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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_【西楼月】

喜欢一个人,却从来不说喜欢,看到她高兴就高兴,看到她悲伤也会悲伤,愿意陪在她身边为她挡风遮雨,默默记住她说过的每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细细的雪花漫天遍野地飘荡,遮挡住了人的视线。

“驾”,一辆黑色的马车,顶风冒雪疾行在盘山的羊肠小路上。

侯行践坐在车前,头上脸上都是雪,黑色戎装的皱褶沟壑里积了一层厚厚的白,手里的缰绳绷得紧直,马鞭掠空,不时甩在拉车的那两匹健壮军马身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

军马是骑兵的心头肉,若在平时,是万万不舍得打的,可是现在,一切都顾不得了。

小路崎岖,忽然一个急转,侯行践猛然拽紧缰绳,冻得发硬的缰绳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紫痕,马车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右后边的轮子已经悬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险坡陡崖,侯行践大吼一声,拼出全部力气斜拉缰绳,两匹军马仰天长嘶,身体急急偏侧,带着马车以一个极小的角度,险之又险地拐过这道急弯。

无数碎石噼里啪啦地滑落山崖,久久不见回音。

马车里,容晗一手紧紧抱住弯弯,一手抓着车里的横木,强行控制着身体平衡。

方筝猝不及防,一下子从左滚到了右,差点滚出车外,惊恐的尖叫声还在喉咙里,又被惯性甩回车里,被容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

方筝好不容易坐稳,摸了摸被撞得青肿的额头,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烦闷欲吐,脸色煞白地干呕了两下。

容晗轻叹一声,掏出个小瓷瓶递过去。

方筝接过瓷瓶,打开木塞,一股清凉醒脑的香气袅袅逸出,只觉得精神一振,堵在胸口的那股烦闷恶心顿时消解了不少。

终究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方筝神色赧然,喃喃刚想道谢。

“方大夫,是我谢谢你。”容晗低头看着怀里的弯弯,轻轻拂去她散落在脸上的发丝,抬头道:“若不是你,弯弯恐怕早就寒毒攻心而亡了。师尊的医谷中藏书万卷,待日后安定下来,你若有兴趣,可到谷中稍住,若有不明之处,我与你切磋研习,或对医术会有所增进。”

这是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的意思啊。

受人之恩涌泉报,本是君子所为。可他如此利落明白地恩义两清,却带着一丝故意拉远关系的疏离。

方筝不知是喜是忧,一声谢谢哽在胸口,如墨入水,渐渐化作一片苦涩。

马车后的山路上隐约传来了兵戈交加的声音,偶尔有痛呼和闷哼声,在凄迷的雪雾中传来,让人脊梁发寒。

侯行践知道追兵已经近在咫尺,和断后的兄弟们交上了手,心急如焚,马鞭挥舞着如雨点般砸落,在军马身上打出一道道血痕。

军马吃痛,奋蹄狂奔。

他们已经这样亡命奔跑了五天,人不离鞍,马不停蹄。

王传明手无寸铁,仅凭一腔热血和不畏死之心,横眉冷对百把刀,极其强悍地将追兵的脚步往后拖了半个时辰。

但刘怀恩是何等人,毒辣残酷又岂是陈良中之流可以比拟?看出不对后,再不和他多费唇舌,直接挥刀将其斩于马下,强行闯入驿馆。

发现驿馆人去楼空后,刘怀恩调兵急追,不久就得到消息,西凉王现了行踪。

大批追兵掉转马头,奔着楼誉刻意留下的马蹄印记,直追西凉王而去。

得王传明舍命拖延,又有楼誉吸引了鹰庭的高手和大批追兵,侯行践才得以带着容晗和弯弯等人,一路狂奔。

马车犹如一支利箭射出,在帝都和凉州之间拉出一条几乎笔直的直线,仗着极其强悍的骑术,抄最短的路径,披星戴月地逃到了狩水上游的龙山。

这道山脊如巨龙横跨狩水,混浊怒涛从山脊下滚滚而过,既险且高,易守难攻。

这是无需舟船而渡过狩水的唯一路径。

当年楼誉带着上万军队奇袭朔国边军大营,就是趁夜取道龙山,用摔死了几十匹马的代价,如神兵突降,打了武禾烈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之后朔国吸取教训,在龙山下布置了军队护防瞭望,这些边军一心防着黑云骑从山脊那边杀过来,却没想到会从朔国境内出现,一下子乱了阵脚,被侯行践他们快刀斩乱麻地硬闯了过去。

眼看明日破晓之时,就能翻过龙山,渡过狩水,看到凉州城的城墙,大批追兵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最可怕的是,追兵中间还有由鹰庭护法带队的玄箭射手。

刘怀恩到底是厉害角色,心思复杂沟壑深远非常人能比,亲自带兵追赶楼誉时,也没忘记分兵探查使团其他人的下落。

待得到这辆黑色马车的消息后,立刻判断出马车里必然藏着重要的人,否则楼誉怎么会不惜以身赴险引开追兵?

王爷怎么样了?冯龙那边怎么样了?

风驰电掣般冲下一个陡坡,侯行践强行压住内心的担忧,收敛心神,将马鞭挥得更加狂暴。

在他身后的山麓上,故意滞后的黑云骑斥候已将追兵吸引到了山路上,四百黑云骑兵在土坡大树后布下箭阵,明晃晃的箭镞闪烁着寒光,冷冷地瞄准了追兵们的心脏。

决一死战!

一阵箭雨如瀑而下,最后一个黑云骑斥候将将要奔到包围圈的边缘时,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

一人一骑轰然倒下,至此,故意滞后吸引追兵的三十多个黑云骑斥候,全部战死。

丛林里,所有潜伏的黑云骑将士眼中燃着熊熊怒火,手却依然固若磐石,纹丝不动。

他们是血和火淬炼出来的钢铁,他们有钢和铁锻造的心脏,他们的心脏经过了千锤百炼无数次生死的敲打。

战友的死亡直接化作了猛烈的战意,传递到了那些闪亮锋利的箭镞上。

追兵足有千人,统一着朔国边军装束,想必是刘怀恩从就近的驻军中调出来的。

在杀了最后一个黑云骑兵后,领兵的统领露出了得意痛快的笑容。

作为朔国边军,他们和黑云骑有着势不两立的生死之仇,但因为实力悬殊,一向被黑云骑打得太惨,如今终于有机会把黑云骑当兔子一样赶,怎么不让统领发自内心地有了趾高气扬的愉悦感。

正是这种感觉,让这位统领大人看着那片黑暗的丛林时,忘记了警惕和害怕,不顾身边鹰庭护法状若便秘的表情,手一挥,大声下令:“进击!”

“蠢猪、蠢猪!”鹰庭护法愤怒咆哮,却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上千边军潮水般涌进了那片丛林。

戍边军是正规军,直属兵马司管辖,一向和鹰庭这种擅长暗杀和探取机密的机构不太合拍。

边军统领根本瞧不起身边的这个鹰庭护法。

这是男人从根子上源起的一种蔑视,什么鹰庭护法,什么玄箭射手,说到底不就是一群阉人?

基于这种微妙的情绪,此时听到对方竟然骂自己蠢猪,更是怒火中烧,拔出了腰刀,用更大的嗓门吼道:“进击,进击,进击!”

千余边军骑着马,挥舞着刀,冲进了箭的射程。

黑云骑校尉眼睛微眯,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弦拉满月,箭若流星,“嗖”的一声,一道箭影闪电般掠空,正中对方脸上,伤口处喷出红白相间的可疑液体。

一箭爆头!

随着这一箭射出,本就黑暗的丛林似乎又暗了几分,对方恐慌的表情刚刚浮现在脸上,惊吼声还卡在嗓子眼,就恐怖地看到了,无数的箭。

精铁打造的箭尖寒光凛凛,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满天繁星,却带着密不透气的窒息感,狂风暴雨般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仿佛寒星刚刚在夜空中闪烁了一下,下一刻,寒冷就直接戳进了身体里、血脉里、心脏里。

扑哧扑哧扑哧……无数令人牙酸的铁箭入肉之声响起,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边军统领狂热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挥舞的腰刀还在空中划着无用的弧线,突然觉得心口处有点凉。

愕然低头,看着胸口冒出的那截还在滴血的刀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边的人,直直摔下马去。

胆敢小看鹰庭就该死。

鹰庭护法收回刀,冷蔑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声,转头下令:“候!”

“哗”,玄箭射队百余射手重箭上弓,拉弦以箭尖指天。

“护法,里面还有自己人。”下属小心提醒。

鹰庭护法嘴角微斜,扯出冷厉淡漠的线条,目如鹰隼,盯着丛林深处,下令:“射!”

可怖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割裂了似乎凝固的空气,排山倒海地砸向双方纠缠最密的地方。

不分敌我,一律格杀。

黑云骑兵们听风声便知道厉害,立刻收弓,用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土堆粗树之后。

也有躲闪不及的,瞬间被重箭牢牢钉在了地上。

没有想到鹰庭那么毒,竟然对自己人都下狠手。那些朔国边军心中爆着各种各样最恶毒的粗口,然后绝望地看着那些箭从天而降,躲无可躲,死伤惨重。

鹰庭护法听着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丝毫不为所动,又喝道:“候!”

玄箭射手们再次重箭上弦,等待着一声令下,开始下一轮屠杀。

鹰庭护法带着冷漠而残酷的笑意,高举右手,一个“射”字已经迸在齿缝之中。

忽然,他觉得脖子有点凉,微小的汗毛纷纷竖起,举起的手顿时凝滞在空中。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大叫一声,双足踏镫,从马背上急急跃起数尺,凌空急翻。

就在玄箭射手们诧异无比,以为自家护法突发失心疯的时候,一道灰色的光影从他们的眼底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擦着护法大人的脚底而过,“咄”的一声,射入了他身后的一棵小树。

众人的嘴还半张着,眼还圆瞪着,箭尾的白羽还在微微颤动,只听嘎吱一声,那棵儿臂粗的小树,断了。

鹰庭护法的脚也随着断裂声,落地。

心中大叫侥幸,但还没等吁出劫后余生的第一口气,凄厉的锋镝声再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支箭已迫在眉睫。

高速旋转的箭尖在瞳孔中快速放大,鹰庭护法目眦俱裂,大吼一声,腰刀出鞘在身前卷起一片刀影。

那支箭的尖头与坚硬的刀面碰撞,角度骤转,斜着飞了出去,边上一个玄箭射手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被射下马来。

格飞了这要命的一箭,鹰庭护法的额头滴下一滴汗,浑浊的汗珠浸湿了睫毛,模糊了视线。

透过水雾朦胧的视野,他绝望地看到了,第三支箭。

三箭连珠!

楼誉在连跑带躲,被刘怀恩追杀了几乎小半个朔国版图之后,终于跑到了这里。

风萧萧,雪乱舞。

两匹拉车军马的背上落满了白雪,却几乎立刻被汗融成了白汽。

身后传来了拉弦声,轻且锐。

那是黑云骑的流云箭。

随后就是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侯行践呵出一口白汽,吹掉胡子上的拉碴雪屑,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兄弟们得手了。

嘴角的肌肉刚刚拉开一个弧度,笑容就凝结在了脸上。

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拉弦声,既重且沉,整齐肃然得令人脊背发寒。

重箭!

侯行践大惊,持缰的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猛吼一声,马鞭如雨点般打在马背上。

两匹军马吃痛,迸发出所有的潜力,四蹄狂迈,溅起无数雪尘。

身后的惨叫声厮杀声,透风破雪远远传来。

侯行践闭了闭眼,眼底仿佛被火灼烧般热辣辣地疼,顷刻湿了眼眶。

手上却不停,不断挥鞭急催,跑得越发一往无前。

天色将明,天空白蒙蒙的山脊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影影绰绰。

侯行践蒙头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觉得车身渐渐平稳,颠簸和急转少了很多,乍一回首才发现,竟已经过了龙山,一辆马车孤零零地跑在狩水边的平原上。

深深吁了口气,想到那些依然留在龙山丛林中的兄弟们,心中刺痛非常。

一把抹掉脸上的雪,这才有空关心一下车厢里的人,转头问道:“容公子,方姑娘,你们还好吗?”

“我没事。”方筝被颠得五脏六腑差点倒转,却强行咽下一口酸水,甚是硬气。

“还好。”容晗看着怀里的弯弯:“侯将军,多谢你们了。”

“要谢就谢我们王爷。”侯行践咧开嘴,忽然语气恳切道,“容公子,当年的事情都怪我,都是我瞒着王爷做的,这事真的和王爷无关,等弯弯醒来,你能不能帮我们王爷说两句好话?”

容晗默然,他本是冰雪剔透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之间是非纠葛关节所在?

该报的仇,楼誉已经报了。

该杀的人,楼誉已经杀了。

爱一个人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只是……容晗握住弯弯冰冷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息,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自己带着弯弯辗转各地,实际就是在躲着楼誉,躲开与他如影随形的那些险恶。

但是此刻,看着弯弯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面容,容晗心中钝痛酸涩,头一次怀疑,自己为了让弯弯远离那些险恶危机,一心把她带离楼誉身边,到底是不是做对了?

侯行践见容晗半天不答,以为他默许了,心中轻快,又道:“容公子,你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待回到凉州,若你想留下来开个医馆,就来寻我,别的不说,医馆的大小事宜牌匾桌椅茶水力气活,兄弟们都一手包了。”

他也不管容晗的身份贵重,愿不愿意长留边塞,犹自乐滋滋地道:“若容公子能留下,那真是我们的福气。”

话音未落,只听车后马蹄声急响,疾如暴雨骤风,似乎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其中一匹马跑得尤其快,领先骑队脱颖而出,来得奇快,顷刻已到车侧。

车身微晃,一个人影从马上跃起,足尖轻点车篷,如大鹏展翅扶摇而上,快速掠过车厢,落在了车帘前。

侯行践脸色骤变,暴喝一声,腰刀出鞘,朝来人横斩过去。

“锵!”两刀相接,火星迸射。

侯行践虎口剧痛,腰刀几乎握不住被震飞出去,却极其强悍地手腕急旋,卸去那股极大的力量,改砍为劈,向来人头上劈下。

“锵”,两刀再次相交,这次对方的刀上却不再刚猛,而且传来一股绵柔的力道,将侯行践的刀意瞬间吸入化解。

这一刀如同砍在棉花上,侯行践心中惊异,深吸一口气又待再砍。

却听到一个无奈的声音:“老七。”

侯行践听到这个声音,大喜过望,收刀细看,那人虽然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却不是楼誉是谁?

再探出头去一看,马车后百米外,黑压压一队黑云骑兵策马而来,拉出一个半圆形,将这辆马车团团护在中间。

王爷来了。

侯行践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喜不自胜。

楼誉掀帘进了车厢。

这车厢本来就不大,他又身高腿长,这么坐进来,空间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挤了。

知道楼誉和容晗有话要说,也着实怕了楼誉那一身冰山般的气势,方筝极有眼色地伸了个懒腰,道:“太闷了,坐得腰酸背痛,我到外面去松快下。”

看着方筝如躲煞星的背影,楼誉看向容晗,奇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不是可怕,你是恐怖。

侯行践看着狼狈逃出来的方筝,屁股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那个空位,道:“坐。”

压低声音,手指戳着帘子:“这个人毒口辣心,不知道吓跑气哭过多少闺秀美人,能在他面前撑了那么久,女人里你算胆子大的。”

方筝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学着侯行践,也压低了声音。

“吓死我了,他那身气势就像冰块一样,不要说靠近,三尺之外都能把人冻死,我都怀疑他不会笑。”

“王爷当然会笑。”

侯行践想起楼誉以前英姿飒爽,直率硬朗,阳光般的笑容飞扬于眉目,说不尽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他若会笑,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帝都景山顶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也不答应吧。”方筝怀疑地转头看了眼车帘,摇头不敢相信。

“我们王爷长得那么俊,笑起来好看得很。”

唯恐楼誉被人小瞧了,侯行践急着辩解道:“俊美英越,风姿卓然,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只配给他提鞋,不知道多少名门闺秀做梦都想嫁给他。”

嫁给一个冰块?方筝连打了几个冷战。

“王爷以前看着弯弯笑的时候,温柔都好像打心底冒出来,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觉得暖洋洋的。”

侯行践笑得很苦,语气涩涩的:“可是沙湾之战后,王爷就再也没有笑过。”

他那涩涩的笑容,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愧疚,沉重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方筝觉得那丝苦笑,水透帛纸般慢慢渗入了自己的心里,侧头看向侯行践,静默片刻,问道:“在沙湾,究竟出了什么事?

侯行践嘴角紧绷,拉着马缰的手青筋顿冒。

方筝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又问道:“西凉王,弯弯姑娘,还有……容大夫,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行践沉默不答,看向远方的天际,半晌方才艰难开口,却是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天快亮了。”

“这么跑下去,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到凉州了。”楼誉坐下,眼睛瞬也不瞬看着弯弯,直到此刻,见到她躺在容晗怀里,呼吸平稳安好无恙,才有了一脚踏在实地上的感觉。

还是不确定道:“容晗,弯弯她……”

“没有变好,却也没有更糟。”

容晗的语气还是一贯地冷硬,眼睛却看着楼誉垂下的左手,黑色戎装的袖口湿润,一抹鲜血从手腕流下,顺着木头的沟隙渐渐蜿蜒,在车底板上汇聚成了个红色的水洼。

默叹一声,将弯弯放到楼誉的怀里,转身打开了药箱。

楼誉几乎是立刻抱住了弯弯,极其温柔地将她圈在怀里,只觉得她的肩胛骨几乎成了薄薄两片,瘦得硌手。

顿时心痛欲裂,喃喃道:“怎么瘦成了这样?”

“这些天只喂得进清水和羊乳,怎么能不瘦,再不能这么拖下去,幸好我们跑得够快,马上就要到了。”

容晗手上不停,翻出金创药,轻易地找到了楼誉身上的伤口。

伤口在肩胛处,血肉经脉模糊处白森森的骨头清晰可见,伤口既大且深,肌肉外翻,估计是被重箭洞穿后,他又把箭反手拔出所致。

伤成这样,他却也不保重着,一点伤药都不上,任凭伤口招风沾雪,肌肉发白已有了溃烂之相。

容晗粗鲁地撕开他肩上的衣服,替他消毒上药。

医者心态,手下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嘴里却冷冷地道:“你若是想找死,也要等弯弯平安回到凉州,如今强敌在伺,你又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搞成这样,若大军追了上来该怎么办?难道等弯弯醒来,我要告诉她,你为了救她战死沙场,然后让她伤心得再死一次?”

他语气冷漠甚至有些刻薄,但成全之心却昭然如日月。

楼誉闻言有短暂的沉默,却很快高兴起来,追问:“你的意思是,弯弯很快就会醒了?”

容晗嗯了一声,把止血粉撒在他的伤口上,语气带着宽慰和高兴:“她寒毒已消,又得你内力相助,已有了生机。只不过经脉受损严重,所以一时饮食不进,昏迷不醒。若能安定下来,我再悉心调养个一年半载,应该能恢复八成。只是气海已破,内力恐怕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了。”

止血粉撒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楼誉却似不觉疼痛,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弯弯的脸,心中欣喜万分,忍不住轻轻唤道:“弯弯,弯弯……”

弯弯睡眠中似有不安,微微地动了下。

他连忙压低声音,拥着她,仿佛再不舍得松开,低声道:“容晗,和我说说弯弯这些年的事情吧。”

容晗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闻言一怔。

现在正在逃命,并不是回忆的大好时间,眼看着一路漫漫艰辛,险恶寒苦总算就要到了尽头,为何不等回到凉州,再细细讲来?

心中微动,抬眼看向楼誉。

楼誉坦然与他对视,眼底似有着殷殷的恳求之意:“容晗,把弯弯的事情和我说说。”

四目对视间,容晗的心底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垂眸静了半晌,才笑道:“好。”

麻利地替他处理好伤口,容晗便挑着这些年来和弯弯相处的时间里,温情脉脉的片段娓娓道来,却刻意略过了那些残忍虐心和病痛折磨。

“有一天,我回到家,弯弯已经做好了饭等着,她煮的野鸡粥你有没有喝过?”

楼誉还没来得及点头,容晗已经语气骄傲地接下去:“我喝过,那味道真是终生难忘,但看到她目光盈盈全是期盼,我就痛痛快快喝了几大碗,从此之后,再也没让她下厨。”

“还有一次,隔壁大娘见弯弯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怕她寂寞,送给她一只小白兔养着解闷,结果没多久院子里就传出了小兔子的死讯,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饭就是烤兔子肉。”

“还有,她空下来跟着隔壁大娘做女红,女孩子家家的,本就该做这些斯文安静的事,可她针一到手,就习惯地当成了暗器,人家里养的几只鸡好端端地晒太阳散步,她抬手就飞出几针……于是我们连喝了好几天的鸡汤,再也不敢到隔壁大娘家去串门。”

他出身大儒之家,自小浸润诗书,口齿清晰思路流畅,说到快意处,眉眼融融尽是温润的笑意。

楼誉眼神明亮而柔软,听到弯弯飞出两把飞刀把砸医舍的家丁吓得屁滚尿流,忍不住扬声大笑,听到弯弯送了容晗一只亲手做的锦囊,眼中又露出了狼一般切齿的羡慕。

他听得极是认真,似乎要将这些零落的片段,重新填充到那空虚落寞的四年里。

自己和她分离的那四年,血雨腥风沧桑残缺的四年,因为有了这些五光十色、色彩斑斓的片段,不再是心底空落的遗憾,而是有了可以留恋的温情如水。

容晗说得累了,停下来歇口气。

楼誉却依然不满足,目光灼灼。

“容晗,说说弯弯这些年的衣食住行。”

容晗凝视着他,目光复杂,片刻后,极其配合地开口。

“弯弯不会梳女孩子的发髻,她也懒得学,任凭一头青丝垂在腰间,只用缎带系住,简洁纯净如潺潺清泉,却更胜过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当然。”楼誉与有荣焉,笑着点头:“那些俗脂庸粉怎么能和她比。”

容晗心中酸痛,似默叹了一声,语气艰涩。

“弯弯只肯穿素色的衣服,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在沙湾殉国的兄弟。”

楼誉脸色倏然发白,眼眶发热,嘴唇不自主地哆嗦着,却问道:“还有呢?”

