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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幽幽深宫

白玉的地板本就寒凉,即使铺上了演州城进贡的厚实绵软的绒毛毯子,依旧感觉有无边无际的寒意深入骨髓。爱元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宫女太监都被他遣了出去,益发显得大殿里无边无际的阴冷孤寂。

梁栎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软榻上铺着秋香色的金钱蟒洋毯,明黄色的锦绣缎子铺在上面,明明那样明亮温暖的颜色却益发显得冰冷。他的目光落在软榻旁的汝窑美人觚上,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似乎有着无尽的思绪。

“陛下……”门口传来王喜小心翼翼的声线,他循声望去,彤色的半剔透珊瑚玉石珠帘下隐约露出太监服暗蓝色的衣角:“容昭仪求见。”

他下意识的就想将眼前的汝窑美人觚挥在地上,可是手才抬起,眼神落在袖口的龙纹如意图案上。于是,那口气不得不生生忍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透着些许虚弱,似乎又带着无尽的隐忍:“不必进来了……朕有些乏,让她跪安吧!”

“是,奴才遵命!”尔后,便再无声响。

眼神越过梅花式样的小几,越过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越过赤金九龙绕足烛台,最后落在了沉香木的夔龙纹卷书案上——今天的奏折都在上面,他斜躺在这里,依旧能看见奏章米黄色的封面——可是这又能怎样?那些到自己手里的,不过是别人筛选下来专门应付他的罢了。

恍惚中听见紫金的龙舟香漏传来细微的一声清响,他不由自主的开了口:“王喜,什么时辰了——她怎么还不来?”

“回皇上的话,现在刚刚申时,聿和公主怕是在路上有些耽搁了……”王喜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那个人,自小陪着他一起长大,往往说话只用起个头他便能明白他的意思。现下他自然是知道他指的是谁,王喜顿了顿,还是斗胆轻声道:“要不奴才亲自去太皇太后的蓬莱宫外候着?”

“不用了……”他深深的吐了口气,然后鼻息间龙诞香的气味便瞬间浓郁了起来,他再度唤住王喜:“王喜,去将薰笼里的香换成苏合香。”

他到底是记得的,这被奉为‘帝王之香’的龙诞香,却偏偏不受她的待见。

唤了一声,却听不见王喜的应答声,他心下起疑,朝着门口看去——珊瑚玉石的珠帘被一只手挽起,不是王喜那样干瘦的手,却是女子的纤纤素指,大拇指上戴着镶嵌鸽血红宝石的象牙玉射——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先前压在胸口浓重的闷气渐渐散得一干二净,那只玉射和他大拇指上的紫牙乌的象牙玉射是一对,还是他亲自教她射箭时给她的:“你真是慢,让我等了这样久!”

进来的人着一身嫣红的宫装,整个大岐的鎏金宫里只有她一个人穿这个颜色,也只有她能将这个颜色穿得这样好看。上半身是镂金穿花对蝶窄袄,下身是翡翠撒花襦裙,外罩同色的刻丝外袍,走过来的时候就像迎风绽放的石榴花,灼灼的耀人眉眼。她惯常画眉入鬓,听到他这样说,眉角几乎是要飞起来似的:“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我,那我走了便是!”

“梁柒!”看她真的转了身要离去的样子,他不由得提高了声线叫住了她,看她转过身子脸上露出他所熟悉的得意神色,又有些想笑:“你这丫头真是胆大,说你两句便摆你的公主架子,看回头谁能受得了你!”

梁柒也不恼,挪到他的跟前:“皇兄这话说得有趣,眼前不正是有这么一个?”

梁栎一听便明白了她指的就是自己,无奈的抚着额叹息:“脸皮太厚,以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虽然这样说,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被她这样一闹,心情好了大半,想起她比往常来得迟些,便问道:“她今天又说了什么?”

“不关皇祖母的事……”知道他不喜自己提及她的名字,梁柒便只是一带而过:“我从蓬莱宫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太中大夫周详,便停下来问候了两句。”

“问候?莫不是拿你手中的鞭子?”梁栎取笑她:“周详虽有些顽固不化,但胜在忠心耿直,况且已年逾花甲,你不必将心思花在他的身上。”

梁柒将手里乌黑油亮的软皮鞭子随手扔在猩红的洋毯上,迟疑了半晌这才说道:“周详虽然年迈固执,官职也不大,可是在朝廷里颇有好评。只是太过刚正不阿必然遭妒,他自己虽然不怕落人口实,但是谁能保证三亲六故里没有人借着他的名号去招摇撞骗?”

