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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葬

中国的葬礼风俗千奇百怪,老人遵循着祖宗的规矩,可年轻人却未必放在心上。也不是不尊重,只是不那么信。

他们更多,相信自己。

今天我来讲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朋友身上的故事。

张岑2019年的最后一天,在医院度过。他的外婆缠绵病榻四年之久,最终因病撒手人寰。其实外婆的死是预料之中的事,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所以当亲戚聚集商量丧事的时候,张岑也就懒得听了。

他在停尸房门口,趁着没人注意打了一局王者。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外婆没有感情,只是没那么伤感。

张岑的母亲需要在医院处理很多事,包括殡葬一条龙的人员接洽。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寿衣的料子、死者嘴里含的铜钱、灵堂的布置等等等等。

所以今夜,是张岑守灵。

外婆的老房子在市中心,小地方里塞满了老建筑。这里出门就是菜场,走几步就有医院和学校。这个地方寸土寸金,一个平米七八万不成问题。但这里,并不适合居住。

老旧的建筑,老化的电路,没有单独厨卫,九十度直上直下的楼梯。而且,人均居住面积不足八平米。

外婆的老屋子,十平米不到。布置灵堂,摆上供桌、牌位、香炉蒲团之后,剩下的空间放了一只老式的衣柜。外婆的黑白照片放在供桌上,所谓供桌也就是一个破旧的折叠桌。动作稍大,整个桌子就摇摇晃晃。

那感觉,就像外婆在咯咯笑。

这个小屋子,除了一把躺椅可以休息,连床也没有。

所谓守灵,就是守在死者生前居住的屋子或者房间。有这么一种说法,人死后回煞,在回煞的晚上会回家里。所以,守灵时屋子里不能离开人,守灵的人也不可以睡着。

张岑的阿姨,就是他母亲的妹妹。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守灵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岑岑,你一定不好睡着的哦,也不可以离开,这里不能离开人的。明天就大礼了,岑岑你要懂事情的哦。否则,外婆不高兴回来找你哦。”

张岑挑了眉毛,嘴里说着是是是,心里却满不在乎。这人都死了,还能爬起来训他不成。

想想人家跨年去演唱会,去跨年倒数,在暖和的被子里刷剧打游戏。他呢?在这个小小的破房子里,看牌位,烧纸钱。

这屋子不仅小,还冷。因为今天可能回煞,所以不能关门,冷风呼呼的往里吹。又没有空调,没有取暖器,又是底楼,阴冷阴冷的。

张岑从家拿了三件羽绒服,一个电热水壶。往躺椅上铺了厚厚的珊瑚绒毛毯,羽绒服穿一件,盖两件。保温瓶、暖宝宝,就这些装备,大半夜他还是觉得冷。

快到凌晨的时候,张岑觉得困了。他虽然不信所谓回煞,可这样的环境也真的睡不着。

外婆的脸就那么对着他,似笑非笑。随着一阵风,供桌上的香灭了。他不得不从舒服的躺椅上爬起来,重新敬香。也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他手抖,这香半天也没点上。

蜡烛的光忽明忽灭,墙

壁上除了张岑的影子,还有……别的东西。他拿着打火机,心里发怵。一咬牙回头,可身后空空如野。但墙上,明明……

张岑再回头,墙上烛光下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哪儿还有其他的东西。

难不成,他游戏打多了,眼花?

这下子他倒不瞌睡了,他拿湿纸巾给自己洗了把脸,打了一局排位赛。可打着打着,他发现自己尿急。

这种老房子根本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上厕所都要去外面的公共厕所。而所谓公共厕所,不过就是有些遮挡的一个坑。

别说走进去了,只是从边上走过,都能臭得人直泛恶心。

为了不让灵堂断人,张岑的母亲给他准备了一个夜壶。这可是个老古董,除了外头一些黄黑色的污渍外,还有一股子尿味。

“岑岑,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好滴得到处都是的,你是大小伙子阳气重,童子尿更厉害。你不能伤着你外婆的哦……”

张岑拎着这东西半天,捏着鼻子晃了晃,里头有水声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留下的。

要么去公共厕所,要么拿这个这里解决……

老实说,张岑哪一个都觉得膈应。

所以,他穿着羽绒服,到屋子外的墙角,就地解决。这下子,舒畅了。他回来后,拿矿泉水洗了洗手。一转身,发现香又灭了。

张岑没在意,想着今天晚上风大。随手,又点了三支。

“岑岑……你上香要拜拜的,不然不恭敬的,你外婆要不高兴的。”