容晗沉默不语。

“还有呢?”楼誉催问。

容晗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声音低沉哀伤:“还有,这些年,我给她买了很多的糕饼甜点,可她从来没有吃过一口。”

车厢里一片寂静。

楼誉脸色惨淡,比雪还要白上三分,心痛如绞,抱紧了弯弯,双眼微合,一滴泪在眼眶里摇摇晃晃,终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这滴泪滚烫灼热,容晗似乎被烫了一下,怔住了,只觉得心里的苦慢慢蔓延到了嘴里,半晌才道:“楼誉,你不要去。”

楼誉把头埋在弯弯的颈窝里,颈畔的气息洁净如莲,让人无比依恋不舍。

“容晗,你说得对,我身上有太多的责任,国土、江山、生死与共的战友、还有大梁的万千百姓,我不能放下这些,不管不顾掉头就走。”

他的声音带着苦锈的味道,喑哑低沉:“我的身边注定纠缠着各种邪恶和丑陋,她应该快乐无忧地生活,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我不能让她去面对这些险恶,我不舍得。”

“我不舍得。”这四个字仿佛发自魂魄,掏自心尖。

容晗心头灼热翻滚,钝痛难忍,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车后已经能听到如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区别于黑云骑的整齐平稳,而是更加的狂暴和猛烈。

楼誉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无泪痕,语气惊人地温和平静:“容晗,想办法让她多吃点,她太瘦了;

“她肤色白皙,其实穿粉色的衣服会很好看;

“她虽然见到兔子就烤,却喜欢抱着兔子玩偶睡觉;

“她不擅下厨,以后饭就由你来做;她做的锦囊再丑,你也要使劲夸;”

“不要逼她读书写字,小心伤了眼睛;不要拿她和那些名门淑女比较,她从来都不是;

“她喜欢骑马,你陪她骑;她喜欢舞剑,你给她抚琴;

“她唱的从军歌虽然荒腔走板,却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容衍的墓在异迁崖上,每年别忘了带她回去,看一下她的阿爹。”

他一口气不断说到这里,终于停下,静静凝视着容晗,将伤痛深深压在眼底,吁出口气,道:“容晗,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好好待她,她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容晗眼中俱是惊怒,吼道:“楼誉,这些事情你自己来做!你如果死了,我就调一杯能忘记一切的离殇之水,让弯弯喝下去永远忘了你。”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种药水,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竟然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说。

楼誉小心翼翼地将弯弯移入容晗怀里,扯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你想多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死,只不过让你暂时守护她而已,等我回来了,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

容晗气得怔住,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静静道:“好得很,你可一定要回来,你知道的,对于弯弯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马车跃过了一个不平的沟坎,剧烈的颠簸让车身倾斜,歪向一边。

方筝尖叫一声,被颠得整个人蹦起,差点摔落车下。

侯行践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骂道:“女人真麻烦,你就不能坐稳点。”

持缰的手一伸,不由分说地将她圈到自己的臂弯内,牢牢箍住:“这样就掉不下去了。”

“你……你……你……你!”

方筝大惊,脸遽然涨得通红,拼命挣扎,却紧张得,“你你你”了半天,再接不下去。

他的怀抱宽厚结实,有着坚毅刚猛的铁血豪气,让人倍觉安全定心。

方筝看他的神情如常,殊无异色,想必是心里澄净并无邪念,自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本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挣扎了一会儿,也渐渐安定下来。

扒着他的铁臂,看向车帘,小声道:“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侯行践马鞭挥得呼呼响。

“你怎么知道?”

“容公子打不过我们王爷,王爷一拳就能把他打晕,所以打不起来。”

方筝:“……”

马车在平原上疾驰,已渐渐接近黑云骑驻边境的第一个瞭望哨。

一番彻夜狂奔,两匹军马的体力耗损到了极致,无论侯行践如何挥舞马鞭,呼喝催动,速度还是不可阻挡地慢了下来。

护卫着马车的黑云铁骑们也个个既疲且伤,目中都是血丝,脸色憔悴似鬼。

不要命的奔逃和连续的战斗,着实耗费体力和精力,即便黑云骑如钢铸铁打,也感到了疲乏。

就在这精神和力气都开始消竭涣散的时刻,马车后传来了更为密集的马蹄声。

侯行践脸色剧变,正待出声示警,就见车帘一掀,一个人影倏然掠出,足尖一点车的前板,直接掠上了追风的背。

“侯行践!”楼誉骑在马上,朗声叫道。

“属下在!”侯行践精神一振。

“快马加鞭,笔直往前,不许回头!”

“遵令!”

侯行践下意识地答得飞快,话音未落,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不妙的警兆,刚想回头看个究竟,却见楼誉邀月刀出鞘,刷刷两刀背砍在了那两匹军马的臀部。

军马吃痛,长声嘶鸣,原本已经有点发软的四蹄,被疼痛一激,发力狂奔。

骤然加快的速度,让侯行践硬生生跌了回来,肩膀被木挡撞得生疼,但他却顾不得这些,回头狂吼道:“王爷!”

楼誉的声音硬得好像这一片冻僵的土地:“这是军令,你如果敢停下来,本王就斩了你!”

烈马踏飞雪,狂风卷长衣。

楼誉静静目送马车跑远,眼中的留恋不舍如火如荼。

忽然眼神一凝,拉缰扯辔,毅然决然掉转马头,迎向那片紧追而来的闷雷。

龙山脚下,远远出现了一道黑沉的线条,带着肃杀的寒气,向这边延伸过来。

楼誉奔驰间长啸一声,举起右手,凌空虚握,做了个手势。

原本护卫着马车的黑云铁骑们,纷纷扭辔回腰,马身急转,马蹄嗒嗒地奔回,整齐地列于楼誉身后,摆出了个一字长蛇阵。

像一道阻挡惊涛怒波的长堤,坚定而有力地将那辆马车和远处奔腾而来的危险,远远隔离开来。

楼誉邀月刀在手,单骑立于阵前,目光寒冷,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那队人马。

以马队惊起的土尘飞雪来看,足有千人,而自己这边,经过连续的激战折损,已不足三百人,还个个带伤。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楼誉嘴角噙着笑意,看向天上,一只白羽红啄的小鸟,正舒展着稚嫩的翅膀翱翔于天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如果命中注定不能常伴她身边,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挡下所有的艰难险阻,劈开所有的险石恶滩,为她打下一片可遮风避雨、自由翱翔的天空。

阳光破晓而出,万道金光,驱云散雾,斜斜照在他的身上,在白茫死寂的土地上,长长地拉出了一个孤独却傲气卓然的影子。

楼誉身披万丈霞光,虽然满面风霜,征袍染血,但衣袂飘飘,意气风发尤胜少年之时。

身后的三百黑云铁骑,看着那个背影,心中豪气陡生,纷纷怒喝一声,长刀出鞘,怒视前方。

战意喧天!

刘怀恩眼睛微眯,感受着寒风传递过来的凌厉战意和杀气,心头微凛。

被一路赶杀,亡命奔逃,明明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一支队伍,却在这面临绝境之时,不仅军心不溃,反而战意狂涨,个个视死如归,重新爆发出旭日般澎湃的杀气和斗 志。

这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什么狗急跳墙临死一搏。

面前这些黑云铁骑明明是支训练有素、气吞万里如虎的精兵,寥寥不足三百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锐利。

难怪黑云骑威名赫赫,被称为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刘怀恩久居深宫,这是他第一次和黑云骑明刀执枪地对上,亲眼目睹了黑云铁骑的气势,再看向立于一字长蛇阵前的那个人,眼光就越发地寒冷了。

西凉王楼誉果然天纵奇才,有谋有略有勇,只是这样的人,自己又怎么能容他继续活在世上?

……

这一路他和楼誉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这只老鼠过于狡猾,无论他怎么围追堵截,总是能在最危险的一刻,抓住常人难见的机会逃脱。

楼誉单人单骑如狡兔三窟灵活多变,又仗着行军打仗多年,对朔国的地形摸得极为透彻,反客为主地带着刘怀恩在朔国境内兜圈子躲猫猫。

随着战线越拉越长,掉队的人也越来越多,负重大速度慢行踪难掩的玄箭射队早就被抛到了几百里外,等追到龙山附近,只剩下了四五个鹰庭的一流高手还勉强跟在身边,但已个个面带菜色,几乎累成了条狗。

眼看带着最精锐的手下,却连楼誉一个人都拦不住,刘怀恩心中焦躁无比,濒临暴怒的边缘。

因此,在追到龙山脚下,遇到了那支拦截侯行践等人不成的溃兵,听到了黎明前山脚下那场激战的细节,看到了被凄惨地钉在树上的鹰庭护法尸体时,心中焦躁的挫折感顿时化作愤怒,如拍岸巨浪决堤而出。

想都不想地就调了一千边军,紧追着楼誉,翻过龙山,不顾一切地杀到了梁朔两国的边境。

这实在有违他平时沉稳老辣阴森的性格,但这个时候,刘怀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楼誉!

眼看对方越奔越近,楼誉眼中精芒狂涨,右手凌空一挥。

身后排成一字形的黑云骑,两翼突然往里收缩,以他为箭头,形成了一个尖锥形的战队。随即齐齐暴喝一声,催动马匹,同时启动。

三百黑云骑瞬间化作一支黑色的流云箭,挟带着无穷的杀气射向对方。

没有假惺惺的寒暄,没有耀武扬威的叫阵,也没有恶狠狠互相打脸的甩狠话,更没有聊天叙旧的意思,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

两边的战队都面带悍色,默不作声铆足劲地往前冲,在最短的距离里把自身速度提到了极致。

在楼誉和刘怀恩看来,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感情的无用功,脱离开两国欲拒还迎的暧昧关系,这两个人之间就只剩下了生死。

刘怀恩不惜奔驰千里,其狙杀楼誉之心之切,昭然若揭。

而楼誉不惜以寡击众,其拦下刘怀恩之心之坚定,也毋庸置疑。

对方兵刃上的寒光在瞳孔中闪烁,两边骑队如同两架高速奔驰的战车,石破天惊地撞在了一起。

“锵——”邀月刀出鞘声犹如龙吟,楼誉直接对上了刘怀恩,毫不容情,一出手就是杀招。

刘怀恩气海内力喷涌而出,大喝一声,一杆银枪如毒蛇出洞,直取楼誉面门。

如果说之前在大乘宫的那次交手是初试深浅,这一次就是刀枪相对倾尽全力的生死之搏。

“当!”邀月刀和银枪相架,发出金石之声,楼誉和刘怀恩都被震得虎口发麻,气息不稳,彼一交手就已经心里有数,对方是自己此生难遇,势均力敌的对手。

在武学上,得一知己难,得一对手更难。

两人均被激起了心底的傲气,迸发出无穷的战意,拿出毕生所学,出手尽是杀招,其中凶险险要狠辣,笔墨难以描摹而尽。

楼誉所学庞杂,既极擅征伐作战必需的弓马骑射,又得容衍指点,刀法内力均承袭自天机老人一脉,加之天赋奇秉融会贯通,年纪轻轻便罕逢敌手,以战神之威名扬天下。

刘怀恩长居深宫,一手打理大朔最为庞大神秘的密探机构鹰庭,鹰庭中强人云集,其中不乏顶级高手,但提到总管大人,却都只有佩服二字,既服其手段,亦服其武力。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刘大总管的深浅,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因此这一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两个绝世强者第一次正面对抗,也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侯行践虎目含泪,近乎疯狂地挥着马鞭,身后激烈的喊杀声传入耳朵,却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无论心底多么想转身和楼誉并肩作战,此刻,他却必须要毫不停留地快马加鞭,一往无前。

因为,那是王爷的军令,军令如山。

身边的方筝几乎被颠得飞出去,不知不觉紧紧抱着侯行践的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远远看到了凉州城巍峨的角楼,侯行践掏出示警烟火,扬手待放。

却听见“轰”的一声,不等他放出烟火,城门已经大开,一队黑云骑纵马而出,足足百余人,当头一人身高七尺,发如狂狮,横刀怒马,不是拓跋宏达又是谁?

自楼誉带着使团进入朔国寻找弯弯,拓跋宏达就每日趴在城墙上眼巴巴地等着,却总是迎来日出送走晚霞,不见归人。

今日太阳刚刚升起,他又爬上了城墙,就着白茫茫朦胧胧的曙光打望,突然看见边境上负责瞭望传信的岗哨袅袅燃起了狼烟,两名岗哨斥候策马狂奔回来,远远就向城楼的瞭望哨比画手势——

西凉王,遇敌袭。

拓跋宏达看清楚那几个手势的意思,顿时大喜过望。

他娘的,终于回来了。

根本等不得上头的将领下令,冲下城墙,快速集合自己手下的百余骑兵,手持长刀,泼辣辣卷起一阵滚地风,杀将出来。

截住马车,冲侯行践问道:“侯七,弯弯找到了没有,她在哪里?”

“就在车里。”侯行践放开方筝站起来,道:“拓跋宏达,你把马车赶回城,我去接应王爷。”

就在车里?

拓跋宏达眼睛发亮,看看马车,心跳如鼓,脸上甚至有了丝可疑的犹豫。

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弯弯还认不认得自己。

拓跋宏达长得魁梧高壮,甚至比侯行践还要高出半头,看上去就像座壮实黝黑的铁塔一般杵在那里,那么高壮的一条汉子,此刻竟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小儿女心态。

根本没管侯行践说了些什么,小心翼翼探身拉开车帘,伸头张望,压低声音道:“弯弯?”

突然咦了一声,语气不善:“小白脸你是谁?为什么抱着弯弯?她怎么了?”

容晗一手紧紧抓着车档,一手抱着弯弯,刚才那一番剧烈的颠簸让他的脸色有点发白,愈发显得干净清秀。

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挑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反问道:“你又是谁?”

拓跋宏达看得清楚,弯弯躺在容晗怀里,面容被长发遮住一半看不清楚,但一动不动,似乎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心里大急,就想跳上马车去一看究竟,怒道:“你管我是谁,我问你弯弯怎么了?!”

侯行践知道这厮的脾性,大大咧咧,神经粗得要两手合抱,要让他明白这中间发生的事情,非要请个语断昆山言倾沧海的说书先生,花十天半个月一一道来方可。

可现在哪里是向这个家伙解释的时候。

连忙拉住他,简明扼要地挑了重点来说:“拓跋宏达,弯弯受了重伤,容公子正在为她诊治,你不要去打扰。”

谁料拓跋宏达一听,顿时像只点了引线的二踢脚,炸了。

头发直竖暴怒如狮,捏着钵盆一般大的拳头吼道:“是谁?谁敢打伤弯弯?老子灭了他!”

侯行践默叹一声,已经不指望他了,又听蹄声如雷,抬头一看,又有黑压压的千余黑云骑兵气势浩荡地奔出城门,领头的正是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

战时须臾,弥足珍贵。

总算来了个明白人。

侯行践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去,简单几句大致交代了情况,将马车和车上的人一并交给了吕南宫。

吕南宫老持沉稳,深知弯弯对楼誉的重要性,也知道容晗的身份,郑而重之地向容晗行了个礼:“容公子,末将护送你和弯弯回城。”

容晗颔首:“劳烦将军了。”

吕南宫令人为马车换上两匹健马,自己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扭头下令:“两百精骑护送马车回城,剩下的人随侯将军去接应王爷。”

“诺!”黑云精锐声若切金断银,齐齐掉转马头,跟上了侯行践。

“侯七,那个打伤弯弯的人是谁?”拓跋宏达不依不饶,追在后面。

“大朔鹰庭总管刘怀恩。”侯行践担忧楼誉的安危,骑得飞快。

王爷和弯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刘怀恩害的,这个老妖怪诡计多端阴险卑鄙,偏偏武功奇高,奈何他不得。

侯行践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今天自己就算死,也要和这个老妖怪同归于尽。

“刘怀恩。”

拓跋宏达把这个名字在嘴上反复念了两句,然后吞进肚里,狠狠地刻在心上。

伤害弯弯的人,就是我的敌人。

一想起弯弯伤重孱弱生死不知的样子,拓跋宏达浑身的血都沸腾了,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从齿缝里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刘怀恩这三个字,长刀出鞘,以刀背一敲马屁股,越过侯行践,直奔那个杀气正浓的修罗场。

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破晓绽放的旭日似乎也感觉到了喧天的杀意,摇晃倾斜沉默地重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不敢再露面。

天上细细飒飒又飘起小雪,还夹着些雨水化成的冰碴子,打在人脸上如针扎般刺痛。

楼誉的邀月刀微微一震,无数雪片和冰碴被震成了细微粉末,化作漫天雪雨中一丝缥缈的薄雾。

邀月刀幻化出无数光影,虚虚假假真真实实,比这密集纷繁的雨雪更加密集纷繁。

喧嚣喊杀的战场因为这一刀骤然一静,无论是鹰庭高手还是黑云骑精锐,都被这一刀震得手里砍杀的动作为之一顿,目光下意识地随着刀光而动,想看看那个被这片骇人刀光笼罩下的人,该如何应对。

知道你强,没想到你那么强。

刘怀恩瞳孔紧缩,眼里惧是震惊之色,随即眼神凝重,双手交错握枪,抡起一圈银色的光环,竟然不退反进,直接迎向那片啮魂摄魄的刀影。

刀挥破雪,沉闷嗡吟。

银枪似鞭,横劈呼啸。

刀光和枪影若雷霆暴起,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刀光枪影之间蕴藏的巨大力量,隐约荡起一层层涟漪般的气浪,将地面上衰败的枯草残雪震得往外倒折飘扬。

惊天一击四方皆动!

这两人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圈,足足方圆三丈。

圈子里却十分干净,连枯草和残雪都被凛冽的杀气刮得不剩分毫,所有飘进这个圈子范围里的雪片雨点冰碴草屑都在一瞬间震碾得粉碎,不要说人。

圈外的双方人马被这雷霆一击惊骇得有些僵硬,没有人试图上去帮忙,因为他们知道,在场的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加入这个圈子。

楼誉和刘怀恩刀枪相击之后,一招不停,连续攻出了九九八十一招,刘怀恩也一声不吭,连续接了九九八十一招。

楼誉的每一刀裹着雨珠寒雪击出,看似花非花雾非雾的雨丝雪沫之后,透出冰冷侧骨的尖刃。

刘怀恩神情凝重,银枪横甩弹啸,击得雨水飞溅。

这样霸道嚣张的战斗方式,显然很消耗人的精神和体力,但这两个人却丝毫不吝啬内力,每一招每一式都全力以搏,恨不得立刻击杀对方。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两个人都明白,遇到了此生难得的敌人,所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雨雪中厮杀的双方人马,被两人无与伦比的杀意所激,心中升起了无穷的战意,挥刀的手都变得更加快速凛冽。

短暂的安静之后,这一片风雪萧萧的深处,重新爆发出喊杀声和惨号声,不时有人被砍中、被刺穿、被挑起、被甩出,一条条人影被砍下马来,甩进泥水中,血水狂飙,惨叫满山盈谷。

侯行践和拓跋宏达策马赶到,一眼扫过去,战场局势尽在眼底,无片刻迟疑,挥手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他身后的黑云骑们蓄势已久,又被这血腥之气所激,闻令如猛虎狂狮怒吼冲了上去,像一片黑色的潮水带着吞噬一切的暴戾涌上了血色沉沉的沙滩。

战场局势陡然逆转,原先已砍杀得筋疲力尽的黑云骑兵们精神大振,汇同后来的兄弟们,怒喝着重新冲进了战团。

这么紧张激烈的战斗中,一向横冲猛打杀敌不甘人后的拓跋宏达,却没有动。

侯行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正处于一种恍惚神游的状态之中。

这是极度震惊后产生的情绪,而这种极度震惊,是拓跋宏达看到正在场中间缠斗的那两个人之后油然而生的。

怎么会那么快那么狠那么勇那么强!