“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梁栎伸手像往常一样去触她的脸颊,却被她状似不经意的低头整理衣饰给错了过去,伸出的手指便愣愣的停在了那里。

气氛一时间忽然有些尴尬,梁柒也不抬头,仍旧是垂着眼,像是不经意的问道:“我方才在外面见着了容昭仪,看她沉着一张小脸,半点笑意也无。怎么,皇兄又是腻了她?”

“蓉儿她……朕原以为她是有些不同的……”梁栎收回了手,脑子中忽然浮现出那张爱笑的娇颜,口气也不禁温软了起来,可是一想起半月前的那壶酒,瞬间脸色也沉了下去:“她竟然为了承恩给朕送来鹿血酒!朕念旧情,还在太皇太后面前替她求情,不过将她关了半月的禁闭了!”

“男人什么的,果然变心是最快的了!”梁柒想起容昭仪先前荣宠时见到自己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现如今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顿时感慨万分:“她有什么错?错的不过是爱上的夫君是一国的君王罢了!你该欣喜,时至今日还有人为你欢喜为你忧,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梁栎沉默,尔后重重的叹了口气:“九九,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他总是这样,每次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叫她的乳名,用那样无可奈何偏偏又带着无限溺爱的声调。她在太皇太后所有的孙女外孙女里排行第九,可是整个皇宫里,恐怕也只有他会这样叫自己。她顿时有些心软,伸手盖住他的,她自小身子不好,手向来都是冰凉的:“是啊,我该多幸运,才可以不明白让你头疼的这些事情。”

她有些沙哑的声调忽然柔软起来,有一股不可言喻的魔力,瞬间就可以让他平静下来。他翻手去温暖她:“九九,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今日进宫来,可是有什么事?”

“被你一搅险些忘了,皇兄,你可是召了郴州王之子梁封策进了汴津城?”梁柒想起前两日在珍馐馆见到的那个爽朗少年,正色道。

“是了,郴州在我大岐的关东地区,物产丰富,极为富饶。郴州王封地在那,虽说手无兵权,但朕却是不得不防。怎么了,你见过此人,觉得他如何,是不是值得朕去笼络的人才?”

“梁封策我只见过一面,为人豪迈爽朗,颇有些不拘小节的意味。恩……看上去还有些不必要的热心肠……至于才华方面,皇兄,你未免对我期望太高了一些,只见一面我如何能判断得出?”

梁柒斜着眼睛去瞟梁栎,觉得他真的太过心急了一些,害怕她对他抱希望,她干脆直说了:“他一来便和薛拥蓝还有舒怀瑾厮混在一起,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

“薛拥蓝……舒怀瑾……”梁栎将这两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蓦然将眼神一凝:“九九,你可还记得在闻声阁查到的资料?”

梁柒与他的默契向来不用将话说得太直白,她略一沉思,将在闻声阁看到的文字梳理了一遍后才开口:“那个薛拥蓝的父亲薛破风是我大岐的大将军,初时征战沙场威名赫赫,只是为伤病所累英年早逝,至此我大岐大将军一职待空。薛家有三子,其长子薛关山袭父爵位,受封怀阳郡王,奉命镇守国之西北;次子薛横云,你初登帝位之时,正好是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薛横云为你钦点的第一位状元,其人才华横溢文思泉涌,时至今日已经位居礼部侍郎;其幼子薛拥蓝么?四年前随其兄长回到汴津,然后便是花名在外,流连花丛不去,人称花间薛少。至于舒怀瑾,身家倒是简单许多,他是书香门第,一家三代皆为翰林院学士,其祖父更是敕封为当时最为尊荣的文泰殿学士。依据闻声阁的消息,舒怀瑾其人其实颇有才气,但是为人极其傲骨,不与汴津城的王孙贵胄相交,却偏偏与薛拥蓝一见如故,终日厮混在一起。”

梁柒一口气将所知细细道出,倒是不偏不颇,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

梁栎听罢,脸色却忽然有些差。

“皇兄,如果是人才,必然会为你重用。”梁柒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皇兄梁栎想要的不过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人才罢了。可是实话实说,她与薛拥蓝见过一次,虽然不认为他如同表面一般肤浅,却因为陆佳肴的缘故对他有些微言,不抱好感:“可是若他就是如此扶不起的阿斗,你也莫要失望!”

