒气的。
至于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自己的皇祖母。
“此时是何时辰？”
月拢抬头看了眼天色，略微估摸了一下：“现在申时大概已过了大半。”
她的心顿时一沉，她往日里进宫，不管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或者是专门进宫觐见太皇太后。但凡她午时之后还留在宫里，太皇太后都会遣了身边的宫女过来询问，询问她是否留在宫里用膳，晚膳时又想吃些什么，可是今日……
月拢花亭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然而从她面容上却是看得出此刻心绪不佳，因而赶紧转换话题：“公主，我们今日是留在宫里还是早些回去？临出门的时候，十一少爷偷偷告诉我厨娘做了好吃的，让我千万要紧着你回去吃饭。”
“呵，十一这孩子倒是知道用我身边人提醒我了！”听到自家奶娃娃十一的名字，梁柒果然带出一丝浅笑，先前心底的一丝丝烦躁也在慢慢淡去。她抬眼看向开口的花亭，心想也只有花亭这个小迷糊才会被十一给抓住：“今日如果无事，就早些回去吧，省得十一抱怨我这个阿姐老是不陪他！”
花亭眼底浮现那个奶娃娃临走前攥着自己的小手以及昂着头时脸上露出的讨好的笑脸，直觉自己今日算得上是不负所托，不由得很是得意。正因为这一丝得意，在看见拐角处依稀有人影闪过的时候，反应得格外敏捷，身子上前一步，呈一种护卫的状态立在梁柒身前：“是谁在那边？”
梁柒这才恍然墙角那边居然还有人，脸色顿时一变——倒不是怕说什么大事被人给听去了，只是想着自己这厢心绪不佳毫无防备，那边却来了个偷听的，怎么想都有些不舒服。
在花亭护在梁柒跟前的时候，月拢轻声却迅速的往墙角处掠去——到底是风花雪月四个里面身手最好的一个，行动起来不仅无声无息，且动作曼妙。她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些不好意思：“我追过去的时候只看清是个宫女，她速度很快，似乎也会些脚上的功夫。”
“宫女……”梁柒的脸色阴沉，这个皇宫还真是让人无法松懈下来，只是出来说两句话，居然就有人缩在墙角偷听！“呵，看来近日来甚少进宫，让那些魑魅魍魉以为本宫只是来戏耍的！”
嫣红的唇畔吐出凌厉的字眼，被描摹成妩媚凤眼的眸子也露出腾腾杀气，那带着些清甜笑意的话语的背后意味更是让人难以揣摩。
在这个刹那，这一身大红宫装的丽人顿时恍惚变了个人，今日一连串的事情算得是彻底恼火了她。此时此刻，立在花亭月拢跟前的，才是大歧大名鼎鼎的妖女公主，那个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公主聿合。
***
黄汤过来的时候，梁柒已经平静了思绪，正歪坐在长廊边上的美人靠上。回廊之上雕梁画栋，风景如画；回廊两边皆是春花，灿烂绽放；朱红的美人靠上斜倚着他们大歧的聿合公主。
都说美人如玉，这聿合公主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是如玉的美人。你看现在，安静而优美的，像是一团朱色的雾霭。艳丽至极反而变得柔和的大红里，浮现一张白玉般的面容，浓妆艳抹只是玉色之上的一点装饰，遮不住这玉本质的惊艳绝伦。
她身边时刻跟着的那两个俏丽的小丫头，此时一个正蹲着身子和她说话，另一个却是翻下了回廊，裙角曳在腰带间，女子秀气鞋袜从裙裤间探出，沾染了不少花丛下的新泥。说话的那个是月拢，正给着梁柒捶腿，昂着脸和她说话；整个人陷在花间的却是花亭，因着月季有刺，折下的花都被她小心的拢在掀起来的裙裾之间。
这样的美景，饶是黄汤这样的无根之人，也不禁看迷了眼。
直到和梁柒说话的月拢一抬眼，看见了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好笑：“黄汤，骂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公主殿下千岁！”黄汤小碎步过来恭敬的行了礼，低垂下的头颅脸上被抓住的猝不及防被掩饰下来。
梁柒眉目流转，却并不将眼光落在黄汤的身上，她招手让花亭回来：“黄汤，你来这里是找本宫吗？”
回廊外沿的花亭因怀中捧着花，不好翻栏杆回来，于是老老实实的饶路，从画廊的岔口处走过来。可能是要走远路的缘故，小嘴不禁嘟起来，恨不能挂上一个勺子去。
“皇帝陛下下了旨意，要在留蓝宫里宴请霍将军，遣了奴才过来，请公主作陪。”
“作陪？这霍将军还真是好大的架子，居然还要劳动本宫作陪？”梁柒慢悠悠的一声轻笑，白玉的指尖从金丝婉转的蝴蝶袖中露出，微微一抬：“你先起来说话吧！留蓝宫……呵，看来皇兄和这个霍将军还真是相谈甚欢，还要在留蓝宫设宴！”
黄汤不再行礼的姿势，但是态度仍旧十分恭敬，也不敢抬眼去看梁柒：“师傅私下和黄汤说了，皇帝陛下的原意正好铁大人和钟都尉都在宫中，一并请了设宴款待。本来是安排了柔安公主献舞，谁曾想霍将军却是主动问起了公主，皇帝陛下于是派奴才来问，公主是否愿意参加？”
霍步轩主动问及的自己？梁柒眉峰微抬，直觉觉得霍步轩的意思没有这么简单。皇帝今日看似是忽然宴请霍步轩，实际上却是早就有这样打算的，从他还叫了小舅舅和钟牧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除了他们几个，他肯定早已让太监去宫外宣了其他年轻的将军进宫。