拓跋宏达瞠目结舌地看着楼誉和刘怀恩的战斗,只觉得是此生仅见的惊心动魄,看到精彩处不由得热血沸腾,好斗的手指微微颤动,握紧长刀,一勒马缰,便想上前助楼誉一臂之力。

军马踏着小碎步,被雪雨淋得有些不耐烦,拓跋宏达绕着那个圈子转了两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插手。

那两个人浑然形成了一个战团,刀光枪影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撕裂了雨水和细雪织就的帘子,在两人身边迅捷流动。

拓跋宏达天生悍勇,皇帝老儿都敢杀,阎罗王都敢揍的脾气,但此刻看到这两个人打成这样,也不由得生起了敬畏之心。

这场战役,无论谁胜谁负,都将会被载入史册,成为今后战场以及江湖传诵的经典案例。

今日得以目睹之,何其荣幸。

拓跋宏达的心里难得有了点风起云涌,气壮山河的感慨,转头问侯行践:“那个白脸皮没胡子的老头是谁,好生厉害!”

侯行践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出自己内心极端的厌恶及焦急:“厉害个屁,他就是大朔鹰庭总管刘怀恩。”

刘怀恩这三个字一入耳,拓跋宏达霍然变色。

原来是他!

心里的那点点敬佩和感慨,顿时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烟消云散,眉目间升腾起磅礴的怒意,看着那个在雪雨中持枪而战的身影,不假思索地脱口大骂:“他奶奶的,一个太监也敢玩枪,他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玩意儿!”

这真是最恶毒的咒骂,戳心戳肺戳肠子,直接戳到人的脑髓肝尖里。

拓跋宏达天性鲁直,长那么大没读过几本书,虽然不至于胸无点墨,但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少得可怜,要骂一个太监,自然骂不出“阉海枭淫毒四方,弄权敛财乱六宫”这样文采斐然的语句,但胜在直截了当,从不绕弯子,也知道打蛇打七寸,骂人要拿短的道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粗俗简单易懂露骨,却正正戳中要害。

刘怀恩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被戳到内伤连呕三口血。

他自小净身入宫,徒有枭雄之能,却被天下人所小觑不齿,只得把一生的雄心宏图寄托在殷溟身上。

这实乃他身上最固执的伤口,没有良药,倾毕生之力也无从治愈。

彼时他位高权重,备受殷溟倚重,从没有人敢当面揭短,胆敢揭短的人早就被他送进了黄泉地府。

虽然遇到楼誉这种生死大敌,以对方的身份也不屑逞口舌之利,占言语便宜,只一味与他比谁的刀更快更狠。

所以,刘怀恩何时受过这么直接当面,如同当众被扒掉裤子打屁股的羞辱?

此刻只觉得一口浊气上涌,双眼发红怒瞪拓跋宏达。

念力一乱,呼吸和脚步就不自然地慢了一拍,原本浑圆无隙的气场为之一滞。

这只是极其微小的变化,稍纵即逝。

他随即极快地调整好了呼吸和心境,心道,待自己先把西凉王解决了,然后再将那个嘴贱的家伙挑于枪尖,捅个十枪八枪,洞洞豁亮,让他见识见识咱家银枪的厉害。

刘怀恩的内心不可谓不强大,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致命的一点点。

因为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楼誉。

如指尖掠过的微风一般的变化虽然小,在楼誉这里却像春雷炸响,被他极其准确地感应到了。

高手对阵最忌分心,何况是楼誉和刘怀恩这样高手中的高手。

楼誉俊眉微微蹙起,邀月刀突然暴起一蓬雪亮耀眼的光,沉默而狠戾地攻出了杀意沛然的一刀。

楼誉脸色很白,眼睛却很亮,足尖踩镫,如同狂风卷起的落叶,跃至半空,邀月刀灌入了他无比充沛澎湃的杀意,带着凄厉啸鸣,极其准确地沿着刘怀恩气场中电光乍现的那一丝裂缝,砍了下去……

刀未至,杀气汹。

刘怀恩的纱帽被刀上的杀气割裂成了两半,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开,在刀风中肆意卷舞,额头一滴鲜血缓慢滑落,满是皱纹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似乎苦笑又似乎绝望,银枪矫若游龙,竟不格挡,突然发力,刺向楼誉的腹部……

……

十日后,大乘宫。

殷溟沉默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只觉得今日这大乘宫格外地清冷寂寥。

其实今日殿里的人非常多,宫女太监或伏跪于地,或躬身侍立一旁,足有上百人,都战战兢兢低头不敢多言,甚至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殷溟侧头看了看身边,那里空荡荡的,犹如他此刻心中飘摇失落无处着力的忧伤。

“怀恩,这里太闷了,随朕出去走走。”殷溟叹了口气,习惯地说道。

寒风在梁柱之间轻绕,殿内死一般寂静,无人应答。

“砰!”殷溟捏碎了手中的玉杯,碎片割开掌心,鲜血先是一顿,然后缓缓涌出,蜿蜒流到手腕上,消失在黑色的广袖里。

“陛下!”上百宫女太监惶恐惊骇已极,纷纷伏跪于地,头不敢抬,更没有人斗胆敢上前替殷溟处理伤口。

不是这些内侍不懂规矩,而是他们明白,帝君如今心情非常不好,而心情不好的帝君是随时随刻会杀人的,他们又不是那个姓刘的内廷总管,拥有帝君无上的信赖倚重,不用担心自己的脑袋因为帝君的喜怒无常而莫名其妙地掉了。

此时跪在青石台阶下的上百内侍心里,都极其盼望着刘大总管快快回来,如同往常一样,承接或化解帝君的怒意。但他们心里也都隐约知道,刘大总管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殷溟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已经太习惯,视野所及之处,永远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为自己挡住朝堂上的冷枪箭雨,冷漠理智地放任自己的任性肆意,默默地扶长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无论遇到什么困厄艰难,都毫不讲道理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从他六岁起,怀恩就跟在他的身边,既是忠仆又是玩伴,小时候,他背不出课业,是怀恩替他长跪受罚,他被年长的皇兄欺负,是怀恩用并不足够坚硬的拳头,冒死偷袭皇兄替他报仇。

母后死的那一年,大雪如鹅毛纷密,他把自己埋在雪堆里几乎冻死,是怀恩找到他,喂下了一口救命的热汤。

还有那一年,他将毒酒奉给父皇,却被父皇反手转赐了回来,是怀恩毫不犹豫代替自己喝下,消除了父皇的疑心。

君临天下总是寂寞的,所以要冷情冷心,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孤独,刘怀恩一直这么对他说。

但只怕连刘怀恩都不会相信,在殷溟的心底藏着一个小小的角落,那里有一丝良师挚友的奇异温情,萤火烛光般闪烁,虽然微弱,却带着不烫手的温度烘暖了寒冷的心底。

大乘宫虽然大,他的身边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天下虽然大,却只有一个刘怀恩。

而如今,这个温情的角落崩塌了。

殷溟神情恍惚地走出大乘宫,走过回阁高廊,穿过宽阔的演武场,踏着数百台阶,登上了皇城之巅,沉默地站在城墙上,也不撑伞,任凭雨雪肆虐打湿全身。

一众宫人惶惶恐恐跟随在后,虽然早就拿来了黑布大伞,却如炙炭在手心,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打上。

殷溟手扶青石砖墙,俯瞰脚下众生,一时间只觉得意兴阑珊,说不出的疲倦和厌烦。

不负天下泽被苍生?

自己算计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以至从此孤独寂寥,终于只剩下一个人独面凄风冷雪。

抬头远望大梁方向,雪花深处似乎浮现出一双清冷至极的眼睛,还有那长袖翩翩落下时闪现的寒冷剑光。

原来她是楼誉挚爱之人啊。

殷溟心中翻江倒海不可自抑,仿佛恨不得立刻将她夺来,抱入怀中狠狠欢爱,之后再弃如敝屣,方可消除心头那种不可言说的痛。

皇图霸业,我要;美人如玉,我也要,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偏要齐齐握于掌心。

既然已经无人陪我走那条不归路,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

我,不愿再等!

天元三年,大朔突然单方撕毁合约,向大梁宣战。

朔国帝君殷溟宣布御驾亲征,并亲笔写下讨梁檄文——

盖闻明主知危而寻变,自古朔王临御天下,彼梁数十城实乃我朔国之版图,后梁人自立,居外以奉,此乃人力,实非天命。今天运循环,大朔气盛,当立纲陈纪,予恭承天命,率师渡江,使民皆得其所,以图永安。浩浩江水实鉴吾心,檄到如律令,无忽。

讨梁檄文一出天下惊。

文章虽然花团锦簇洋洋洒洒,但却没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来,站得住脚的道理,目前两国外无兵患,内无隐忧,百姓正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好端端过了几天小日子,殷溟突然来了这一出,就好像正处蜜月期的情侣有一个没来由地翻脸闹分手,好不叫人莫名其妙。

大梁上京,楼诚看完檄文,愤怒地踢翻了龙案,并在御书房里绑了个稻草人偶,额头上贴张白纸写着“殷溟”,天天用来练飞刀。

他娘的,不讲道理说打就打,还好意思说什么恭承天命,以图永安,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天下的祖宗了,太无耻太不要脸。

楼诚在御书房练了几天飞刀,又跺脚骂尽殷溟三代,见了中风瘫痪的太上皇,召集老凌南王以及兵部众将商议了半天,然后在调兵遣将的圣旨上,郑重地盖下了镇国玉玺。

十万黑云骑紧急集合,为反击朔军之先锋。

另调羽林卫龙虎卫期门军各十五万人,各地执戈营十万人急行军赶往射虏郡下十五州,共御外虏。

着西凉王楼誉领统帅虎符,兵部三品以上将领各司其职,控扼整饬皆无须奏请,直接听令于西凉王。

国家机器一旦开动,以兵部为中心,各部各司紧急调动,银饷粮草调令流水价地派发下去,全国上下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几乎与此同时,魏相的一片檄文亦横空出世,直斥殷溟狼子野心,为了吞并大梁不惜杀我使臣,掀起战乱,涂炭生灵,神人共愤,天地不容,大梁愤而反击,为正义之师。

一句:“西凉王剑气冲霄汉,策马动风云,以此制敌,何敌不摧,请看今日之四海,竟是谁家天下!”慷慨激昂,气吞山河,大梁的士子文人无不振奋击节,民心士气得以大涨。

骂娘跺脚的不止上京城的文武百官,千里之外的朔国帝都,同样流淌着愤怒不解的情绪。

好不容易太平几年,当官为将的也想过几年舒服安坦的好日子。

谁也没想到,帝君如同抽了疯似的,一觉睡醒突然就要大举东征,还要御驾亲征。

多少官员还抱着娇妻美妾在温柔乡中酣睡,突然被这雷霆一击吓得连裤头带子都来不及系整齐,就跳上自家的马车,往皇城奔。

此刻大乘宫里,弥漫着森严冷酷的沉重气氛,堪比三九冰封的湖面。

已有多位重臣出列,力劝帝君收回成命,而那些隐约知道点蛛丝马迹的臣子,偶尔一瞥帝君身边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却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将头低得愈发地低,以示柔顺。

“陛下!”镇国大将军陈思远出列,表情沉痛,语重心长:“天下刚定,人心尚且浮动,军力有所不稳,今杀梁朝使臣在前,贸起兵祸在后,出师无名,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远征讨伐,论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上风,这样倾国之力举兵,实属不当啊。”

殷溟的眉目浸没在阴影里,情绪深沉难辨。

见殷溟半天不语,陈思远以为他有了默许犹豫之意,越发胆大,仗着自己是两朝老臣,丽妃之父,便拿出了岳父老儿的语气:“陛下年纪尚轻,不知道兴兵征伐非一日之功,调兵遣将粮草辎重准备起来需要些时日,各领兵将领的人选也要好好商榷,更别提御驾亲征了,流矢滚石不长眼,万一伤到哪里得不偿失……”

他说得兴起,脸上尽是“少不更事,老夫教之”的表情,一时得意忘形,却忘记了殷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帝君,并不是你家里陪你喝酒听你训斥的毛脚女婿,他是狼群里的狼王,地狱里的魔王。

殷溟的神色平静到近乎阴冷,看着他说到口干舌燥,方才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抬头道:“陈大将军今年贵庚?”

他问得奇怪,陈思远一怔,答道:“五十有二。”

殷溟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啮人的狠戾:“真的够老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个鹰庭护法从龙椅后的屏风里闪身而出,银色长链如毒蛇出海,卷向陈思远的脖子。

陈思远虽为武将,但荒疏多年,加上年纪已大,又怎么是这些狠辣的鹰庭高手一合之敌,猝不及防被银链勒住了脖子。

鹰庭护法收紧链条,陈思远被勒得眼珠凸出,喉咙咯咯作响,一手奋力拉住银链一端,拼命回扯。

根本不容他反抗,另一个鹰庭护法足尖点地,朴刀出鞘,一招苍鹰扑兔掠到陈思远面前,不由分说,极其蛮横粗暴地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那持刀的鹰庭高手掠回,收刀回鞘,冷冷地站在殷溟身旁,陈思远断裂的颈腔里才喷出鲜血,无头的身体轰然倒下,那颗头颅圆溜溜在地上滚出老远,脸上还凝固着惊愕急怒的表情。

血溅大乘宫,当朝格杀重臣!

群臣不敢置信地看着这颗头颅,恍若身处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之中。

殷溟转着手上的扳指,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下,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冷冷道:“即日起,丽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丽妃之前宠冠六宫,何等风光,今日却被帝君淡淡的一句话就打入泥尘。

冷宫是什么地方?如丽妃这种出身富贵娇生惯养的娇小姐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连对自己枕边之人都如此残酷,群臣回想起之前殷溟对丽妃不加掩饰的宠爱,心中更是寒冷,纷纷噤声低头,颤抖着大气都不敢喘。

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

殷溟眼光冷湛湛地在群臣中一扫,落在了兵马司副帅骆光雄的脸上,道:“骆将军,朕亲征东伐一事,你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

骆光雄颤颤伸指抹掉溅在脸上的一滴血,心道,陈思远太不自量力,竟然在帝君面前倚老卖老,前车之鉴,自己若还重蹈覆辙就是只猪。

想罢,跪地连叩三个响头:“陛下英明,大梁不识时务,我国兵强马壮,正是伐梁的大好时机,兵马司上下必全力以赴,助陛下皇图霸业,一统天下。”

“好得很,现在起,你就是兵马司大元帅了。”殷溟微笑颔首,又转向其他臣子:“你们怎么看?”

群臣看看陈思远死不瞑目的头颅,又看看那几个在血泊里同僚,面面相觑后整齐跪下,磕头之坚毅比之前劝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齐声道:“陛下雄才伟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你们都在说谎。

民心不在,时机未熟,不占地利,至于人和……

殷溟看着台阶下跪伏的群臣,嘴边噙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他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今日之所以一改怀柔收拢的手段,以最直接的暴力震慑群臣,都是因为,他不想再等。

殷溟缓缓站起,黑色镶金丝的袍袖拂过龙案上的山

河花纹,既然无法享受过程,那么就一剑穿心地直逼结果,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朕这一生,总要肆意随心一回!

殷溟展目远望,苍穹之上,似乎有一张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孔,还有一双杀气四射却美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天元三年,大朔五十万铁骑卫拔营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狩水,兵临凉州城下。

……

已过惊蛰,万物复苏,冬天最后一场雪雨下过之后,风虽然依旧寒冷,却少了许多料峭之意。

异迁崖下的山谷里,温泉汩汩,树枝上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出了嫩芽,地上绒绒地铺了层细软的草芽子,翠绿喜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暖阳融融,小黑甩着尾巴追着被风卷起的枯叶,在谷中疯跑一圈后,又转回草屋前,撒娇似的拱着竹椅上的那个人,把大头挤进她的臂弯里,摇头晃脑地蹭着她的衣衫。

弯弯裹着一身白狐毛裘坐在竹椅里,莞尔一笑,顺手捋了捋它的颈毛,又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挡了挡眼睛。

她的皮肤本就明净如玉,此时大病之后,更是更加苍白不带丝毫血色,在阳光下竟像透明的一般,纤细薄弱得让人心疼。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几不可闻。

弯弯目光一凝,转头去看,风卷叶动,阳光如丝如缕,哪里有半个人影?

回到异迁崖已经小半月,在容晗的精心调养下,她渐渐可以坐起,进些稀粥软食,甚至可以坐在屋外晒晒太阳。

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留着阿爹的气息和痕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书一画,都让人备觉安心。

她喜欢这里,甚至生出索性老死谷中,再不问世事的念头。

他和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弯弯抚着颈上的玉佩,心头涌起苦楚和悲凉,压得心脏几乎停滞,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起来。

附近一直有道目光温温地笼罩着她,此刻骤然� �张。

弯弯似有所感,秀眉微蹙,擦去嘴角的鲜血,眼光四下一扫,依然不见人影,心中百般疑惑。

从自己清醒以来,就感觉有一道目光时不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苦涩,还有浓浓的……思念。

好几次,盯着她的眼神之热之烈,仿佛可以将她点燃,可当她四下寻找时,这道目光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如今功力不比从前,难以凭借呼吸吐纳辨识来人的方位,但她知道应该就是他,他就在附近看着自己。

因为那道目光如此地温柔和熟悉,熟悉到能一往无前地攻破她的心门,将那些刻意遗忘的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地重新勾勒出来。

她虽然昏睡了很久,但清楚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分明听到了一个和煦如冬阳的声音。

“弯弯,是我。”

如最纯净的晨光透骨而入,让她无来由地安心,放松自己深陷黑沉的昏迷。

一觉醒来已在异迁崖的草屋里,如同做了一场长而深的梦,那人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昏迷前的记忆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但是那四个字却如同用刀刻在自己心底一般,深得疼痛。

身后的那道目光越来越盛,连趴伏于地睡觉的小黑都感觉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冲着她身后呜呜低吼,吼声低闷,并不是见到敌人的威胁,反而有着些摸不着头脑的意味。

你躲在那边玩什么?

小黑好奇地朝那边探探爪子,却被那道目光止住,不敢往前,只得郁闷地在弯弯脚边打转。

弯弯低下头,青丝滑落颈畔,遮住了不停哆嗦的唇,眼眶已经发红,心跳得越来越快,努力压抑住转头去看的念想,一双手紧握住竹椅扶手,筋骨突出,更显瘦骨嶙峋。

一声悲伤的叹息,随风而散,那丝如火灼烧的目光突然消失了。

弯弯只觉得身上一松,心中却怅然若失,茫然回首四顾,阳光下树影憧憧,不见半个人影,倒是不远处一棵槿花树下多了只黑色的锦囊。

小黑窜向树下,绕着树转了两圈,准确地叼起那只锦囊,奔回弯弯身边。

弯弯解开锦囊的绳口,一看之下,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滚直下。

里面是一柄白布包裹的匕首,黑色刀身闪着锐利的寒意,正是阿爹赠她的那把离光。

离人念生死,光影照心寒。

弯弯抱着离光,心中大恸,呜咽哽在喉咙里,头埋入臂弯,瞬间湿了衣袖。

容晗端着药推门出来时,看到弯弯闭着眼靠在竹椅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容晗欣慰一笑,不由地放柔了动作。

那日在黑云骑的拼死护卫下,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赶回了凉州,弯弯体质虚寒,温泉对于疗伤再好不过,容晗便将她带回了异迁崖的旧居中,吕南宫又遣人送来了许多珍贵药材,这十日容晗倾尽所学,药石针灸配以温泉浸润,驱寒辟异修补气海,虽然弯弯目前还是内息薄弱根基不稳,但毕竟已无生死之忧。

直至此刻,容晗的心方才回到原位,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意。

放轻脚步上前,想替她拉起滑落的狐裘,手将将碰到狐裘时却为之一顿。

白色的狐裘上沾了几滴鲜红。

容晗脸色骤变,连忙拉过她的手腕,手指轻点于上,搭她的脉息。

弯弯醒来,见他一脸惶急的模样,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摇头以示没事。

见她脉息平稳并无异像,容晗才放下心来,目光一转,看到她脸上兀自有着泪痕,怀里还抱着一只从未见过的黑色锦囊,心里便如明镜一般。

这些时日她须好生静养,你每天默默躲在边上看就罢了,今日竟然惹得她情绪激动咳了血……

容晗心里把楼誉骂得狗血喷头,打定主意明天在给他疗伤的药方子里换几味药,疗效不变,却疼痛加倍,干脆痛死他算数。

弯弯四下看了看,目露疑问。

容晗与她相处久了,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能猜到她的意思,脸上绽开一丝温柔的笑容,延展到眉梢,柔声道:“方大夫去了凉州拿药,有侯将军陪着,你不用担心。我刚才替你把了脉,好得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内疚和责备:“你心怀死念,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若你有了三长两短,我便再也没脸做什么神医,谈什么悬壶济世。弯弯,你若想让我和……很多人都高兴,就要乖乖吃药,努力好起来,我大哥为你取名弯弯,是希望你宁弯不折,不要辜负他的一番深意,不要再去做寻死的傻事,好吗?”

这又想起了阿爹,弯弯心中既疼且涩,看着容晗和阿爹相似的面容,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抿唇一笑,点点头,伸手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个干净。

……

绒绒绿草在冰封的土地上冒出了头,却立刻被奔腾而来的铁蹄踏碎,幼嫩的草茎折断榨出的汁液将马蹄的铁掌染成了浅浅的绿色。

淡淡的春意被驱散扼杀,凉州城外旌旗猎猎,全副武装的骑兵呼啦啦地移动,暖暖的春风都仿佛害怕这般凛冽的气势,不敢进入,整个平原上沉若浑铁的肃杀之气无声荡漾。

殷溟一身戎装站在战车上,眯眼看着远方的城墙,淡淡道:“三日之内,拿下凉州城。”

大将夏玄敬领命道:“诺!”