梁栎了然,看一眼窗外薄薄的暮色,拍拍她的肩:“天色有些迟了,你还要出宫,那些奏折虽然是他们选好的,我也总要做做样子——如此,你便离去吧!”

“是!”她在外面再嚣张,现在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她捡起地上的鞭子,对着他弯腰俯身:“皇兄早些休息,臣妹退下了。”

***

出了梁栎的爱元宫,慢慢走到了泰英殿前,梁柒无意识的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脖颈,登时耳边一片的伶仃脆响,悦耳异常。她忽然有些想笑,自己这样满头珠翠的样子定是像极了登台唱戏的戏子,再多的金银首饰也不过是她伪装的道具而已。

一旁跟着送她出门的小太监看见她忽然笑出声来,只觉得心下惶然,情不自禁的跪下身来:“公主恕罪,奴才该死!公主恕罪,奴才该死……”

她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不就是觉得首饰太重,想着回去和风轻说一声,下次不必这样繁杂罢了。怎么一回神这个小太监就跪在了自己的跟前了呢?

“说说你错在哪里了?”她似笑非笑,神色却是极冷,让人看了心里慌成一片难耐的寒意。

那小太监抖得愈发厉害了,才这一会的功夫额头就在坚硬的石板地上红肿了起来,脸上的冷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仍旧顺着脸颊划过,再落到玄青的地板上成了一点青黑:“奴才……奴才考虑不周,忘了……忘了将公主的马牵来……”

是了,她想起来,半年前皇兄为了彰显她独一无二的恩宠的地位,特赐她可宫内走马行轿,这是除去皇帝太后等人之外的唯一例外。她今日有些累,刚想说自己是坐了轿子进来不用麻烦了,适值一阵风吹过,她心头一动,顿时将手中的鞭子‘啪’的甩到那太监的身上:“狗奴才,还不快去!”

太监的袍子本来就单薄,即使是冬日,可是太监当值时穿着的湖蓝服饰本就不厚。她一鞭子下去,便撕开了一幅的一线,露出他背上的血痕来。小太监却是连痛都不敢叫一声,低头应了一声便跌跌撞撞的跑着牵马去了。

夕阳西下,灼灼的颜色洒在赤金琉璃瓦上,有着说不出的好看。天边的流云也被夕阳染出了一缕缕的明艳色彩,直照得人心都是浮浮撩动的温暖。冬季的天黑得早,不一会的功夫,太阳便完全落下去了。梁柒等得不耐烦,正要破空大骂,就看见那小太监牵着马一溜小跑的往这赶。可叹她的马还是当年东边居巢国进贡的宝马,通体赤红,性如烈火,哪里轮得到那太监对她指手画脚?能被他拉到这里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了!

她遥遥看着自己的宝马被牵扯得有些不耐烦,撩起蹶子对着他就是一脚。

梁柒看得哈哈大笑,身边的小太监赶紧冲过去帮忙,却仍旧是被踢。只是她不开口,哪怕是踢得极惨,仍旧不敢松开缰绳。

忽然失了看下去的兴致,她嘬起食指放在唇畔打了个唿哨。

马儿听到她的声音立马兴奋不已,甩开二人便奔到了她的跟前,鼻子喷着热气对着她不停的撒娇。

她随手摸她几下,踩着马鞍一抬腿便上了马,然后朝着那两个小太监急速的奔了过去。

那两人看着她直直的奔了过来,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脚一软便滑坐在地上。身后是宫女尖声惊叫的声音,似乎她的马其实是朝着她们去的。

等到马蹄扬起,只差一点就将他们俩践踏成肉泥的瞬间,她猛扯缰绳,生生的将马头拽了起来,悬空在那里。马儿极其喜爱她这样的游戏,兴奋的发出一声嘶鸣,然后仍由她拽着扯到一边。

梁柒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身躯,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那个样子,像极了俯视着的不过是逗她欢乐的蝼蚁,随手扔过去一个翡翠瓶子:“你们两个今天逗得本宫高兴,里面的金创药就当是本宫赏你们的……不过,下次牵马还找你们俩!”

两人却是动也不敢动,捧着那个瓶子将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伏在地上不住的谢恩。

那样卑微的模样直让她厌恶,别开眼去骂了一句:“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