张岑点上香,直接插进了香炉里。他随手拿了一块抹布,给外婆的照片摸了一把灰。

他总觉得,照片里的外婆没有早上那种微微笑的感觉,似乎……板起了脸。

可一张照片怎么会变,一定是自己太累了,产生错觉了。

张岑把手机里的酷狗打开,戴上耳机,带上帽子,舒舒服服窝在躺椅上。很快,他就有些迷糊了。

张岑喜欢说唱,酷狗里放的自然也是快节奏说唱。可听着听着,耳机里居然传来黄梅戏的声音。他疑惑的摘下耳机,看了看手机屏幕。没错啊,这显示的是野狼迪斯扣…再戴上耳机,里面传来的是……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恩爱~苦也甜~”

张岑手瞬间冰冷,整个人像是躺在冰窟里一样。他的外婆,最喜欢听黄梅戏了。

他怕的不行,干脆把手机关了。

他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不敢去看外婆的遗像。但黄梅戏的声音,还是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啊~啊~啊~”

这声音忽远忽近,像极了外婆的嗓音。

张岑再也坚持不住,蹲到墙角,用羽绒服垫在地上,又反穿一件,随后用毛绒毯把自己整个包了起来。他把自己闷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

这天冷的只有一度,可他却满头都是汗。

突然……躺椅动了。

那上头,就像坐了个人。

是外婆……外婆生前最喜欢坐躺椅,最喜欢听着黄梅戏点一袋烟。很快,张岑就闻到了一股烟味,是外婆以前抽的那种,旱烟袋。

是,外婆,外婆真的回来了。

张岑整个人哆嗦了一夜,羽绒服都湿透了。迷迷糊糊,他就这么睡着了。

后来,张岑参加了外婆的葬礼。这一次,他是全心全意的,再没有半点随便的态度。

为遗照打黑伞,在盖棺时放入铜钱、红信封。子女将钉子钉死,孙辈将钉子半钉。

等骨灰,捡骨灰。敲锣打鼓,高声喊魂。随后,送葬的人浩浩荡荡前往下葬的坟地。

一夜没睡的张岑,此时此刻困的不行。就抱着遗像,在车上眯了一小会。

于是,张岑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只有十二岁,外婆也没有缠绵病榻。祖孙两个正坐在那个老房子的门口,摇着蒲扇,大口大口吃着冰西瓜。

“岑岑啊,外婆对你好不好?”

“好!外婆最好了!”

“那外婆以后老了,你会不会不管外婆?”

“不会的,我会永远喜欢外婆。”

“小猢狲,嘴上吃蜜了!”

后来,张岑长大了。忙学业忙工作,后来忙恋爱忙游戏。渐渐的,就不常去外婆家了。再后来,外婆得了脑梗,中风后整个人生活无法自理。在过几年,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谁也不认识了。

张岑从一开始一周去一回,到后来一个月去一回。在外婆过世前的一年里,张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了。

“岑岑?醒醒,到了。”

张岑摸了摸眼睛里的泪花,声音哽咽。

“好。”

进了墓地,从东南方通道进入,开墓穴,以纸钱暖墓穴。随后灰烬中放入金铜钱,四个角各五枚。放入彩色纸花,放入包裹红布的骨灰盒。骨灰盒照片需要面向东南,微微侧放。遗照平铺,随后将墓穴封死。放贡品,上香扣头。

张岑诚心点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外婆。随后,将麻布、黑纱点燃,跟其他的纸钱一起烧了。

最后,请墓地管理员,将墓碑上的字描红。用水泥,将陶瓷照片嵌入墓碑。

家属叩头跪拜,从另一侧通道离开,示意为不走回头路。由死者子女敬酒、撒钱,跟左右的‘邻居’打招呼请他们多关照。

离开的时候,烧纸钱的铁桶突然冒出了好些火星。张岑发现自己的黑伞之下,出现了一个只有一米五八的佝偻老人,灰白的头发、白底黑面的棉布鞋、还有那一件母亲买的白色寿衣。

外婆敲了敲背脊,咳嗽了一会,没回头却对张岑说。

“岑岑啊……外婆走了,以后自己好好过。”

张岑眼眶一热,没忍住,痛哭流涕。

他在外婆的墓碑前发誓,每一年的清明都会过来祭扫。活着时没尽孝,至少死后,他可以好好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