兵马司此次竭尽全力,精兵强将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压至梁朔边境,几乎同时对梁朝边境十五州展开进攻,其中尤以凉州为重中之重,朔国最精锐的战队铁骑卫几乎全部压在凉州城外。

黑云骑只有十万,就算全部调集到凉州,人数也只是铁骑卫的一半。

小小的凉州城在青色铁甲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下,如同无边无际风雨中的江上扁舟,动荡飘摇,危若累卵。

夏玄敬侧目看了眼身边的殷溟,心中微有寒意。

十年磨一剑,铁骑卫是兵马司的精华,是朔国安邦定国的基础,平时轻易不会擅动,这次却倾巢而出,团围一个小小的凉州,和黑云骑拼死一搏。

这相当于把所有的家底都押了上去,万一打输了,朔国将大伤元气,非十年不能再有今日之威势。

陛下虽然阴沉冷酷,但绝对不是胸无韬略的昏君,那么多年不紧不慢稳稳地走着富国强兵之路,从不浪费国力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这次却不知为何如此着急?

“朕很明白,这一仗如果输了,一生将再无可能一统天下。”殷溟出乎意料地突然开口。

夏玄敬极其惊讶,帝君一向不苟言笑,城府似海,除了那个已死的太监头子,几乎无人能猜到他的所思所想,至于主动找人聊天,那更是六月飞雪——太稀奇。

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愣怔当场。

殷溟也不需要夏玄敬回答,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大反常态,在这么一个箭在弦上、刀在鞘边的时候,向一个平时并不熟稔的臣子去解释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战意过于喧嚣,初春的风过于寒冷,身边又过于空荡,心里的虚空便如春草般肆意横长,让他有了不吐不快的欲望,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于是可怜的夏玄敬夏大将军便成了帝君用来倾诉的那个树洞,无论殷溟说什么,他都只能把自己变成棵不会说话的树,只能往里吞,绝对不能往外吐。

“你一定在奇怪,准备筹谋了那么多年,为何要来玩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无聊戏码。”殷溟眼中似有火焰燃烧,隐隐透着疯狂。

“朕这一生,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行事不择手段不涉私情,讲究的是揣摩人心稳打稳扎的权谋之术,若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不要说指日可待,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遥望凉州城墙,似乎那里有苍凉白发和绝色红颜:“但朕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这一路走过去,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有朝一日能登凌绝顶,却连个真心鼓掌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趣味?”

“怀恩说过,朕与楼誉,是世间两枭雄,性情手段虽然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注定是一生之敌。”

争夺同一个天下,爱上同一个女子,一生之敌名副实归。

殷溟语带讥诮,眉宇间尽是决绝和倦色,说不尽的冷漠孤绝:“既然是一生之敌,要缠斗至死,那么就让决战来得更早一些吧,今日,朕就在这凉州城,用全部身家和楼誉来一场豪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此一役。”

楼誉站在城墙上,手里捏着张战书,眸光似乎透过了极远的距离,和朔国大军战车上的那个冷酷眼神相触,迸发出点点火星。

战书上只有寥寥数字——女刺客弯弯,貌甚美,朕喜之,若送此女于朕,战事可消弭无影。

楼誉看完战书,双眼里喷薄着熊熊怒火,眼神如野兽一般凶狠暴虐,双手一搓,那张薄薄的纸顿时变成粉末。

他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让人觉得磅礴杀意冲天激荡。

侯行践和吕南宫被这雷霆乍现的杀气惊到,忙道:“王爷,殷溟故意要激怒你,你可千万不能发怒,否则就中了他的毒计了。”

楼誉一言不发站在城楼上,铁拳紧握,双眼微眯,表情如唇齿带血的猎豹。

殷溟既然已知道弯弯的存在,无论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以他的性格,只要他活着,都会不择手段地把弯弯抢到手里,据为己有。

自己怎么能放任他把手伸向弯弯?

既然如此,那便斩之,永除后患。

片刻之间心意已决,这一战,将是他和殷溟性命相扑的生死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不,为了她的安全和幸福,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你。

山雨欲来风满楼,冷风呼啸,吹得城墙上的黑云军旗猎猎作响,舒展开来,上面一个“楼”字张牙舞爪,似乎比天边翻滚的黑色云团还要喧嚣肆意。

天地昏暗,乌云蔽日,一阵闷雷从天边滚来,空气沉闷得让人几乎窒息。

朔军其余部队已经在进攻射虏郡下的其他州府,而这二十万铁骑卫则将凉州城团团围成了一个铁桶。

围而不打,而是先用气吞风云的气势压迫打磨凉州守军的精气神,将守军的战意和勇气消磨殆尽。

打仗,打的就是人,一旦人心出现溃口,就会兵败如山倒,残存亦末路。

谁说殷溟不懂用兵,他深谙人心之道。

看着城墙下黑压压气势逼人的铁骑卫,侯行践翻了个白眼,这么吊诡的打法,一看这个殷溟就不是什么心怀宽广的君子。

“王爷,怎么打?”吕南宫看向楼誉,问得直截了当。

面前这个男子虽然比他们所有人都年轻,但他们都习惯了遇到困厄难题时唯他马首是瞻。

有那么一个聪明脑子在身边,自己还要动脑子,那就是没有脑子。

“铁桶虽固,金锤破之。”楼誉的声音不起波澜,下令道:“侯行践!”

“属下在!”

“你去挑选七千黑云骑,要最能战的好手,配备最快的马最利的刀,前锋营三千人再加配连弩,我要以该战队为重锤,击而破之。”

熟悉的感觉弥漫全身,侯行践只觉得热血沸腾,大声应下:“诺!”

“吕南宫!”

“属下在!”

“你率弩箭营五千人,以强弓重箭掩护出城作战的队伍,把十台攻城弩调上城头,必要时也可以攻防互动。”

“诺!”吕南宫稳稳抱了个拳。

“赵龙!”

“属下在!”

“你带五千人在后,接应前锋队,随时为前锋队补充战员。”

“诺!”

“吴冠!”

“属下在!”

“你带一万人四面出击,制造假象,分散朔军的注意力,记住,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一旦接战必求全歼。”

“诺!”

命令有条不紊一条条下达,众将领仿佛嗜血的狼闻到了血腥气,个个摩拳擦掌,眼睛发亮。

“那我呢,我做什么?”旁边突然冒出个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墙头积雪又薄了几分。

拓跋宏达一直站在边上干等,眼看所有将领都领到了作战命令,唯独没有自己的份,百爪挠心,顿时急了。

“你和我一起,作为锤头,出城作战。”楼誉道。

以拓跋宏达的智商,若要他率领一支队伍,那是盲人瞎马半夜临深池,险中又险,但若让他为先锋锤头去开疆辟土杀出条血路,却是万中选一的上佳人选。

花钱花在根子上,好钢用在刀刃上,楼誉深知用人之道。

乍闻楼誉要亲自出战,侯行践和吕南宫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不行!”

楼誉冷冷一眼扫过去,眼中尽是坚毅果决,虽然什么都没说,意思却十分明白。

我已决定,不用再劝。

“王爷,你身上的伤还没好,绝对不能亲自作战。”侯行践急道。

拓跋宏达这才想起楼誉身上那个险恶到了极点的伤口,黝黑的脸竟然似乎也白了一瞬,脱口而出道:“不要命了!你怎么可能还拿得动刀?”

虽然拓跋宏达一直看楼誉不太顺眼,但并不妨碍他在亲眼目睹楼誉和刘怀恩那场大战之后,心中的崇敬之意油然而生。

不得不承认,这个白面皮的家伙手下是有两把硬刷子的。

回想起那天的战斗场景,拓跋宏达至今还激动得不可自抑。

那一天,风雨碎雪之中,楼誉的邀月刀带着沛然的杀意,沿着刘怀恩气场中乍现的裂缝,狠戾无比地劈了下去。

刘怀恩瞳孔紧缩,楼誉的刀来得太快太狠,眼光太过毒辣,正好是他气息流转不畅的那短短一瞬,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密匝的雪雨遮掩下,迎头劈下。

防守躲闪都已经晚了,那就同归于尽吧。

刘怀恩枯干老朽的脸变得越发惨白如鬼,唇色却红得鲜艳欲滴,白眉竖立,长枪凌空翻转,骤然加速,带着慑人的破空声,如破云的游龙,带着被绝望逼出来的决绝和强悍,刺向楼誉的腹部。

时间仿佛停止,漫天飘零的雪花也似乎被这惊天的一击震慑,放慢了飘落的速度。

拓跋宏达惊骇的喊声,侯行践暴怒的狂吼还卡在喉咙里,那两个人已经动了。

刘怀恩的一枪如热刃入雪捅进了楼誉的腹部,枪尖挂着血水从另一侧冒了出来,捅了个对穿,鲜血滴滴答答。

楼誉的刀光却消失了,拓跋宏达在雪雨中努力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邀月刀静止在刘怀恩的脖子里,深深嵌入了他的颈骨。

刀锋被斩开的骨节卡住,鲜血从那条细缝中不停涌出,刘怀恩半身都被染成了鲜红色,被浸润透了的衣角,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刘怀恩眼睛瞪大,眉上的白雪带着猩红的血点,表情显得格外狰狞。

楼誉右手持刀,左手反握刀柄,无视自己腹部惨然洞穿的凄厉伤口,保持着劈砍的姿势。

说时长实则短,刘怀恩喉头咯咯有声,骤然拧动枪柄抽出,银色的枪头血水飞溅,几乎同时,楼誉突然拉动手臂,刀锋和颈骨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鲜血喷涌,两人在短暂的静止之后,猛然分开。

刘怀恩的目光中有着极端的不甘和痛苦,随即咔嗒一下,颈骨断裂,脑袋歪落肩膀,颈部完全割裂,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

楼誉眼中并无兴奋之色,而是异常冷漠地盯着刘怀恩,直到他的头颅断裂,方才松了口气,捂住了自己腹部的伤口。

失去意识摔下马来,嘴角却挂着一丝淡而冷的笑意……

那么重的伤,只是让军医处理了一下,盔甲下包裹着的厚厚绷带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侯行践等一众将领脸上是掩不住的不忍和担忧。苦劝不得,打也打不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楼誉全副武装骑上了追风。

楼誉手持缰绳,在那些精心挑选出来作为先锋的黑云精锐面前稳稳地站着,稳如泰山,重若磐石。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所有的黑云骑们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意念和勇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透过风和雪,传递到每个人身上。

黑压压的黑云精骑鸦雀无声,楼誉的眼光缓缓扫过这些忠心善战的部属,突然拔出邀月刀,高高举起,直指苍穹。

黑云精骑们突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胜利!胜利!胜利!”

声音响彻寰宇,闻之热血澎湃。

随着震天撼地的喊杀声,凉州城门大开,楼誉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以他为箭头,七千黑云骑勇士一往无前冲向敌人的阵营。

……

暮霭似锦,暖风徐徐。

弯弯蹲在一株黄色的小野花前,瞧着满地的青绿发愣。

又到春分,每年这个时候,阿爹总会摘些野荠菜,裹在白面里做煎饼子给她吃。

弯弯有了恍若隔世的恍惚,心中百味杂陈。

正发愣时,一股熟悉的香气袅袅飘来,弯弯吸了下鼻子,扭头去看,却见容晗一身白衣站在那里,依然高雅俊秀,手上却油腻腻地端着个瓷盘子走过来,半蹲下将盘子递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道:“闻闻香不香。像不像我大哥做的?”

弯弯低头一看,瓷盘里放着两只煎得脆黄的饼子,香气扑鼻。

迟疑地伸手拿起一个饼,触手还有些烫,轻轻掰开,露出了里面翠绿嫩鲜的馅儿。

荠菜饼。

弯弯怔了一怔,眼眶却渐渐红了。

容晗笑着掏出一卷书册,翻到其中一页,念道:“春分,给弯弯做荠菜饼,荠菜洗净剁碎薄油煎之,香气可人,弯弯吃得眉开眼笑,她喜欢吃,年年都给她做。”

弯弯怔住,那卷书册有些年头了,页面显得发黄,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不知是容晗从哪里翻出来的。

心跳得有点快,接过书册缓缓翻开,上面写满了秀气的小楷,圆浑流畅筋骨具备,显然是容衍的笔迹。

“弯弯三岁,我以弓刀笔墨针线分置不远处,她摇摇摆摆却毫不犹豫地选了刀,我笑了,她和槿儿一样,小姑娘家却喜欢打打杀杀。算是迟到的抓周,我决定教她刀法。”

“弯弯五岁,聪明机灵,却不喜欢写字读书,小小的女娃娃,宁可抓十只兔子也不肯写三个字,算了,不爱读书就不读吧,没什么比她开心更重要。”

“弯弯八岁,轻功刀法尤其好,根骨绝佳,却不肯下苦功,今日又偷懒不练功,我硬下心肠用竹枝打了她,她虽然没哭,我却心疼得睡不着,既然睡不着就给她做件皮袍子吧,当年师父夸我聪明绝顶,触类百通,但于针线一事却贻笑大方,勉强为之,但求针脚细密,方不辱没师门。”

“小黑顽皮,竟然吃了我的素叶铃兰,足足拉了三天稀,弯弯抱着它哭红了鼻子,素叶铃兰三年才开一次花,弯弯,阿爹我也很想哭啊。”

“偶遇野马王,治好了它的腿伤,马儿亦有灵性,弯弯与之成了莫逆之交,给它取名大红,大红小黑,呵呵,真是个好名字。”

“弯弯头发长了,我替她梳了个端方的女子发髻,可是不到半个时辰又成了鸡窝,罢了罢了,她高兴就好。”

“快过年了,问弯弯想要什么礼物,她却什么都不要,只是笑眯眯黏着我说,只要阿爹永远陪着弯弯。我心里既温暖又愧疚,弯弯啊,阿爹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点,阿爹无法应承,因为阿爹有要陪伴的女子,等你长大了,我就要去找她,在我死之前,总希望能见她一面。”

……

一页页翻下来,书卷里全是些家常琐事,竟然是容衍日常的随笔,一笔一画都那么熟稔温暖。

弯弯的手微微颤抖,抱着书卷贴着自己的心口,眼中已有波光粼粼。

“在大哥的书房里找到的,放在一堆药书典籍中。”容晗轻叹一声,心中亦是黯然伤感,却很快又笑了起来,“弯弯,你有个天下最好的阿爹,他希望你快乐幸福,为了他,你也要善待自己,不能再起轻生寻死的念头,好好替你阿爹活下去,否则他可是会生气的。”

弯弯眼中雾气氤氲,眼泪滑出眼眶,却来不及滴下来,就被容晗轻轻抹去。

他笑得如同阳光般明朗清澈:“别哭啊,我可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弯弯眼边还挂着泪,嘴角却渐渐弯起,梨涡隐现,笑如半弦月。

容晗亦看着她笑,笑得欣慰满足。

“弯弯?”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明明声若洪钟,却近乡情怯般刻意压低了音量,带着惊喜和不确定的迟疑。

弯弯和容晗齐齐回头,只见丈许外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头发蓬乱如狮,身高八尺,肌肉把一身黑云骑戎装撑得鼓鼓囊囊,偏偏脸上却是生怕惊吓到人的小心翼翼,走近几步,忐忑又叫道:“弯弯?”

那个一袭白裙,长发及腰,眉如黛,肤如雪,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女子,真的是她吗?

拓跋宏达觉得心怦怦乱跳敲击着胸骨,简直要蹦出来,瞬间不争气地脸红到了耳根,好在脸皮够黑,倒是看不太出来。

这个家伙真是能吃,几年不见竟然长成一头熊了。

弯弯认出来人,歪头瞧着他,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个笑容太熟悉,这些年时时刻刻在自己心底泛起,像锥子一样刺着自己的心,一想起就痛,痛不欲生的痛。

看到她的笑容,拓跋宏达再无犹疑,虎目含泪,激动得连迈几步,展开铁臂,就想如从前那样,来个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的拥抱。

手臂恰恰碰到她的衣衫,却紧急顿住。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野小子了,娉娉婷婷,长发飘飘地站在那里,如空谷幽兰水中青莲,让人陡生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距离感。

拓跋宏达的手臂在空气中勉强转了个弯,收了回来,脸色尴尬地挠挠头,磕磕绊绊道:“弯弯,你……瘦了,变白了,更……更好看了。”

弯弯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走上前来,伸开双臂,轻轻地主动抱住了他。

拓跋宏达高大魁梧,弯弯只能抱到他的肩,想起当初那个扛着黑铁大刀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拓跋宏达,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拓跋宏达身体僵硬,站得笔直,动都不敢动一下,心中既欢喜又悲伤。

他早就从侯行践那里得知,弯弯嗓子已毁,从来说不出话来。

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怒极攻心,黑铁大刀出鞘,一刀就把将军府前那棵十人合抱的百年老树拦腰砍断。

此刻低头看着她长而柔软的睫毛,拓跋宏达福至心灵,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低声答道:“弯弯,我很好,吃得多长得壮,杀敌立功没有受伤,如今已是黑云骑的翊威将军。”

那么多年,拓跋宏达还是像以前那样,始终不讲道理没有理由地站在她这一边,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随时准备着挽起袖子帮她打架。

谢谢你,拓跋宏达。

弯弯咬住下唇,拼命将泪意逼回眼眶,仰头给了他一个明朗的笑容。

“拓跋宏达,你来有什么事?”容晗心知如今战事紧急,拓跋宏达突然离开战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快马加鞭赶到这里,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

“我来找弯弯。”拓跋宏达想起正事,脸色一整,“不,我来是找弯弯去救他的命。”

“他是谁?”容晗问道。

拓跋宏达静默片刻,一句话说得缓慢而沉重:“他是楼誉,弯弯再不去,他恐怕就要死了。”

弯弯身体剧震,脸色顿时白得更加清透。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容晗急道。

拓跋宏达道:“你们回凉州那天,楼誉拦住了老杂毛,呃,就是那个叫刘怀恩的太监,两个人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楼誉的一招天山望月,老杂毛一招燎原百击,楼誉又一招夜战八方,老杂毛一招五虎面门刺……”

拓跋宏达仿佛沉浸在那天的激战中,两眼放光,手舞足蹈模拟着两人的招式。

容晗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个愣小子爱武成痴,若放任他这么说下去,怕是月上中梢都说不到关键的地方,任凭再温和耐心也忍无可忍打断道:“说重点!”

拓跋宏达的话头突然被截住,怔了片刻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十分听话地把过程尽量简洁:“老杂毛死了,楼誉伤了,朔国帝君来了,楼誉要杀朔国帝君,肚子上那个洞就更大了,这么下去活不成了,他们让我来找弯弯,让她去劝他。”

他这下子删繁就简又过了头,那么复杂且长的过程,被他说得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绪。

好在容晗不是一般人,弯弯更是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都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弯弯的心就如同活生生被挖出来一样,鲜血淋漓,痛入骨髓,胸腔里凉飕飕空落落,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拓跋宏达见她抖得厉害,心里不忍至极,道:“弯弯,你去劝劝楼誉吧,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他如果死了,你会伤心一辈子的。”

弯弯不由自主地急行几步,却一口气接不上,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容晗急忙上前将她扶住。

弯弯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待那阵眩晕过去后,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惊恐和无助。

在自己最悲惨最伤痛的时候,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她的生活,如春风细雨一般,缓缓地滋润和温暖了她干涸皲裂血迹斑斑的心湖。

他是和阿爹血脉相连的亲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安全感,看着他酷似阿爹的容貌,更让孤苦无依的她生出了亲人般孺慕依赖之情。

因此在这种焦急纠结徘徊踯躅的时刻,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他依靠和求助。

容晗心中酸涩沉重,却稳稳地扶着她,语气忧伤而坚定:“弯弯,听我说,当年沙湾一役楼誉是中了奸计,他固然有错,但筹谋奸计的那些人更是该死,他剿灭太子一党,也算是为宋叔他们报了仇。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但他对你的爱恋钟情从未转移,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如今他足踏死境,弯弯,不管你是否决定原谅他,现在都该去一趟,把他拉回来。”

弯弯的眼泪纷纷而落,缓慢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拓跋宏达心急如焚,见她点头,立刻打了个呼哨唤来战马:“弯弯,骑我的马,我带你去。喂,那个小白脸,你不错,要不要一起去?”

