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镇在我的眼里变得陌生了。
那是1969年的夏天，出去念了两年大学的我，因为参加一场武斗受了伤，我捂着自己右胸的伤口，从几千里外的邕州回到了家乡神农镇。
踏着窄窄的青石街前行，闷热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声音，街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茫然而又恐惧。
过了白氏宗祠，再走两个路口，往西拐向河边，就到我家了。我被这寂静折磨得惶惶不安，挨家挨户地拍门。没人。砰砰砰！拐子爷！砰砰砰！兰嫂！一个人都没有。
都死了？还是发生了战争？瘟疫？全镇逃亡？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推开自家的院门，我的手有些发抖。院子倒还熟悉，是自家的院子。磨盘、烂平车、墙上挂着的农具，五六只母鸡在房檐的阴影里打盹。
“妈……爹……长生……”我大声地喊着，没人答应。我害怕极了，冲进屋里一间间地找，爹妈和弟弟的屋里都没有人，床铺得整整齐齐，碗洗得干干净净，灶上的锅里还炖着一只鸡，满屋子的香气，却空无一人。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歌声，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我傻傻地听着，最初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清醒了过来：“……哎！活人！这是一个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着循声冲了过去。
我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姑娘。她就坐在堤上，面对河水，抱着膝盖在唱歌。听我的脚步声，她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嗨！”她说。
我愣愣地望着她，很漂亮，很白，不是农村女子那样的白，而是类似江南女子那种细腻的白。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她笑了，高挺的鼻梁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长长的阴影：“我叫林茵，去年跟着爸爸妈妈来到这里的。”她仍然微笑着，“我有个舅舅住在本镇，他叫卢宗佑，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
“是个研究员。别人说他是个大右派。”她说。
“哦。”我瞅着她清纯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对了，你知道镇子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呀，都进山里了。”她说。
我问：“怎么都进山了？进山干吗？”
她说：“进山修建药厂。”
“建药厂？”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学，“什么药厂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发现了一种草药，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于是国家就拨款在山里修建药厂，专门制作这种抗生素。”
抗生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医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诞生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发现了新型抗生素，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我问。
她说：“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吃了一惊，“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说，“前年，我和爸爸妈妈被下放到神农镇，爸爸偶然在那种叫竹萸的草药中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据说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细胞。后来经过论证，因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鲜的竹萸汁液中提取，于是就拨款在神农镇的山里修建药厂。”
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我不禁感到一丝兴奋，真想不到，回到神农镇，居然能见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专家林幼泉。
“哦，我叫白长华。”我说，“林茵，镇里人都进山里去了，你怎么没去？”
“我……我眼睛看不见……”她默默地垂下头，一滴泪水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我两岁的时候爬上梯子去摘一朵红花，摔下来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有些狼狈，连忙转移话题：“那……那你是怎么走上河堤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