黄汤能听王喜说这些话，说明这是皇兄故意要告诉她的。现在他以她的意思为准，说是是否参加宴会全凭她的意愿，但是此时她怎可袖手做壁上观？
皇兄不曾勉强她，事事已她意愿为先，此一点一足以暖其心。
这时花亭终于算得是跋山涉水的归来了，摊开裙子，挑了一些花瓣完好没有被她走路影响的伸到了梁柒的跟前：“公主，我就说采花这种事情，就是月拢也比不过我的！”
呵，看她那得意的样子，难道猜不出此‘采花’和彼‘采花’有那么一点异曲同工之妙么？
梁柒涂着美丽丹蔻的指尖在绽放形状秀美如少女面庞的花朵上划过，娇艳的红、羞涩的粉、冷艳的黑、华丽的黄……最后停在了那一抹白上：“黄汤，你去告诉皇兄，就说聿合准时赴约。”
“公主……”花亭作为十一的传声筒倒是尽职得很，听到梁柒的话，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是今日在这里赴宴了，今日怕是回不了府的。公主既然下了决定，她做婢女的又不是傻子，知道此时此刻不当去开这个口，可是想起十一因失望而鼓起的面颊，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她能想到，梁柒如何想不到？可是今日怕是要让十一失望了，她抬手罩在花亭的手上，制止她开口：“你找人去宫门口，让侯在宫门的下人先回府去，说本宫今日在宫内歇息，明早再来候着吧！”略顿了顿，指向那些开得正好却被花亭辣手摧花的月季：“这些花开得甚好，一并差人快马送回府去，让风轻插了瓶子送到十一屋子里去。”
“花亭领命！”得了梁柒这样的指示，花亭欢喜的应下：“我这就去办。”
小姐虽然没回去，却专门派人送了这一室的娇艳回去，料想小少爷即使有些失望，也失望不到那哪里去。
月拢抬眼打量了梁柒的装扮，靠上前来：“公主是否要回湘海殿梳洗一下？'
她本意是想让黄汤去找了人送了辇车过来，自己留在她身边伺候。
谁知梁柒却对着她招招手：“本宫梳洗之后要先去躺皇祖母那里，你熟悉本宫的喜好，还是你回去吩咐吧，这里有黄汤伺候也就行了。”
“是，黄汤，你好生伺候公主，我让辇车在苑外听候差遣，公主若是乏了就送公主回湘海殿。”就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有事情私下来问黄汤，月拢恭敬的俯身：“那月拢先行退下。”
***
“……苍凉狂荡桨，壮唱仰黄汤，霍步轩这样点评你的名字？”
“恩，霍将军还给了奴才一锭金子。”黄汤习惯性的半弓着身子，梁柒此时还半靠在美人靠上，因此差不多高低，他隐在袖间的手指比划出金子的价值，然而眼中却不见任何贪婪：“奴才看得出，接了这金子之后，霍将军对奴才信了三分。”
“他倒是大方……”看一眼他比划出的数字，梁柒不带任何悲喜的说道：“他既然给了你金子，你为何说他只信了三分，而不是十分八分？”
黄汤这时脸上带出一份得意来，并有些卖弄的意味在里面：“因着奴才是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霍将军对奴才这样一个小人物都肯用钱财收买，说明他觉得奴才尚有些用处，且一番交谈下来，他口气十分客气，看得出是诚心收买。可是正因为他太客气了，奴才觉得此人有些虚伪，故此才说信了三分。”
梁柒点点头，淡漠的眼中终于是带出些笑意：“到底本宫没有看错你，比小顺那个榆木疙瘩，于人情世故之上通透许多。可按照本宫的意思，这霍步轩怕是一分也不曾信任于你。”
黄汤初时听到夸奖，不禁十分欣喜，听到后来却是有些震惊，更多的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里面。他以为自己跟在皇帝和公主的身边，心绪成熟，心机也深沉不少，可谁知……
“你到底是跟在皇帝身边的人，虽说只是个无品小太监，可宫里的人都知道你如今是王喜跟前的红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收买？即使在外人眼中你贪婪贪财，可毕竟还是会多试探几次的。”说到这里她叹口气：“这个是本宫先前考虑不周，没有预料到还有这样一层在里面。”
她起身，黄汤上前，搭着她的手托她起来。
“同样的事情你师父王喜就不会这样猜测，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为人处世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则。你既然跟在他身边，就跟着多学些。”她看着身边深蓝衣物的笑太监，这已经不是她初时看见的那个被板子打得血淋淋的孩子了，可她依旧存着一分怜惜，也因此才开口提点：“以后霍步轩找你办事，第一次可以推脱，但若是答应了千万要办得漂亮。”
梁柒的身材并不如何高挑，可是她这样一身华丽盛装，加上那样淡漠而睥睨的气质，总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姿态。她在这鎏金宫里一向是独特的存在，既然是笑着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
黄汤此时就是这样的感觉，自己已是低微到尘埃里去，只能这样仰望着她：“谢公主提点，奴才谨记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还是不说话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