他见人就叫小白脸,也不看看自己的脸比锅底还黑三分,和他相比,黑云骑里八成的男人都成了小白脸。

这些天相处下来,容晗知道拓跋宏达的性格,被他一口一个小白脸地叫,也懒得与他计较,点头道:“弯弯身子弱,你护着点不要太颠簸,我要去找些药,随后过来。”

拓跋宏达小心翼翼将弯弯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护在臂弯里。

声若洪钟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让她伤着,你快点过来,楼誉还等着你救命呢。”

容晗点头:“我晓得,我尽快。”

拓跋宏达再不多言,将宽厚的肩膀展开,尽量让弯弯坐得舒服些,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弯弯的长发在风中卷舞,她并不知道,身后容晗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异常地深情专注。

他喜欢你,胜过喜欢他自己。

——我又何尝不是。

容晗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日光拉长的影子,还有那盘已经凉了的荠菜饼,嘴角带上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凉州城,将军府,一众黑云骑将领齐刷刷跪了一地。

“王爷,我替你去出战!”众将纷纷请战,眉目间俱是焦虑着急。

王爷身上的伤口撕裂到惨不忍睹,就连他们这些久经阵仗、见惯血腥的人看了,都觉得心里发毛。伤成这个样子,竟然还亲自带着前锋队四进四出,连续四次冲击对方大营,有两次差点冲到了对方的中军帐,这真是太生猛了。

老大,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事事亲为,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很没面子啊。

侯行践单膝跪地,暗暗和吕南宫对了个眼色,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王爷敲晕,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估计敲晕的成功率会高很多。

都是跟随多年的心腹战将,动动眼珠子,楼誉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冷哼一声:“想把我敲晕?你们的胆子越来越肥了,侯行践,你倒是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敲晕我。”

侯行践简直要悲号了,心中泪流千行,只得极其不甘地低头道,一字一字好像从齿缝里咬碎了:“属下……不敢。”

楼誉瞪了他一眼,低头道:“快点缝。”

这句话却是对方筝说的。

方筝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主要研习妇科,接生无数,见惯了妇人生养的血肉模糊,又耳濡目染了容晗的淡定和稳重,此刻面对楼誉的伤口,她的手显然比其他的军医要稳定许多。

方筝先在伤口上敷了金疮药,然后用金针穿入他的皮肤肌肉,用力拉扯鱼肠线,缝合创口。

无奈创口实在太大,仅缝了两针,她已经大汗淋漓,听得楼誉催,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焦躁。

佩服的是,楼誉伤成这个样子,竟然还不肯用麻沸散,说什么要把稀少珍贵的麻沸散让给其他将士,他自己生生扛着穿针拉肉之痛。说不痛肯定是假的,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汗,语气却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些鼓励的意思。

西凉王,果真不是一般人,太恐怖了。

令人焦躁的是,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才明白,自己和容晗的差距太大唉,如果容大夫在就好了。

被血腥气冲得脑门一晕,只得停下手来,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道:“擦汗。”

侯行践如闻圣旨,“噔”地一下跳起来,拿过一块干净的白棉布去拭她额头的汗。

方筝点头示谢,下颌一抬道:“给他也擦擦。”

侯行践一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王爷满头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滴落下来都打湿了战衣的领子。

心中大痛,手里拿着棉布,却无论如何伸不过去,默默把拓跋宏达骂得狗血喷头,莽小子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现在是久别重逢叙旧缅怀初恋的时候吗?

……

战鼓擂响,鼓声如同天上雷鸣,似乎能将残雪震成粉末,让人气血沸腾。

数十架攻城弩摆在阵前,粗如儿臂的铁箭在日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 /p>

步兵们抱着长梯绳子严阵以待。

铁骑卫排成了一个锥形的进攻阵势,战马均全副重甲,就连脸上都戴着银色的面盔,铁蹄刨着地面,喷着浓重的响鼻。

只待一声令下,巨大的战车就将轰隆隆启动,把凉州城碾压成齑粉。

殷溟站在战车上,眯眼看着凉州城墙,心中是浓烈的嘲讽和讥诮。

这几天,楼誉带兵四处出击,试图突围。

此人果然骁勇无敌,明明据鹰庭探报,他在和刘怀恩的一战中受了重伤,却依然策马挥刀如入无人之境,有两次还差点让他摸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想玩一招擒贼先擒王?

楼誉怕是看高了自己却小看了他,堂堂朔国帝君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一想到楼誉可能已经被自己那封战书气昏了头,殷溟心中就无比快意。

戳人要戳痛处,自己这几句话果然戳中了楼誉的命门。

弯弯,弯弯。

殷溟低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发觉清脆悦耳,朗朗上口,又想起那双寒意彻骨的眼睛,全身如被潺潺清泉冰凉凉地浸透,焦躁的无名火顿消。

能得楼誉如此倾心相爱的女子,真是令人十分好奇。

能夺楼誉所爱,是自己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况且自己对弯弯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有生以来都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大朔帝君殷溟,右手抚住心口,感受着里面那颗心脏更加雀跃的跳动。

如同儿时母后在耳边的呢喃,雪天披在自己身上的貂裘,寒夜送来的一碗热汤……在自己这些年忙于追逐至高权力,眼睛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的过程中,这些温情的片段被忽视甚至是刻意遗忘。

如今却好像被某种奇妙的情绪所勾动,重新从心底泛起来。

殷溟觉得心底最深处渐渐柔软起来,若身边能有弯弯这样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陪伴,自己苍凉而寂寞的生命会不会从此变得温暖而让人倍感珍惜?

自己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即便站上那个权力巅峰,那种登临绝顶的心境却因无人分享而黯淡。这一趟倾尽国力的千里追杀,又何尝不是一个内心枯萎荒芜至死的人,为了呵护心底仅剩的温情之花,而做的最后救赎?

明明占了兵力优势却任凭对方拼命突围,坚持围而不打,眼看对方援军将至,局势即将逆转,帝君到底在想什么?

夏玄敬看着殷溟,忍了忍,终归没忍住,问道:“帝君,射虏郡下十五州,我们已经攻下了六个,但遭到了强力反击,目前战事陷入胶着。凉州直接通达上京,实乃梁朝第一关隘,若能打下,便可长驱直入,灭梁将事半功倍。可据探子来报,梁朝调集大量援军已快赶赴凉州,我们再这么围而不打,只怕要错失良机。”

殷溟脸色阴沉如同黑色的云:“围而不打,是想让楼誉尝尝那种猛虎被困于樊笼的感觉,可是现在,我却发现了比折磨楼誉更加要紧的事情。”

嘴角冷弯,语锋陡利:“传令下去,攻城!”

杀声震连天沸腾,漫天的箭雨铺天盖地向凉州城墙倾泻下来,连天色都被遮挡住,巨大的攻城弩极富节奏感地,此起彼伏向城墙喷射着,随着每一次凄厉的破空声响起,紧跟着轰然巨响,砖石粉末淅淅沥沥而下,以坚硬青石堆砌的凉州城墙就会出现一个惊人的缺口。

城墙上的守军被猛烈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

第一轮箭雨稍歇,夏玄敬挥动令旗,铁骑卫得令,呼啸而出。

东有黑云摧,西有铁卫追。

黑云骑异军突起,在楼誉手中被打造成了一支名闻天下的铁军,而铁骑卫则是朔国深藏的秘密武器,训练已久,虽然少在战场露面,但是不出则已,一出则横扫千军,向来保持着一种神秘的气质,在世上与黑云骑齐名。

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两支以铁血悍战为名的军队,从来没有对上过。

如今,两支铁军在凉州城下相遇,一对上便是生死之战。

面对铁骑卫,黑云骑上下无半点小觑之心,全军如临大敌。从楼誉亲自率队出战的那几次来看,铁骑卫果然名不虚传,无论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将领的排兵布阵以及战场意识,都要比一般的朔军高出数倍不止。

那四次突围的闪电战,若不是靠着楼誉的超强战力和极其镇定的指挥能力,说不定不但难以得手,反而会铩羽而归。

对方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战斗能力和战场敏锐感能和楼誉相匹敌的灵魂人物。

而黑云骑所倚仗的精魂,如今正在将军府里疗伤。

听到外面喊杀声震天,楼誉霍然长身而起,方筝措手不及,金针刚刚穿过他的皮肉,连忙放开力道,即便她放得快,那根针还是在楼誉的腹部拉出一个豁口,让原本就凄惨的伤口,更加惨不忍睹。

“王爷!”侯行践豁出命了,带着一众将领挡在楼誉面前:“王爷,你如果还是坚持要亲自出战,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楼誉脸色严峻,凝视着这帮忠心下属。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而且自己的身体确实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是,他们不懂,这一仗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绝对不能让弯弯落在殷溟手中,自己就算死,也要在血流干之前杀了殷溟。

“让开!”楼誉的语气不怒自威。

侯行践等人不仅不让,反而挺起胸站得更直,几乎是吼叫:“王爷,我们替你出战,誓死不辱使命!”

正胶着间,忽然庭外传来噔噔噔噔的沉重脚步声,拓跋宏达蒙头冲了进来。

铁塔般的身形让开,从他身后飘出了一抹白色的裙裾。

楼誉眼光一瞥,倏然定住。

白色的裙裾如碧蓝天空中飘出的一朵白云,将这里浓重的血气驱离了几分,让紧张到一点就要爆炸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随后走出来的那个人,让众人眼前一亮。

弯弯一身白衣站在门口,眉目如画,似出水莲花般清美,唯一不足就是脸色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肩背瘦弱得如同纸片,衣袂飘飘,似乎会随风吹去一般。

楼誉如同魔怔,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弯弯亦怔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走向他,两人的目光交接缠绕,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处。

前尘往事如一首尘封的长诗,前半阕柔软温暖。

后半阕却让人痛彻心扉,不愿回首。

弯弯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他,他的面容依然俊秀如同雕刻,气质比初见时更显成熟,只是两鬓的白发根根清晰,触目惊心。

楼誉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儿,这个身影在梦中百转千回出现过无数次,这次她真真切切站在自己面前,看向自己的眼光中充满了悲伤,还有……心痛。

一寸相思一寸灰,他正值英年,却鬓白如霜。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红颜不改,却心碎成殇。

弯弯的手指有些发抖,她自小练刀,手是最稳的,却在拉开他衣襟的时候,从指尖到心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衣服被鲜血凝结住,尽管弯弯不敢用力,拉开时依然撕扯到了伤口。

楼誉痛得冷汗滴落,却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好得很,死不了的,你别哭啊。”

看到他腹部那道险恶的伤口,弯弯嘴唇哆嗦着,哭声却哽在喉咙里,冰凉的手指慢慢地轻抚着已经有些溃疡的伤口。

指尖触摸到他的肌肤,一滴泪滴落在伤口上。

泪水是咸的,伤口处的肌肉几不可见地微微收缩,楼誉却觉得这滴泪是世上最好的良药,最醇的美酒,最甜的蜜糖,直接滴落自己的心底,化作一簇火苗,把自己的心烫得发疼。

你别死。

她的眼中分分明明写着这三个字。

楼誉心中酸涩甜蜜得无法自抑,却更加坚定了决心。指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低声道:“殷溟对你有了企图,他是一个野心勃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他活着一天,对你都将是无穷无尽的势在必得。这人一向身居深宫,这次御驾亲征是难得的机会,我必须要杀了他。”

一阵风过,她的发梢飘起,和泪水一起,在他的指上缠绕成结,如同此刻难舍难离的心境。

楼誉声音温柔却异常坚定:“弯弯,别担心啊,我去去就来。”

弯弯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放,嗓子深处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嘶哑难听,却说不出半句话。

有口不能言,她从未如此憎恨过现在的自己。

弯弯终于来了,这回王爷总算听话了吧。

侯行践等人才松了口气,没想到竟然连弯弯都拦不住楼誉,刚刚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众将再次在门口排成道人墙,摆出了副“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让你走”的架势。

楼誉哪里管他们,轻轻扶住弯弯的肩,柔声道:“你若担心,就到城墙的防箭垛上去看着,看我怎样于万军之中取殷溟首级。”

“听你鬼扯,你是想在万军之中被人砍成肉饼,然后让她伤心一世吧。”门口突然传来了个声音。

侯行践闻言大喜,转头一看,只见容晗提了个药箱,匆匆掀袍跨槛而入,一眼看到弯弯脸上的泪痕,脸色就难看起来,再又听到楼誉这句话,心情就更加恶劣,喝道:“坐下!我给你缝针上药。”

他虽然武力值是在场中的人里最低的,但是谈到医术,却是高山仰止不可逾越,此时面对楼誉,哪里管他是什么西凉王、大将军,自然而然拿出了一副教训不听话病患的气场。

楼誉见是他来了,顿觉无可奈何。

面对侯行践他们,他可以大棒开路,面对弯弯,他也能柔情百缠却坚决到底,可是面对容晗,却没有什么好办法,硬不得软不得,这家伙软硬不吃,顽固起来和自己……呃,尽管不是很想承认,但是这家伙顽固的脾气确实和自己不相上下。

此刻见到容神医挡在门口面色如铁,楼王爷也只得狠狠瞪了侯行践一眼,乖乖坐回椅子里,一只手却依然握着弯弯的手不放,顽强抵抗道:“我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以前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这么点伤死不了……”

“闭嘴!”容晗一向温和,却在看到那个伤口时,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不由分说用剪子剪开了伤口上的衣服。

楼誉乖乖闭上了嘴,握着弯弯的小手,嘴角却忍不住咧开,笑得见眉不见眼。

侯行践等人乐开了花,却不敢笑出来,强行绷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默默在心里为容晗竖了个大拇指。

这世上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降得住王爷的不是弯弯,竟然是这个温良和善的容大夫。

容晗从药箱里掏出一瓶烈酒,用白布沾了,小心翼翼将原先覆于伤口上的金疮药擦去,又掏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绿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

楼誉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从伤处蔓延到骨骼肌腑,原本灼烧般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伤口处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凝结。

“这什么药,好用得很,你多配些,以后将士们都用得着。”楼誉赞道。

容晗没好气道:“你以为这是路边摊叫卖的神仙大力丸啊,这是龙骨火浮花,十年才开一朵,得来极其不易,不知道兄长从哪里找到的,制成了药粉,总共就那么一点儿,全都便宜你了。”

容晗有神医之称,所见过的药物何止千种万种,他说珍贵,那是真的珍贵。

楼誉心中感激,诚心诚意道:“容晗,多谢你。”

“不用谢我,你要谢弯弯。”容晗眼皮都不抬,拿出金针,继续方筝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还有一句话放在心底,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我不会让你死,因为我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

容晗的手比方筝稳定何止百倍,针快速穿过肌肉,针脚既细且密,连血都很少出。

比起刚才方筝老妇拉钝刀般的疼痛,楼誉已觉得从地狱到了天堂,倒是弯弯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里潮潮地沁出汗来。

楼誉握着她的手,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觉得四年来最幸福快活莫过此刻,笑得心满意足。

腐肉割干净,伤口缝合好,容晗利落打了个结,剪断线头,方才吁了口气,抬头道:“一日换一次药,十日内不要动武,忌酒忌用内息,你身体底子不错,愈合能力很好,好好将养个半年,就和从前一样了。”

此话一出,楼誉倒没什么,弯弯站在一边深深松了口气,眼睛不自知地弯成了月牙。

楼誉正好扭头看了过来,她这一笑如同惊鸿掠影,生生撞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多久了,多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楼誉爱煞了她的笑,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回到当初,她还是那个爱笑又爱哭的天真小鬼,自己还是那个紧张青涩的懵懂少年。

正恍神间,忽然城外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吼声,仿佛是数十万人在齐声高喊。

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弯弯……弯弯……弯弯……

声震裂云,地动山摇。

楼誉眼神陡厉,容晗脸色剧变,弯弯一脸茫然,侯行践等人却仿若看到了乌云翻卷,暴雨将至的黑夜。

拓跋宏达二话不说冲了出去,片刻回来,脸色铁青怒骂道:“他娘的,朔军疯了,我们弯弯的名字是他们这帮狗崽子能叫的吗?他们还在城下打出了块白布,上面写了几个黑字。”

“写了什么?”侯行践问道。

拓跋宏达挠着后脑勺,毫不惭愧道:“不认识,难道他们打累了想投降?”

朔军当然不会打累了想投降,然后再送给梁朝十斤八斤的黄金珠宝做赔礼。

战争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面对朔军的疯狂进攻,吕南宫率弩箭营如怒海磐石,稳扎稳打,以铁盾护身,挡住对方箭雨后奋力反击。

十架护城巨弩不停发射,巨大的弩箭重炮般击落在对方的骑兵阵营中。

在弩箭的掩护下,前锋营的黑云铁骑悍不畏死地出城冲阵,数次打退铁骑卫如潮水般的进攻。

此刻,双方都有些气力不继,攻城的第一波攻势稍歇。

楼誉等人上了城楼,城墙上高大的防箭垛已经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满眼破瓦颓垣,青石砖墙上到处是斑白的箭痕。

由于发射过于频繁,一架攻城弩的弓弦已经绷断,断弦随风而动,如利刃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锋利的痕迹,平添瑟瑟杀意和无声的悲壮。

城下百米外的朔军大阵里,打出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布幅,上面用黑炭写着几个大字——

楼誉,交出弯弯,饶你不死!

在青黑色海水般的朔军阵地里,这块白布尤其抢眼,明显到想让人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士可杀不可辱!

除了拓跋宏达之类大字不识一箩的文盲大老粗,所有人都怒目而视,眼中的熊熊怒火几乎能将那副白布点燃。

就连容晗都气得额头青筋乱跳,眼带血丝,恨不得立刻将那块白布撕成粉碎。

远远看着城墙上那几个人影,殷溟唇角冷弯,勾出一个森森笑意。

兵刃相交之余,再玩玩心理战。

朕乃一国帝君,怒发冲冠为佳人,不仅能够减轻妄起兵祸的罪责,还能平添一佳话。

朕手下的将士,只是战争机器,讲的是个“君有令不可违”。

而你就不一样,自称把黑云骑军卒当兄弟,如今为了一个女人,却让兄弟冒险拼命,怎能说得过去?

黑云骑十万人,就算其中一成有了疑惑和动摇,那也够了。

人心有了罅隙,如白玉有了瑕,缸碗有了缝,盛不住那么多的杀意和坚毅。

之前山呼海啸般的“弯弯”,以及现在打出的这块白布,都是想让黑云骑的军心不战而溃。

夏玄敬看着殷溟的背影,心中俱是敬畏和惊惧,虽然说作战一半打的是人心,但能将人心算计到这个程度,试问他自己也做不到那么准那么狠。

帝君如此心深似海,纵观整个大朔朝廷,除了那个已死的老太监,再无人能揣度。

拓跋宏达已经从众人的神色中察觉不对,拉过一个识字的小兵问清楚白布上的字后,顿时暴跳如雷,头发根根直竖,如同发狂的怒狮,大骂殷溟的祖宗三代后,提起黑铁大刀就待冲出去和殷溟拼命。

吴冠眼明手快,牢牢抱住,只觉得好像抱着只发疯的倔牛,勒得手臂发疼。

——殷溟对你有了企图,若他不死,将是无休无止的势在必得……我必须杀了他……

楼誉的话在耳边响起,弯弯静静站在那里,回想起阿爹和安宁公主,以及沙湾殉国的五千将士,还有楼誉腹部那个险恶到了极点的伤口,那种常年在荒原大漠独自求活,自小根植在骨子里的倔狠又不可自抑地冒了出来,凝视着遥远阵地上那个几乎凝成一个黑点的人影,缓缓闭上了眼睛。

距离只有百丈,很好。

气息流转一个小周天,汇聚于气海,气海残破,只能勉强集聚四成功力,也很好。

隔着百丈的距离,人影只能是一个小黑点,可是楼誉和殷溟却仿佛对面咫尺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磅礴的杀气。

“前锋营上马!”楼誉下令。

“铁骑卫准备!”殷溟道。

“护城弩开弦!”楼誉道。

“弓箭手上箭!”殷溟下令。

一连串密集的命令之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攻城!”

“出击!”

新一轮的大战一触即发。

正在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弯弯突然足尖轻点地面,飘然掠起,站在了高高的墙垛上,长发如瀑,白衣胜雪,宛若谪仙。

两军的气氛正如火星掉进炮仗堆一触即发,双方铁骑的蹄子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弓弩兵拉弦的手指也开始微微松开,步兵的刀尖已经外指。

突然,所有的动作为之一滞。

就在以男人为主导,铁水沸腾般的战场上,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个女子,仿若天仙下凡般,衣袂飘飘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立于两军中间。

战场因此着着实实地静默了那么一瞬。

短暂静默的瞬间,至少有四个人率先做出了反应。

楼誉和容晗一左一右冲上去,试图拉住她的衣角,拓跋宏达拔出了黑铁大刀,急步上前,准备帮她挡住即将迎面而来的箭雨,殷溟立刻右手高举,竭尽全力大喊:“停!不许放箭!”

顿时,所有蓄势待发的弩箭都停在弓弦上。

弯弯知道自己赌对了,嘴角微勾,伸指一弹,手里的飞刀闪电般射向最近的一架护城弩,切断了那根在弩兵手里已经绷得极紧的拉弦绳。

随着一道清越的金石声,重且锋利的弓弦猛烈弹回,将巨大的弩箭弹射了出去。

几乎同时,弯弯足尖一点墙垛,如闪电般疾射而出,竟然追上了那支射出的巨大弩箭,左臂微抬,搭在箭支上,整个人如同一朵轻云,轻飘飘恍若没有分量般,借着弩箭之力,在空中急飞。

这一个过程说来话长,其实只在电光火石间。

楼誉和容晗的手只来得及碰到墙垛,拓跋宏达的刀刚刚拔出,她已经随着弩箭一往无前地急射而出。

奇变陡生!

亲眼看到她白衣胜雪,长发卷舞,搭着弩箭飞来,姿态极尽优美不似凡人。

殷溟只觉得目眩神迷,既叹且惊,情不自禁往前连走了数步。

他本来算得很准,恰恰站在护城弩箭的射程之外,这几步却将他暴露在了弩箭之下。

弩箭呼啸着破空而至,瞬间到了眼前,狠狠地轰入围绕在殷溟身边的护驾军阵,军马乱奔躲避,弩箭硬生生把军阵轰出了一个口子,深深地斜插入冰封的土地里,余势未歇,箭尾的羽翎兀自颤抖,发出慑人的嗡嗡声。

弯弯随着颤动飘然而起,如同一片落叶般毫不着力,速度却很快。

她早就默默盘算过之间的距离和自己的功力,自己虽然轻功绝佳,内力却只剩三成,这般借力打力无疑是最省力的打法。

趁对方军士尚未反应过来,脚下一踩弩箭尾,借着箭尾的弹动,再次急掠而起,离光已出,整个人如同黑夜里突如其来的一道刀光,直奔殷溟。

距离太近了,近到殷溟只能看到一道白影掠空,下一刻只觉心头冰凉,低头一看,那把刀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怔怔看着持刀的那个女子,默然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原来你的长相是这样啊,很好。”

弯弯一怔,用力要送出去的刀便缓了一缓。

殷溟喷出了血,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道:“你的心有善意,这也很好。”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仿佛只是一眨眼之间,帝君已经遇刺。

夏玄敬醒过神来,暴喝:“护驾,杀了那个女的。”

护驾军士团团围了上来,刀枪剑戟齐朝弯弯身上招呼。

殷溟突然抓住刀刃,连刀带着弯弯,往后急退,一直退到脊背碰到了战车巨大的轮毂方才停下,然后旋身一转,将弯弯转到了里面。

离光刺入他的胸口又深了几分,离光本来就短,这么一来,两人就好像面对面贴身站着一般。

手掌被锋利的刀刃割破,胸口鲜血喷涌,殷溟却恍若未觉,邪邪一笑,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很恨我?”

弯弯眼中露出冷意。

看着她冷若寒潭的双眼,殷溟笑得宛如恶魔,声音却十分温柔华丽:“恨一个人到了极致,和爱一个人到了极致是一样的,我若死了,你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我。”

这个人满身鲜血,却如同一个折翅的妖孽,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诱惑人心的邪恶。

弯弯觉得看不懂这个男人,银牙一咬,就要将离光拔出,殷溟却抢先一步往后退,离光的刀柄还在弯弯手里,刀刃已从他的胸口拉出,露出好大的一个血洞。

与此同时,夏玄敬的长刀已经到了,准确地从殷溟和弯弯拉开的距离里,朝弯弯当头劈了下去。

夏玄敬身为朔国第一猛将,长刀来势汹汹,弯弯苦于内力不继,知道不敌,却只得拼死反击。

刀恰恰要劈到弯弯头顶,殷溟捂住胸口喷涌的鲜血,急促喘息着,语气却淡淡的:“活捉她,朕若死了,就把她关进凌烟阁,软禁一生。”

凌烟阁,是我的书房,也是除了正殿,我最爱待的地方。

夏玄敬心中诧异,却不得不领命,刀锋急转,从弯弯的耳侧劈下。

被刀锋切断的一缕青丝,沿着脸颊缓缓飘落。

记得帝君的吩咐,夏玄敬不敢取她性命,只得改切为拍,刀锋一转,打算以刀面将她拍飞出去。

正在此刻,破空声急至,三支铁箭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嘶叫,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掠过千军万马,逼至夏玄敬的眼前。

……

楼誉见弯弯随弩箭飞出,惊骇之极,也不顾一切飞身跃下城墙。

如同多年前,在雪峰山的峭壁上,他中箭坠落悬崖,弯弯奋不顾身的一跃。

十丈高的城墙,下面是敌军的千军万马,他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身体急速下坠,邀月刀急出刺向砖墙,刀尖在坚硬的青石上划出电光火星,将将落地时,他一声清啸,右脚在城墙上狠狠一踏,震出一灰色的尘雾,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横着疾射出去。

他的轻功使到了十成,起跃掠动间如同流星弹丸,只在众人眼里留下一抹淡淡的黑影,须臾之间,已经奔到朔军阵前,腾空而起一脚踹飞个铁骑卫,取而代之。

随即一刻不停,策马直接朝弯弯落地的地方冲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大部分朔军还处于震惊之中,殷溟身边的卫队又被弯弯搅得乱七八糟,楼誉单枪匹马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让他一路不停闯到了弯弯百米之外。

一边策马疯驰,一边拿起挂于鞍边的铁弓,抽出三箭,齐搭在弓弦之上,如鹰隼般的眼在万军中一扫,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人影。

这边弯弯已经和夏玄敬过了数招,她重伤未愈,无论内力和灵活都远远不敌夏玄敬,几招之后已身处险境。

楼誉见弯弯危急,不假思索,调动内息运力于臂,内息从气海中汩汩而流。

几乎能听到刚刚缝合的伤口再次撑裂的声音,腹部的衣衫已被鲜血浸润得一片濡湿,楼誉却不管不顾,眯眼瞄准,拉出了一个满月弓。

三箭齐发!

铁箭来得太快,分上、中、下三路,瞬间已到眼前,逼得夏玄敬不得不回刀护身,晓是他变招迅捷,一时间也手忙脚乱。

“叮叮叮”三声脆响,三支铁箭被依次震飞,夏玄敬的虎口剧痛,蜿蜒流下一缕鲜血,心中惊惧,传言不虚,这西凉王确实是个扎手的硬角色。

趁他格挡铁箭的机会,弯弯趁势扑出,离光一闪,刺向殷溟。

殷溟瞳孔急缩,勉强侧身躲避,但伤重之下手足皆软,又怎么躲得过弯弯的一刀。

离光黑色的刀影一闪即逝,消失在殷溟的腹部。

殷溟紧紧握住刀刃,直直盯着她,哑声道:“弯弯,弯弯……跟我走,我会好好待你……”

弯弯摇摇头,手中一送,刀刃几乎没柄而入。

殷溟喷出一大口血,眼中的狠厉却渐渐转为绝望,喃喃道:“你不信我?你为何不信我?”

不等弯弯回答,他突然仰天狂笑,笑出了眼泪:“天下无人信我,算计到头,竟落到无信己之人的地步……哈哈哈哈……”

这个人竟是要疯了吗?

弯弯略一怔忪,殷溟突然一招锁骨错筋手,猝不及防地扭向她的手腕,逼得她不得不松开了刀柄。

殷溟捂住只露出一截的刀柄,踉跄后退数步,颓然坐于地面,大口喘息,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笑意,似凄绝、似悲伤、似不舍、似如释重负,还极少见的带上了点狡黠的孩子气:“这把刀……当你送给我了……你……走吧。”

他让自己走?

弯弯愣住,突然想起离光是阿爹送的,怎么能落入他人手里,正着急打算扑上去抢回来,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这个怀抱温暖而熟悉,耳边萦绕着有力的呼吸:“小鬼,你再这么不打招呼以身赴险,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不用回头,弯弯自然知道他是谁,心里生出了久违的甜意。

夏玄敬的长刀紧随楼誉而至,楼誉拔出邀月刀,一招袖指南山,将夏玄敬当头一刀格开,弯弯只觉得马身一沉,便知这两刀相交,力量极大,连忙主动拉住马缰,以便楼誉空出手来迎敌。

“陛下!”夏玄敬瞥到殷溟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显

是受伤极重,心神剧震,随即长刀外旋,划出一个半圆,刀光如网,将殷溟护在圈内。

楼誉无心恋战,挥刀砍翻挡路的几个铁骑卫,一夹马腹,带着弯弯往外突围。

朔军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刷地掉转了箭头,对准了楼誉和弯弯,可是一想帝君也在这个方向,箭头所指有弑君的嫌疑,领兵的将领忙不迭地喝令:“放下箭,骑兵上,杀死他们。”

无数铁骑卫正掉转马头准备奔过去,突听轰然巨响,凉州城门大开,无数黑云铁骑呼啦啦铁流一般涌出,当头两骑奔得尤其焦虑尤其快速尤其虎虎生风,正是拓跋宏达和侯行践。

铁骑卫们只得再把马头转回来,正面迎敌,双方瞬间混战成一团。

见有人接应,楼誉精神大振,邀月刀挥得所向披靡,弯弯亦抢了把刀在手,一手持缰,一手挥刀,与他配合着往外突围。

夏玄敬滚鞍落马,奔至殷溟身边,见他胸口处有一道刀伤不断涌出鲜血,腹部亦中了一刀,骇人地只露出刀柄,伤得极重。

连忙掏出金疮药撒在他伤口上止血,急道:“陛下,您千万撑住,末将即刻护送您撤退。”

殷溟不置可否,眼光淡淡地,却始终胶着在那个渐行渐远的白色人影上。

只见她和楼誉刀光呼应,劈向他的刀,她替他挡开,刺向她的剑,他替她震飞,两人之间似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和相知,自然而然有一种他人无法插足的浑然一体。

殷溟的心中如打翻的酱料盆子,百般滋味。

羡慕、怅然、落寞、失望、颓丧……只觉得一直以来的野心和豪情,如同烈火焚烧后的余灰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说不尽的疲倦和意兴阑珊。

静默片刻,涩涩道:“撤军吧。”

“什么?”夏玄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溟吐出口血,缓缓闭上眼睛:“朕说,撤军……”

……

一个月后,凉州将军府。

午后的风微凉,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天空清澈干净如同透明的琉璃,空气中带着从远山飘来的木叶香气,格外清冽。

容晗推开窗,让房里浓重的药味散去,回头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甜的弯弯,倍感欣然安慰。

那天险恶无比的厮杀仿佛还在眼前,他站在城墙上,看着如同鬼蜮般的战场,远远看着弯弯深陷乱军,心中焦急如焚,却强行控制住冲入战场的冲动。

这不是豁出性命就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必须好好活着,原地等着,否则楼誉救回弯弯后,谁来诊治他们?

容晗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很是后悔,自己重医轻武,从不肯放多点心思在武艺上,若能有兄长一半的身手,那天也不至于落得个只能焚心旁观的地步。

好在,楼誉终于把弯弯救了回来,总算有惊无险。

但两人当时都伤上加伤,境况十分惨不忍睹,尤其是楼誉。

弯弯气海破损内力不足,但她极其聪明地借力打力,虽然伤得也重,但还算可以控制。

楼誉却惨得多,腹部伤口全部撕裂,血流过多,如果再放任他的血流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用自己治了,直接给他买副棺材板,选个风水地,埋了算数。

因此这一个月以来,容晗成了黑云骑里最忙的人,除了忙于照料这两个重病号,还要兼顾军医之责,被军医们拉去处理那些伤兵们血腥棘手的伤口,忙得昏天暗地,累得清秀白皙的脸上挂了两个醒目的黑眼圈。

容晗走到床榻边,替弯弯掖了掖被角。

汤药里加了髓琥草,安神凝气,若再乖乖地躺上半个月,内息虽然还是难以恢复,但身子骨必然会强健许多,说不定还能胖个几分,不像现在瘦弱如同纸片,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走一样。

弯弯睡得很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快被你吓死了 。”容晗看着她,既无奈又后怕,“弯弯,你不打招呼就这样跳下去,可知道我有多害怕,若你有了不测,我……”

他突然有些哽住,差点忍不住将满腔的情意,如同泉水破竹节,统统倾诉出来。

——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这种喜欢,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而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我本来就和楼誉同岁,他敢藐视天下礼法去爱你,我为何不可?我对你挚爱之心,不会比他少半分。

你的心里眼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我迟到了,迟到也不打紧,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尽全力护着你,给你我所能想象的,最快乐的日子……

这些话在心底唇边百转千回了无数次,静默半晌,容晗终是苦涩一笑,转了轻快的语气,道:“若你有了不测,我会很难过,恨不得死去地难过,小丫头,你以后如果还这么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小心我打你屁股。”

弯弯恰到好处地翻了个身,咂巴着嘴,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梦呓,又睡了过去。

容晗看她睡相娇憨,也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便放心推门离开。

听他的脚步走远,弯弯突然睁开眼睛,眼底都是狡黠的笑意。

打我屁股?我内息只要恢复三成,就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哪里追得上?

这些日子乖宝宝似的躺在床上,骨头都快睡扁了,弯弯大大伸了个懒腰,正打算跳下床来活动活动筋骨,突然听到了“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木头击打着青石地,由远及近朝这里而来。

脸色一变,立刻躺下,盖上被子做熟睡状。

“笃笃笃”的声音在厢房门口停下,楼誉拄着双拐杖站在门口,迟疑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嫌拐杖太吵,他索性把两根拐杖扔到墙角。

说什么可以避免牵扯到腰腹伤口,谁想得到,英越神武的西凉王也有这一天,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楼誉自嘲一笑,拉拉袍角,略一沉吟,迈步进了厢房。

生怕吵醒她,楼誉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榻边坐下,仔细端详她的睡容。

五官还是精致如昔,眉间却多了抹历经生死的沉静,因为受伤的原因,肤色苍白无血色,更显纯净剔透,楚楚可人。

千言万语哽在喉口,楼誉痴痴地看着她。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长发,却在碰到发丝那一刻,涩然停住,化作一声叹息:“弯弯,如果这是个梦,我宁愿长睡不醒。”

弯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好继续乌龟似的装睡,一动不动。

楼誉沉默良久,自言自语道:“还记得以前我受了伤,你每天晚上来看我,天寒地冻的,大营到将军府那么远,快马加鞭也要跑半个时辰,我想叫你不要来了,又格外自私地希望你每天来,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

“知道你是女孩子那天,我回到将军府,连喝了五坛烧刀子,然后醉了,心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念头,真好,真好。

“你喜欢的裙子还在上京西凉王府,就是有些旧了,等你伤好,我陪你上京城最好的成衣店一家家逛过来,你尽情选喜欢的。

“哦,对了,镇国公府也要去一趟,镇国公来找过我,他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老泪纵横要让你认祖归宗,我倒是很愿意,但容晗……哈哈,他肯定会很不愿意。”

他喃喃地说的都是些旧事,语气柔和而恍惚,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我没告诉他们你不见了,沙湾之后,我一直在找你,很多人说你死了,可我不相信。我一定要找到你,哪怕找到你之后,你恨我一生一世。”

楼誉的手终于抚上了她的头发,触感丝滑微凉,轻轻吁了口气,让一颗滚烫得几乎夺腔而出的心,也有了片刻的清凉。

轻轻吁了口气,又道:“我以为自己可以,在看到你安好后,毅然决然掉头就走,还你一片安静无瑕的天空,可是我做不到,若没有你,我的余生就只剩下无法承受的黑暗和绝望。我不想放手,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自私和霸道,对不对?”

楼誉长叹一声,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即便你现在不肯原谅我,但我只要能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岁月水滴石穿,能冲淡死亡仇恨和误解,你骂我自私也好霸道也好,总之我决定不走啦,我不想错过了一次,就错过了一生。”

弯弯依然一动不动,睫毛上却渐渐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楼誉看着这滴泪珠,眼中逐渐浮起一层无可奈何的宠溺。

这些生死离别阴谋背叛诡计构陷,确实太过沉重,必须要给她一些时间,才能慢慢打开心结。

不过没关系,她还活着便是上苍馈赠,只要她在身边,自己有的是时间软磨硬泡。

楼誉的眼中全是绝不放手的耐心,留恋地抚了抚她的长发,起身离去。

待那“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渐远,弯弯起身坐起,拥着薄软的春被坐着发呆,被子上横竖交叉的皱褶,像极了此刻如麻的心绪。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轰隆隆如同一列战车碾压着地面。

今天真够热闹的。

弯弯默叹一声,再次翻身倒下装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拓跋宏达,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弯弯,也想和前面两个人一样轻手轻脚,但他向来走路风风火火,蹑手蹑脚相当不习惯,整个人就像黑熊掉进了陷阱阵,走得磕磕绊绊。

“哐当!”终于不负众望地踢飞了一张凳子,发出惊人的声响。

弯弯都替那只凳子疼,摇头轻叹,翻身坐起,一双眼睛俏生生地盯着他看,眼中既是无奈又是好笑。

拓跋宏达正手忙脚乱地去捡凳子,一瞥见她抱着被子坐在那里冲自己笑,登时一张黑脸如同抹上了胭脂粉,更加黑里透红好像掉进了酱油缸,尴尬地扯着头发,呵呵傻笑道:“吵……吵醒你啦?”

弯弯抿抿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拓跋宏达更加难堪,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得又去扯自己乱如蓬狮的头发,迁怒道:“那张凳子挡在路中间,碍手碍脚,肯定那两个小白脸放的。”

那两个小白脸,自然就是楼誉和容晗。

弯弯养病的日子里,容晗严禁闲杂人等打扰,拓跋宏达虽然非常不满自己也被划入闲杂人等的范畴,但是看到楼誉也被容晗毫不留情地挡在门外,一腔怒气顿时消了。

这一个月来,他就像只烧了屁股毛的狼,焦躁地在弯弯的厢房外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终于熬到弯弯的伤好得多了,容晗才松了口,允许在不打扰她休息的情况下去看望。

拓跋宏达大喜,哪里按捺得住,他其实早就来了,无奈容晗一直在房里喂药,只得远远地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容晗出门,正兴高采烈地打算冲过去,却看到楼誉走了过来……

自亲眼目睹楼誉和刘怀恩的那场大战之后,拓跋宏达便对楼誉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羡慕、敬畏、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己不肯承认的崇拜。

正因为这种复杂的感情,所以在看到楼誉走过来,拓跋宏达破天荒地没有炸毛,而是按捺住性子,乖乖地蹲在远处候着。

想必弯弯睡着了,楼誉坐了没多久就出来了,他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不料却莽撞踢翻了凳子,把弯弯吵醒。

拓跋宏达沮丧地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看他就要把自己扯成个光头,弯弯终于扑哧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拓跋宏达立刻高兴起来,他本来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从来不会打个圈的人,巴巴地把那张可怜的凳子抱回来,一屁股坐在床边,看着她道:“弯弯,你可算好了,那个时候,你的脸白得……白得像……”

他搜肠刮肚寻找形容词,终于眼睛一亮道:“白得像我阿母烙的白面饼。”

弯弯忍俊不禁,又笑出声来。

拓跋宏达黑脸又红了几分,决定认清现实,不学那两个小白脸说话掉书袋子,仔细端详着弯弯,呵呵笑道:“让我看看,你现在能坐能笑,脸色也没有白得那么瘆人了。你不知道,那天简直把我吓死了,幸好容小白……呃……那个晗,把你救了回来,你别说,他的医术比阿爷还好,还真有点本事。”

弯弯心里感动,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他给自己倒杯水过来,拓跋宏达最高兴被她指使,当即欢天喜地蹦过去倒来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里。

弯弯抿了口茶,却见这个家伙把一颗大脑袋伸过来,直截了当问道:“弯弯,你喜不喜欢我?”

“扑……”弯弯一口茶喷了出来。

拓跋宏达连忙拿了袖子去给她擦,不屈不挠继续问道:“我、楼誉、容晗,你喜欢谁?”

弯弯摇头,笑不可遏。

“都不喜欢?”拓跋宏达好失望,不甘心道,“除了容晗外,我和楼誉都那么强壮能打,放在山阳部落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勇士,姑娘都喜欢勇士,你怎么会不喜欢?”

见他一根筋转不过来,弯弯只好又点点头。

“都喜欢?那你最喜欢谁?”拓跋宏达高壮如熊,偏偏小狗似的趴在床边,目光灼亮,充满殷切期盼。

这是什么烂问题,喜欢一个人有不同的喜欢好不好,家人朋友也是喜欢啊,这让我怎么做比较?

知道这个情商超低的家伙搞不清楚,弯弯又笑又叹,怕他伤心难过,只得伸出手指点了点他。

拓跋宏达喜动颜色,抓住她的手道:“弯弯,别理睬那两个家伙了,不如和我回雪峰山去玩几天,春天的雪峰山到处是花草清泉,景色美得很,你肯定喜欢,心情自然就好了。”

弯弯的手指僵在空中,离开?

自己心乱如麻,千丝万缕寻不见头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楼誉,总是这么蒙头乌龟似的躲避不是办法。

说不定离开之后,能整理好心绪,看清楚自己的心。

……

半个月后,楼誉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国事军务缠身,每日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公文卷册,养伤的这些日子里,积下来的公文都快把书房里那张红木虎头桌压塌了。

因此这段时间,除了每日例行去看望弯弯之外,他大多数时间待在书房里,忙着处理各项事务。

今日一进书房,就看到厚厚的公文堆上摆着一个黄皮宣文纸的信封,上面盖了个虎头红戳,在一堆卷册中格外显眼。

明黄是帝王之色,全大梁只有一个人敢用黄色宣文纸做信封,通过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信路送过来。

不用说,这封信肯定就是楼诚写的,不用看,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一个半月以来,这种黄色宣文纸的信封出现得太过频繁,就连送信的亲兵也从最初的震惊崇仰中缓过来,如今看到这个颜色就大不敬地想吐。

楼诚在上京急得跳脚,偏偏身为皇帝不能出京,只得每日一封两封信不断询问他的伤情,连珠炮似的催他回上京养伤,信中还透露出他一棵茁壮成长的大好幼苗,快被太傅们折磨成枯枝败柳的悲愤和无奈。

楼诚对楼誉的想念,八成是真的牵挂他的伤情,另外三成却是日盼夜盼,盼着他早日回京打救自己于水深火热的急切心情。

楼誉坐下来,抿了口茶,拆开那黄色的信封,抽出信纸展开。

——四哥,你再不回来,我就到凉州来找你玩!

寥寥一句话,却张牙舞爪地写满了整张纸,足见写信之人的心情多么暴躁烦闷。

楼誉笑着摇头,几个月不见,字倒是好了不少,可见太傅们果真是下了大功夫的。

提笔回道——皇上少安毋躁,臣伤已愈,在凉州尚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又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写,楼诚肯定会气得掀翻御书房的黄梨木书桌,然后再用飞刀在上面画几个鬼画符以示朕的心情很恶劣。

那张书桌用云顶山上百年老木所制,得来不易,是武定帝的心爱之物,珍贵无比,在楼诚继位之后,却被连踹带掀地翻了好几次,桌面被刻得伤痕累累。

考虑到这张书桌的凄凉遭遇,楼誉沉吟片刻,将之前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入纸篓,铺上张新纸重新提笔写道——六弟你别吵,四哥我正在要紧关头,待我以情动人将弯弯说服,年底之前,你就有四嫂了,这段时间很关键,别来烦我。

吹干墨迹,将信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口,盖上加密印章,唤来传信兵:“原信路送回上京,呈给皇上。”

传信兵恭敬持信退下。

数日后,楼诚接信,果然大喜过望,不但不再催楼誉回京,反而下旨,让内阁和兵部将原本由西凉王处理的公务全部接过来,实在决定不了的就成本上奏,由他亲批。

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让一班臣工惊掉下巴,暗自揣测,皇上如果不是突然吃错了药,就是长大了,起了皇室居家旅游必备的猜疑心,终于想起来要削一削西凉王的兵权。

之前的兄友弟恭实在太不符合亘古不变的宫斗戏码,让某些想要看兄弟阋墙的大臣们盼得眼酸,如今方才松了口气,对啊,这才符合滔滔历史长河的必然规律嘛。

也有耿直的臣子找到老凌南王表示担忧,大梁好不容易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再经不起内斗消耗的折腾了。

老凌南王抚须微笑,老神在在。

丞相府的书房里,公文卷册堆积如山,摇摇欲坠,足足比平日多了一倍有余,魏相揉着发红的眼睛,摇头苦笑。

罢了罢了,就当老夫聊发少年狂,为了西凉王的终身幸福,拼上几个昼夜不眠又何妨。

那些或担忧,或暗喜,或不明所以,或心怀叵测的臣子们哪里想得到,皇上之所以突然奋发图强,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四哥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去泡妞。

这又是后话了。

楼誉把信发出后,又批了几个公文,只听门口有人问道:“楼誉在不在里面?”

声音里带着无比的焦急,守卫似乎一愣,还来不及回答,楼誉书房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容晗急步走了进来。

容晗很少有这么火烧眉毛般急躁不安的时候,楼誉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问,容晗已经开口道:“楼誉,弯弯不见了。”

“什么?!”楼誉大惊,推案而起。

“我去煎药之前,她还睡得好好的,等我煎好药送过去……”容晗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哐当”一声响,书房的门被猛力撞开,拓跋宏达暴牛般冲了进来,大吼:“楼誉,弯弯呢?你把弯弯藏到哪儿去了?”

不见了,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难道被朔国的密探掳走了?

楼誉心中剧颤,二话不说,夺门而出,直奔弯弯养伤的厢房。

厢房里一切摆设如常,并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弯弯平时喝茶的小玉盏放在床边的矮几上,里面还剩下半杯微凉的茶水。

查了一圈,屋子里只少了几件弯弯平时换洗的衣裙,还有几十两碎银子。

闻讯赶来的侯行践一脸迷茫,喃喃道:“这……不像是被人掳走的,倒像是离家出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楼誉和容晗面面相觑,小丫头竟然玩离家出走,谁教她的?

拓跋宏达摸着后脑勺,怔然道:“难道,弯弯听了我的话,回雪峰山去了?”

原来是你!楼誉和容晗的眼刀恶狠狠地双双杀到。

“拓跋宏达,你究竟和她说了什么?”

拓跋宏达虽然悍勇,但在这两个气急败坏的小白脸面前却莫名少了几分气势,心虚道:“我……我就是和她说,出去玩几天,心情就好了……”

“你!”楼誉和容晗恨不得把这个家伙摁在地上揍一顿。

“当务之急,先把弯弯找到。”这个时候,一向火爆脾气的侯行践成了在场最冷静的人。

容晗狠狠瞪了他一眼,跺跺脚,掉头就走。

“你去哪里?”拓跋宏达叫道。

“去找弯弯。”容晗头也不回。

“等等我,我也去。”拓跋宏达大吼,追了上去。

侯行践看看两人的背影,又看看岿然不动的楼誉,急了:“王爷,你怎么不去,你要先找到弯弯才行啊。”

楼誉垂眸不语,不用急,以自己对弯弯的了解,以及寻人的手段,容晗和拓跋宏达两人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四年里,大海捞针般都能把你找到,弯弯,如今你又能跑到哪里去?

……

春风暖,百花发。

一陂春水蜿蜒绕着小桥远去,烟柳青青,翠竹倚倚。

又到了江南最好的季节,处处都是入画的景致。

弯弯站在街口,目光从桃花掩映下的烟树柳桥上收回,落在了不远处的烧饼摊上。

彼时她从凉州出来,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记得以前楼誉曾经提到过,江南风景如画,待天下安定,便带她去江南玩一玩。

这么听起来,江南似乎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于是,出了凉州后,她便一路往南行来。

她长于大漠又年纪小小就进了黑云骑,从未孤身行走过江湖,没有什么远行的经验。

这一路下来,确实有几个魑魅魍魉之徒,见她容色美丽,意图不轨,却被她揍得哭爹叫娘屁滚尿流。

住了四家黑店,被劫了五次道,又被饭馆茶铺当成肥羊冤大头宰了无数次,终于有惊无险到了江南,可是身边的银子却也已经告罄,再摸不出一个铜板。

她自小在大漠长大,孤烟直落日圆是看得多了,小桥流水人家是很新鲜,但此刻,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却只觉得满目芳华翠绿,不及那一炉新出锅的烧饼。

那是一个很小的烧饼铺子,一个方方正正的柴火土灶,前后开了两个口子,一个进柴一个出饼,边上用竹子搭了个简易的凉棚,只有两三张桌椅,供人吃饼歇脚。

柴火灶上斜斜插着面浅灰色的土布,上面画了只焦黄喷香的烧饼,烧饼边写了个“孙”字,就是店招了。

卖烧饼的男子名叫孙大牛,三十岁左右,五短身材,矮矮胖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整个人浑浑圆圆上下透着股憨气。

正值午饭后的空闲时光,客人少,闲得无事,孙大牛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似乎有道目光温温柔柔地绕在自己身上。

难道是阿娘送茶水来了?

孙大牛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脱口而出:“阿娘,我……我没偷懒……我……”

剩下来的话统统咽进了肚子里,孙大牛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半张着嘴,傻了。

苍天啊,这么好看的姑娘哪里来的?难道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

可是……仙女为什么总是看着自己?

孙大牛人如其名,脑子和牛一样转不过弯来,出了名的憨厚老实热心肠,只是说话有些口吃,这毛病四里八乡都知道,因此近三十还未成亲,这辈子除了来买烧饼的,还从来没有被年轻姑娘那么近距离地看过,何况这个姑娘还出奇得漂亮。

此刻连脖子都红透了,张着嘴,啊啊啊啊,却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弯弯的眼光在他的身上绕了绕,又转到了那炉烧饼上,看了半晌,终是念念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挪开了步子。

恰在这时,肚子很煞风景地咕噜噜乱叫一气。孙大牛一愣。弯弯的脸有点红,摸着肚子,回头朝他尴尬一笑。

孙大牛这时候却不傻了,脑子里灵光乍现,终于明白仙女看的不是自己,人家看的是自己的烧饼。

原来仙女也喜欢吃自家的烧饼。

孙大牛高兴了,一蹦老高,手忙脚乱地把土灶里仅剩的五个烧饼都夹了出来。

弯弯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仙……仙……姑娘……等等……”

诧异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个油纸包,喷香扑鼻,热腾腾的还烫手。

“给……给你吃……香……香得很……好吃。”孙大牛根本不敢直视她,脸红得像褪了毛的红烧猪蹄。

弯弯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抱歉一笑,将油纸包推了回去。

孙大牛急了,一句话哽在喉咙里迸得更加支离破碎:“不……不收……那个钱,送……送……送你吃的。”

不等她拒绝,便把烧饼塞回她手里,自己却连脚底板都红透了,火烧屁股似的落荒而逃,一头扎进灶台后,再不露头。

弯弯拿着脆香的烧饼,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想了片刻,便也不客气,大大咬了一口。

嚼着烧饼,暗暗将那个店招记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自己赚到了银两,便来还这几个烧饼钱。

说到赚钱,弯弯并不陌生,她和容衍生活十年,打狼捕猎到城里卖钱换盐粮是做惯了的,可是这一路走来,杨柳依依,流水潺潺,繁花似锦,哪里有半只狼的影子?

正在烟树画桥之间苦苦寻觅着狼踪,忽听河渠上游一阵喧哗吵闹,隐约听到叫声:“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微微一怔,就见一个小姑娘被河水卷裹着流了下来,在水里胡乱扑腾喊救命。

见情况紧急,弯弯未及多想,连忙奔到河边,扯住一把长长的柳条,探身伸手去救。

这里水深却不急,弯弯的身体几乎和水面平行,极力把手伸远,终于拉住了她的一块衣角,心里刚松了口气,不料那小姑娘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扑腾得越发有力,新发的柳枝吃不住劲,咯嘣一声,断了。

弯弯应声落入水中,和那小姑娘扑腾成了一团。

乡民们纷纷赶来,无数的竹篙和扁担伸到水里,弯弯一手抓着小姑娘,一手在空中乱抓一气,终于拉住一条竹篙,被路过的乌篷船拖了上来。

两人皆衣衫头发尽湿,狼狈不堪。

弯弯倒还好,横竖屏了口气,没怎么喝水,那小姑娘却捧着肚子,趴在船沿哇啦哇啦狂吐了一顿,好容易把肚子里的水吐光,才白着脸瘫倒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撑船的是个中年婶娘,连忙扯了舱里褥子上的粗布,给两人裹上,又倒了两碗热茶端了过来,看着她俩喝下,方笑骂道:“孙小花,又是你,这一年到头你都落水几回了?淘个米你都能往水里扎,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那孙小花十二三岁光景,长了颗小虎牙,甚是俏皮,瘪嘴道:“我淘着米,看到水里有条小鱼,红红的好漂亮,便想捉了回去养家里。”

“那么喜欢鱼,怎么不下苦功把水学会了,回回这么吓人,你阿娘吃得消被你这么吓吗?”撑船婶娘骂道。

“这不是学不会嘛。”孙小花小声嘟囔,看着弯弯,眼睛一亮,“姐姐,刚才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就要被水冲走啦。

弯弯白着脸,朝她摇摇手,示意不用谢,自己倒没什么损失,只可惜那几只烧饼,才咬了两口。

孙小花却十分热情,拉着她的手道:“姐姐,我看你像外乡人,到了这里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不如随我回家去吃口热汤暖暖身子。”

“孙小花,什么人你都不知好歹地敢往家里带。”撑船婶娘哭笑不得,往她脑门上拍了下,转头仔细打量弯弯,见她容貌清丽,却瘦得厉害,一身湿透,更显弱质芊芊,惹人生怜。

这姑娘怕是身子不太好,胳膊腿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自己那么瘦弱,还不顾性命地去救人。

撑船婶娘心里油然而生疼爱怜惜,语气不自觉软和下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有落脚的地方吗?”

弯弯缓缓摇头。

撑船婶娘叹了口气,道:“虽说是开了春,可水还寒着呢,是该喝口热汤暖一暖,这身湿衣裳也要换一套,否则小心落下病来,你若不愿去她家,就来大娘家,大娘给你熬点鱼汤暖身子。”

“不行,不行,姐姐要到我们家去。”孙小花嘟起嘴,拉着弯弯的手不放,“我阿娘和哥哥都是好人,姐姐,你去我家好不好?”

见她嘟嘴的样子俏皮可爱,弯弯心里一软,婉然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南泊镇处处小桥流水青石路,镇东一个半旧的小院落,就是孙小花的家了。

推门而入,一连三间青瓦白墙的屋舍,墙边开着菜畦,种着小青菜。

后院里竹篱笆围了个圈,养了一笼鸡。

一个面容端秀的中年妇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缝补衣衫。

孙小花蹦蹦跳跳跑进来,大喊了声:“阿娘。”

妇人抬起头,见她头发湿淋淋贴在脑门上,裹着块床单样的粗布,只在地上站了片刻,就滴了一洼的水,惊道:“小花,你怎么又落水了?”

想必这孙小花落水已是家常便饭,人尽皆知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娘亲说起来,都不客气地带上了个“又”字。

小花脸也不红,眼珠子滴溜溜转,拉过弯弯道:“阿娘,今天多亏了这个姐姐,不然你就见不着小花啦。”

阿娘一看弯弯,全身上下和孙小花一般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忙一迭声地道:“还不快带这位姑娘去换件干爽衣裳,我给你们做饭去,得熬碗热汤冲冲寒气才行。”

正在这时,门口猛地撞进一个人来,声壮如牛:“阿……阿娘,隔壁阿大说……我……我……妹子又落水了……”

瞟到院子里的那个人,孙大牛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指着弯弯,双眼瞪大如铜铃:“你……你……仙……仙女……”

“什么仙女,她是救我命的姐姐。”孙小花捧腹大笑,指着孙大牛介绍道,“姐姐,这个是我哥哥。”

不是自家人,不进一家门。

孙大牛,孙小花。

弯弯在心底默赞,好名字啊好名字。

孙大牛还看着弯弯发呆,就被孙家阿娘一跺脚,赶去后院捉鸡。

阿娘的手脚甚是麻利,待弯弯和小花换好衣服,擦干头发出来,一桌子香喷喷的晚饭已经做好。

炒了盘自家地里摘的青菜,又炒了三个鸡蛋,也是自家鸡下的,最诱人的是中间那一大碗鸡汤,厚厚的黄油浮在汤面上,只闻香味不见热气。

“阿娘,哥哥,你们看,姐姐俊不俊?”孙小花把弯弯推到前面,卖弄道,“头发是我梳的呢,好看吧?”

弯弯穿了身蓝花的粗布裙站在那里,满头秀发梳了个江南姑娘常梳的发式,长长的辫子挽在颈侧,更衬得肤白细腻。

阿娘喜笑颜开:“俊,俊极了,数遍了整个南泊镇也找不出这么俊的姑娘。”

孙小花把弯弯摁在凳子上,端起碗汤递给她:“姐姐,喝汤。”

又瞧了眼大汤碗里的鸡,大惊小怪叫道:“哥,你把那只最肥的母鸡杀了啊,那只鸡可是最能下蛋的。”

孙大牛的脸腾地红如猴子屁股,扭头不理她,呵呵笑着对弯弯说:“你多喝……喝点,还……还有。”

汤捂在手里,暖意直达心底,弯弯见孙家三口都是心善热情之人,心里感动,慢慢抿了口汤,点头微笑。

孙家阿娘扯了把竹椅坐过来,见她喝汤的模样不急不忙,隐隐有种大户人家的气度,心里一动,和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模样漂漂亮亮的,家在哪里,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弯弯眼神一黯,低头不语。

阿娘见她从进门到现在没有说过半句话,之前身上穿的衣裳虽然颜色朴素却质地高贵,但偏偏全身上下找不出半件首饰,连耳洞都没有穿过,心中便有了点数。

这姑娘估计是从哪家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丫鬟,苦人家出身,模样又生得那么好,怕是在那户人家里吃了不少苦,连嗓子都毁了,如今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真是天可怜见的,年纪轻轻却如此命苦。

看向弯弯的眼神中充满了慈母般的温暖,虽然收留逃奴是大罪,但是奈何不过一颗善良纯朴的心。

和声安慰道:“阿娘都知道,唉,可怜的孩子,就留在阿娘家里吧,虽说粗茶淡饭的,但少不了你一口。”

弯弯愕然抬头,就见到孙小花喜笑颜开地抱着她的胳膊乐道:“姐姐,姐姐,阿娘答应你留下了,就和我睡一个屋吧,以后我就有个好姐姐了。”

孙大牛一言不发,夹起个鸡腿,放进弯弯的碗里。

弯弯不知所措,想说两句什么,却苦于口不能言,只好微笑着点点头,在孙家安顿住下。

孙家阿娘是二嫁,两任丈夫都姓孙,先和前夫生了孙大牛,前夫病死后,嫁了个开粥铺的小生意人,生了孙小花,没过几年后头这个丈夫也病死了,孙家阿娘落了个克夫的名声,也无心再嫁,守着两个孩子过日子。

孙大牛做得一手好烧饼,薄脆松香,远近有些小名气,靠着这个烧饼铺挣的银两支撑家里的主要开销,孙小花帮着镇里的富户捕鱼挖藕摘莲,孙家阿娘则在家里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一家人虽是小户清贫,日子却过得恬淡满足。

小镇不大,从头到尾傍着溪流只有两条路一条街,镇上多是普通的老百姓,过着简单幸福的小日子。

时光如流水,静静流淌,晃眼便过去了两个月。

弯弯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过得极是平静舒适。江南水土最是养人,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平日里随着小花驾船出湖捕鱼挖藕,忙得无暇再去想从前的事情。

那些血雨搏杀,仇恨痛苦,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在脑海中渐渐淡去,若不去想,似乎可以从此忘记。

一日,孙家阿娘在厨房里打算炖猪肘子,一块小骨连着筋滑溜溜的,剁了几下刀都滑开,不小心还差点崴了手腕,不免抱怨了几句。

弯弯过来一笑,接过刀,也不见怎么使力,手腕微凝挽了个花,那小骨瞬间筋骨血肉分明。

孙家阿娘大喜,道:“刀工不错啊,谁教的?家里有做厨子的?”

弯弯手一顿,尘封的记忆似乎被春风吹开了一个角,露出了只零片角,心底微微刺痛。

不回首,就能和往事说再见吗?

自己错了,阿爹,容晗,拓跋宏达,那些在自己生命中走过,给予自己温暖和关爱的人,和自己的生命同生共长,血肉无法分割。

还有……他。

弯弯抬头看向远方,忽然觉得,有些想念凉州了。

转眼已经入夏,镜湖里的荷花映日,碧叶接天,采莲女们摇曳着小舟穿行于碧叶红花之中,采摘新鲜的莲蓬。

镜湖中处处娇颜如花,笑若银铃,采得兴起,姑娘们轻声吟唱采莲曲——

彼采荷兮,莲叶田田,鱼戏水兮,浮香绕曲。

彼采藕兮,不盈倾筐,女如� �兮,宛如清扬。

彼采莲兮,薄言撷之,女如颦兮,笑胜星华。

曲声婉转悠扬,在莲梗花叶之间萦绕,带着江南独有的甜软娇糯,让人如同浸在暖洋洋的水中,从头到脚都轻快起来。

一个浅蓝衣衫的男子,负手临湖而立,远远看不清眉目,但仅仅是那身姿,就有说不出的俊朗雍容。

一叶小舟摇到近岸,一个身着绿衣的采莲女脸色绯红,将手里最新鲜好看的莲蓬朝岸上的那个男子掷了过去。

他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她也偷偷看了好久了,看得痴了去,终于忍不住摇船过来主动一表心意。

楼誉伸手接住莲蓬,略略一怔,随即微笑点头以示感谢。

他眼神清朗,笑意浅淡,绿衣女知他无心自己,稍稍失望后,粲然一笑,竹篙轻点岸边湖石,小舟便朝荷叶层层叠叠的深处驶去,独留一缕轻吟浅唱,带着女子求而不得的娇嗔——

姐眷郎,郎不惜,妾有意,郎无心,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楼誉失笑,江南人物丰华,风流蕴藉,果然不虚。

将莲蓬拿在手中,举目远望,仿佛看见了红花碧叶深处那一抹清丽的人影,嘴角牵起无比温柔的笑意。

“姐姐,姐姐,我看到了个好大的莲蓬。”孙小花趴在船沿,伸手去够那个大莲蓬,弯弯怕她又掉下水,忙撑着竹篙,想把船靠得更近些。

撑船不比玩刀,这完全是两个不同领域里的高精尖。

弯弯的刀法虽然出神入化,但船却撑得一塌糊涂,要用一根细细的竹篙把小舟划得动静相宜随心所欲,实在太难。

偏偏孙小花也是出了名的疲懒,水乡长大的女孩竟然不会水,船也撑得差强人意,这两个人半斤加八两凑成一组,自然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摘了一天,船里的莲蓬还不及别人的一半。

终于发现了个大莲蓬,孙小花激动万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弯弯左撑右顶,好不容易将船靠近了些,已是一头细汗。

却不料斜刺里突然划出来一只小船,轻轻巧巧靠了过去,船上的黄衣女子手腕一折,便将那只大莲蓬摘到手中,得意地拿着莲蓬在孙小花眼前晃了晃,竹篙轻点,小船轻快地分水拨叶而去,独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红莲姐姐,又是你,你真讨厌!”孙小花忘了自己在船上,跳脚急怒。

船身乱摇,弯弯慌乱之下控制不住,小花失去平衡,扑通一下又掉进了水里。

掉得多了,弯弯也有了经验,连忙把竹篙伸过去,将小花拉回船上。

梳好的双鬟髻成了水泼过的鸟窝,一件粉色新衣裳水滴答皱巴巴的像咸菜,这可是过年刚做的,料子就要三钱银子一尺,平时可都舍不得穿,第一次上身就成这样。

孙小花看看自己,又看看船里少得可怜的莲蓬,嘴巴扁扁,“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姐姐,怎么办,摘不够两百个要倒扣工钱的。”

弯弯拿出块手帕替她擦掉眼泪,向她摇摇手,又拍拍自己胸口,意思是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孙小花好不容易收住眼泪,将信将疑看着她:“真的?可是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再去摘?”

弯弯替她擦干头发,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

孙小花根本不信,只看着那些莲蓬长吁短叹。

不知不觉红日已西斜,艳霞满天,渔舟唱晚,采莲女们纷纷摇舟泊岸,满载而归。

孙小花惦记着要被扣掉的五钱银子,晚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没精打采地挑了几筷子菜,扒拉几口饭,便郁闷地回屋躺下。

阿娘和孙大牛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也不理她,只管招呼弯弯吃完饭,又聊了会家常,便早早歇了。

夏季天黑得晚,天空如江南扎染的染料晕着剔透的墨蓝,一轮冷月悠悠挂在天边,周边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星光。

正是镇上人家酣睡甜梦之际,弯弯见孙家三口都睡得熟了,便提着篮子悄悄出了门。

此刻闭目站在湖边,听湖水温柔拍打着岸石,心境通透宁静,运起内息转动一个小周天。

调息片刻,弯弯双眼缓缓睁开,嘴角牵起一个俏皮的微笑,足尖轻点岸边,人如一缕轻烟飘起,掠向湖心。

足尖不断在荷叶上借力,若有莲蓬,便弯腰轻侧,皓腕如雪,轻轻一旋,将莲蓬摘入篮中,荷叶刚刚有些吃不住力沉入水中,人已经掠向莲田深处,独留水珠在叶面上滴溜溜滚动。

如风乍起于湖,涟漪微摇,银色的月光洒满她的衣襟,月光下的她身姿清逸空灵,如凌波仙子踏叶而行。

弯弯并不知道,远处有双眼睛深邃似海,一瞬不瞬地追逐着自己的身影。

看着月光下飞舞宛若精灵的人儿,楼誉眼中尽是满足和深情,只觉得恍若身处梦中,此情此景毕生不能忘。

天微微亮,孙小花就起床了,今日要到镇里富户罗府去交莲蓬,想到罗府负责收租的王婆子那张刻薄嘴脸,心情就像踏青遇到了雷阵雨,说不尽地意兴阑珊。

所以她打算早点去,早死早超生,趁着大家还没到,还能少丢些脸。

草草洗了脸,孙小花挑起轻飘飘的担子,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慢吞吞地打开了院门。

将将出了门,脚步突然顿住,眼睛瞪得极圆,肩上的担子滑落,吧唧掉在地上。

然后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音量之大震得后院的鸡窝里一阵骚乱。

睡梦中的孙大牛,正在喂鸡的阿娘,刚端起米粥的弯弯均被吓了一大跳,纷纷从房间、后院、厨房里奔出来,往门口跑。

“小花,怎么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阿娘急问道。

孙小花依然圆瞪着双眼,带着惊喜和不可置信,指着墙边道:“那些,那些是哪里来的?”

几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白墙边一溜地放着十几只篮子,篮子里装得满满当当,正是新鲜的莲蓬,个个蓬大色嫩,饱满欲滴,枝梗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显然是刚刚采摘下来的,略略一算,足足有五百多个。

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孙小花高兴得乱蹦,拉过弯弯的手道:“姐姐,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是你,你真厉害,我太喜欢你了!”

昨晚采的莲蓬分明还放在自己房里,这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弯弯摇摇头,看着墙边的十几只篮子一脸茫然。

“会不会……是……是别人放……放咱门前的,咱……咱可不能给人家拿走了。”孙大牛说。

孙小花大刀阔斧摇着头:“不会不会,你们没看见吗,篮子上都写着咱家的字呢。”

仔细看去,那一溜十几只大篮子上都贴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个“孙”字。

“姐姐,今天这事可太奇怪啦。”孙小花奇怪归奇怪,心情却很好。

“你说那些莲蓬不是你采的,那是谁采的呢?”孙小花把麻花小辫绕啊绕,想不明白:“难道阿娘每年去普宁寺上香,感动了菩萨,派了神仙下凡来?”

弯弯失笑,却福至心灵,隐约有了一丝希冀。

难道是他?

日子还是家长里短,波澜不惊,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往常都是阿娘给烧饼铺子送凉茶,这天阿娘患了风寒在家休息,小花和弯弯便抬着凉茶桶,往烧饼铺子去。

还没走到,远远听见一阵掀桌摔碗的喝骂声,中间还伴着孙大牛结结巴巴的哀求声。

弯弯和小花脸色一变,抢了几步到近前一看,四个身着官军服饰的男子正踢凳子摔盆子打算拆屋子,嘴里骂骂咧咧:“军爷辛苦保家卫国,杀敌靖边,如今吃个烧饼还要等,看老子砸了你。”

孙大牛满脸惊惶,拉了这个拉那个,哀求道:“军……军爷,有话好……好说,咱小本营……营生,手……手下留情。”

弯弯见惯了军伍之人,一看那四人的服饰和腰上挂的刀,就明白这些都是当地的州府官兵。

“哥!”孙小花又急又慌,放下凉茶桶,茫然叫了声。

四官军中一个浓眉大眼酒糟鼻的,一脚踢飞了张凳子,闻声扭头一瞧,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看不出来啊,这结巴还有那么俊俏的妹子。”

其余三人纷纷停了手,只听一个歪嘴的,笑得淫邪:“啧啧啧,果然不错,够水嫩。”

孙大牛一看不妙,这几人竟是起了色心,连忙母鸡护崽似的伸开手挡在跟前,赔笑道:“军爷,不……不关她们的事,有……有事冲……冲我来。”

“你走开。”歪嘴一脚踹开孙大牛。

孙小花见哥哥摔在地上,惊叫一声,上前去扶,她身后弯弯的脸便显了出来。

四个官军定了一瞬,眼中皆是惊艳。

半晌,酒糟鼻摸着下巴嘿嘿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这乡野之地竟有如此绝色,哥几个今天走大运了。”

弯弯站在原地,神情淡漠,春水般的眼里闪过深邃的冷光。

她最恨欺凌妇孺弱小之人,平静已久的心里已暗潮波涌。

但这副神色看在那几个色迷心窍的男人眼里,却是冰山美人,更添几分丽色。

四人色迷迷地朝弯弯围过来。

孙大牛眼睛都红了,拼出一身蛮劲,一头冲过来,就要拼命:“不……不……不许碰她!”

酒糟鼻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牙一龇,拔出了腰刀,以刀背劈了过去,冷笑道:“死结巴,你再来,小心军爷照死了揍你。”

虽然是刀背,但如果这一下子被劈中了,孙大牛也难免落个头破血流的凄惨下场。

弯弯眼中锐利的锋芒大盛,刚想出手,只听一声劲风掠过,酒糟鼻突然翻倒在地,捂住鼻子大叫打滚,手指缝里流出了鲜血,看那血流得汹涌,鼻骨竟是断了。

那枚暗器在地上叮叮当当转了几圈,却是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

其余三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腰刀,半蹲身子,四下环顾:“谁!谁敢坏军爷的好事?”

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恃强凌弱,欺负百姓,我大梁军队没有你们这样的败类。”

声音华美清冷,语气缓慢而深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弯弯听到这个声音,脸色登时白了又红,白玉般的耳垂渐渐泛起了一层绯红。

孙小花好奇地看向声音来处,微风乍起,街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眉若刀裁,目似朗星,月白锦袍在风中飘动,说不出的俊美优雅,只是两鬓丝丝白发,平添几许沧桑。

那四人兀自不知死期将近,仗着人多,见对方只是个清俊斯文的年轻人,又手无寸铁,便壮了胆气,挥舞着腰刀扑过去,骂道:“多管闲事,军爷先废了你。”

楼誉根本不理他,眼睛只是看着弯弯,柔情无限,声音低沉,唤道:“弯弯……”

弯弯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做何反应。

楼誉虽然一身简装,但沙场浸润出来霍然凛凛的气势却压都压不住,那四个官军若有些眼力,此刻早该知难而退,但这几人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之前又被美色迷了眼,此刻见自己被人如此忽视,在美人面前大大丢了脸,互视一眼,皆起了杀心。

四把腰刀挥得虎虎生风,朝楼誉的要害砍过来。

欺压百姓,心肠还如此歹毒,再留不得。

楼誉眸中冷光乍现,在刀尖即将砍到自己的瞬间,伸手一抓,也不见怎么凌厉,却幻化出无数掌影。

那歪嘴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里一空,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对方手里。

楼誉腰刀在手,刀面横过来,改砍为拍,以内力加持,一刀拍了出去。

那把刀重重拍在了最前面那个官军腹部,接着拍出了第二刀,第三刀……

四个人无一例外被拍飞了出去,飞过烧饼灶台,落在十余丈外吃了一嘴土。

杀猪般的惨号声刚刚从喉咙里冒出来,就变成了痛苦的呻吟。鲜血从嘴中喷涌而出,那四人身上虽无刀痕,气海却被震碎,内腑受创极重,武功便从此废了。

楼誉收回刀,手腕轻抖,精钢打造的钢刀竟如风中败絮一般,格拉一声,断成了两截。

四个人趴在地上,鼻血长流,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也招惹不起的人,悔之晚矣。

扔掉手中的断刀,楼誉面无表情,冷冷道:“武功不是拿来欺压良善的,你们不配做大梁的军人,滚回去向你们的都督冯军自请除去军籍。”

听那人直呼顶头上司姓名,那四人哪里还敢多说半句,忍住剧痛,连滚带爬如丧家之犬。

孙小花看得大快人心,拍手笑道:“大哥哥好棒,打得好!”

楼誉看看弯弯,又转头看她,脸上挂起迷死人的笑容,和声道:“小妹妹,大哥哥有些口渴了,可不可以到你家里喝口茶?”

太可以啦。

孙小花本就是烙饼也能烤焦的热心肠,此刻心中对这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大哥哥充满了崇拜和仰慕,就算楼誉不说,她也要想方设法把他扯回家里做客,此时见他主动提及,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不由分说拉着楼誉的袖子就往家里拽。

楼誉被她拽着走,眼睛却看着弯弯,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

楼誉标枪一般坐在枇杷树下。

半炷香时间,他和弯弯谁都没有说话,弯弯不知所措地低头扭着手指,楼誉漆黑的眸子里都是笑意,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孙小花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气氛十分古怪。

孙家阿娘毕竟是过来人,一见这情形,便把孙小花打发到后山挖笋,自己则找了个借口去了厨房,半天不回来。

留下这两个人泥雕木塑似的独处。

楼誉看着弯弯,终于打破了相对无言的局面:“我来了好些日子啦,见你过得很好,我很是欢喜,并不想打扰你,只是弯弯……”

他顿了一顿,低声叹道:“我很想你。”

弯弯身子一震,依然低着头,脸却渐渐绯红。

“你害羞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会害羞?”楼誉紧追不放。

简直把这当成了一场攻坚战,步步为营。

弯弯侧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

楼誉觉得似在梦中,忍不住又柔声唤道:“弯弯……”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楼誉轻声道:“弯弯,我错了一次必不会再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弯弯心头剧颤,突然站起来,径直去了厨房,片刻后回来,手上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壶茶和一个杯子。

面无表情,伸手倒了杯热茶,递给楼誉。

楼誉简直受宠若惊,欢喜无限,也不嫌烫,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

茶水入喉,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眼神深邃莫测,嘴角却带上了一丝苦涩。

茶水很甜,甜得发腻,甜到最后留在嘴里的只剩下苦味。

弯弯凝视着他,历经了风霜生死,他的容貌早已不是当初年少之时。

当初两人见面之时,他的流云箭指着自己的心口,箭尖却几不可见地放低了几分。那时,他是冷静深沉的少年将军,她是无法无天的草原霸王,从此一见留心。

之后他替她挡箭,她替他寻药,无须言语就开始同生共死,其中的青涩甜蜜笔墨难以描摹。

谁料到甜到浓极,竟成苦。

楼誉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仿佛能看到她内心所想所思,静默良久,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笑道:“好茶,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情人若能终成眷属,甜即变苦,苦即也甜。”

放下茶杯,微笑道:“明日我再来。”

那日的鸡汤自然没有喝成。

第二天,楼誉不请自到,自来熟地坐在枇杷树下,自然得好像坐在自家的饭厅里,对孙家三人颔首道:“我来喝茶。”

孙家阿娘、大牛、小花面面相觑。

弯弯双眸清冷,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又端来个托盘,依然是一壶茶、一个杯。

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楼誉的眼眸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海,想都不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苦,十分苦,仿佛下了十斤的黄连苦丁,苦得全身血液都快逆流。

那一日,沙湾血流成河,宋叔伤重之下拼命护着大家突围,刘征身中数箭依然奋不顾身截住追兵,赵无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下夺命的铁箭。

还有那五千黑云骑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自己眼前。

在那血色弥漫的三天里,她曾坚信,他一定会在最后的时刻赶到,他一定不会放弃这里一兵一卒。

可是没有,从希望到绝望的过程,仿佛一步步孤寂无助地走向冰冷的地狱,发自骨血的信任从此崩塌,出自肺腑的爱意渐被冷藏。

楼誉眼中有着无尽的自责和黯然,又给自己倒了杯苦茶,仰脖喝下,眉头都不皱一下,缓缓道:“尝过极苦,任何苦涩艰难都不会再以为苦。弯弯,我有负于你,有负于宋叔他们。”

他双鬓似雪,深邃瘦削的脸有着发自内心的柔和:“如今终于天下大定,梁朔两国百姓至少能有几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我已经向皇上请旨推甲卸印,你喜欢养鸡捕鱼挖藕采莲的平静日子,我便陪着你,双手再不沾染血腥。”

低声叹道:“弯弯,我身不由己,心有伤,心亦有愧,如今天下安定,能不能给我一个还债补偿的机会?”

他语气中有着救赎之意,如同这杯苦茶,苦到极点,再无畏惧,心中反而生出希冀和勇气。

弯弯深深看着他,细细咀嚼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如水过土填,心中的沟壑深痕似乎不再那么难以逾越。

半年多来,她在江南过着安稳的小日子,幸福且滋润,没见过战场的人不会明白,这些幸福和滋润中,点点滴滴都是边塞将士的血和泪。

那些无奈的死亡和诡谋,所求的也许不过就是这简单至极的一瓦一粟。

宋叔他们拼命挣来的这杯苦茶,她已经饮下,接下来是否可以苦尽甘来,希冀近在咫尺的幸福?

宋叔他们想必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楼誉静静看着她,良久,放下杯子道:“明日,我再来。”

次日一早,他果然不约而至,依然坐在枇杷树下,眼神淡定而温和。

孙家三口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只是好奇,今天他要喝一杯什么样的茶。

弯弯一言不发,端来的一托盘,依然是一壶清茶,却放了两只杯子。

楼誉眼神瞬间明亮,有着柔和的光泽。

弯弯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端在自己手上,低眸不知想些什么。

楼誉不假思索,还是一口饮尽。

一时间只闻风吹过树叶……

孙小花在边上倒吸了口冷气,腮帮子皱成一团,表情痛苦地咂吧咂吧嘴,仿佛是自己饮下了这杯茶。

刚才,她看到弯弯在厨房里,把满满一罐子的盐都倒进了茶壶里。

没错,茶是咸的,有眼泪的味道。

那四年里,她明知不该,却日思夜想,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影子。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想不顾一切地奔去找他,惊醒时,发现泪湿枕巾。

沙湾一役,击碎了她所有的信仰和依赖,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似海的枯骨和无休止的噩梦。

泪积成海。

她害怕了,退缩了,胆怯了,像只缩头乌龟似的,关上心扉,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楼誉闭上眼,喉结上下滑动,方才将这杯极咸的茶咽下,眼睛睁开时,已是一片澄和清明。

他明白,容衍死后,她将全部信任和依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将一颗心一条命,交在自己的手中。要么不爱,要么就全心全意地爱,她的爱那么热烈,不伤人,却伤己。

楼誉凝视着她,眼中的宠溺足可将人溺毙,声音似暖水融融。

“弯弯,我和你并肩结伴,同生共死,知悲喜,同寒暖,你开心的时候,我便开心,你落泪的时候,我也会心伤欲绝。”

“世上再无一人,能像你这样,走进我的心,世上也再无一人,能像我这样,懂得你。”

“伤过你一次,我抱憾终身,但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改变,你可以慢慢来,但千万不要远离,因为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

弯弯低着头,一滴泪滴入杯子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仇恨和误解虽然如野草生长,却可以被时光消融。

自己受的伤,在如此深情面前可以平复消弭,她所固执放不下的,其实是那五千将士的家人。

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流泪痛苦的脸,无数次在自己梦中出现,难以释怀。

楼誉凝视着她,低声道:“宋叔的夫人封了一品贤德夫人,一双子女都很是争气,儿子去年金榜题名中了探花,现在是临州府尹,女儿嫁给大理寺卿的儿子为妻,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刘征和赵无极的父母,我都接到了上京,置办了家宅田地,让他们安养晚年,赵无极的两个兄弟也入了伍,如今一个是禁军都尉,一个在塞北的龙虎卫做了指挥监事,那五千黑云骑弟兄的家人也都有了丰厚的抚恤和安顿。”

“我对不住他们,但他们都原谅了我。”

他顿了一顿,道:“弯弯,宋叔他们殉国,我比任何人都痛,都愧疚都自责,一切徒说无益,唯有尽力补偿,今后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好不好?”

语气恳切而真挚,句句打动了她的心。

弯弯轻轻抬起头,眼中虽然波光粼粼,却已有了几分灵动的光芒,不再只剩心灰意冷。

沉思半晌,抬手喝干了自己手中的那杯茶。

那么咸的茶,连他都要眉头微皱,她却面无表情地喝下去,没有一点难以下咽之意。

楼誉心里一痛。

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刻骨铭心:“不能说话,我懂就好,不能生养,就不要孩子,不辨咸苦,从此人间百味,我替你尝。在我心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弯弯,这一点,你无须置疑,也不用自卑,因为除了你,我再不会喜欢上别的人。”

庭院中一片安静,除了风声,只余蝉鸣。

三杯茶,尝尽人间甜苦咸。

弯弯端出三杯茶,无言诉说自己踯躅徘徊,无法解脱的心结。

楼誉喝了三杯茶,自信磊落地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沟壑险峰一一填平翻越。

弯弯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语,兀自发着怔,楼誉乌黑星眸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忐忑紧张。

有风拂过,她长发飘动,他衣袂翻起,阳光花香微风徐徐,轻快又明朗,仿若回到了年少之时,也西草原上肆意喧嚣的万马奔腾,雪峰山里并肩御敌互相守望,凉州大营对酒当歌刀光如虹,上京路上风景如画沁人心脾,云顶山头笑傲顾盼风起云涌,一起看过的青山白浪,听过的鸟雀唱鸣,喝过的军中烈酒,唱过的从军歌谣,刹那间涌上心头历历在目。

心中的伤痛彷徨愧疚无奈,在这个人朗朗开阔如长空大海般的胸怀里,渐渐淡去。

她的眉眼渐渐舒展,嘴角渐渐上弯,似放下了千斤重担。

楼誉察言观色,看着她嘴角隐现的梨涡,轻轻握住她的手,再不愿放开。

风似乎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温馨时光,停住了,树下两人对影成双,一个芙蓉出清水,一个玉树临微风,胜过人间无数美景……

小院门外,容晗静静看着那不容打扰的两人,心里虽然酸酸的带着醋意,却莫名地有了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拓跋宏达站在他身边,看看那边的两个人,又扭头看看他,陡生同病相怜之感,感觉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

大咧咧拍着他的肩膀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来来,容兄弟,今天我陪你喝酒,不醉不归。”

你到底会不会用成语!

容晗啼笑皆非,强调道:“错了,是我陪你喝酒。”

拓跋宏达很瞧不起他:“我喝十坛烧刀子都没有事,你行不行?”

想着怀里那瓶刚配好的解酒药,容晗眼中有难得的傲气凌人,语气却淡淡的:“奉陪到底。”

是夜,南泊镇的小酒馆里多了个发酒疯的武疯子。

拓跋宏达又哭又笑,闹得累了,终于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容晗拎了壶酒,醺醺然靠坐在门槛上,听着镜湖上远远传来的曲声,嘴角带着似苦又甜的笑意。

天空中繁星点点,一轮弯月镶嵌其中,月光下镜湖有轻舟摇曳,笛声悠扬,有女子在轻吟浅唱——

水天一色夜清浅,

白了相思白了头。

日月相映昼光华,

眷念顾盼语还休。

唯愿当歌对酒时,

月下西楼影成双。

但愿良人从此长久,不永怀,不永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