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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起身去给太史淼洗衣服,洗完后自己洗了一个澡,回床上的时候太史淼昏沉沉的要睡着了,蔺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

“手还没洗,不能睡。”

太史淼晕乎乎点头,任他抱着把手洗干净了放在床上,枕着枕头很快睡了。

她旁边的油纸上还放着几个包子,每个包子都有几个爪印,看得出来当初是有多么纠结到底该留几个,蔺慎看了,摸了摸她软乎乎的脑袋,“还是有些良心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太史淼的衣服已经干却,蔺慎给她穿上梳头,弄好的时候,天边太阳已经冒出了一个头,温暖的阳光从窗棂外洒进来,照在太史淼的侧脸上。

太史淼的睫毛微动,说:“回家了!”

蔺慎提起背篓背在身上,拉着太史淼走了出去,陈昊祖正站在外面等着,看他们出来,笑眯眯的迎了上来,“终于可以回家了!”

带来的东西过了赶集市的时间很难卖出去,只能背着回去。

蔺慎拉着蔺谨宝走出客栈,清晨空气新鲜,也不燥热。

他们走了没几步,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大声:“留步!小兄弟留步!俺要买你背篓里的东西。”

蔺慎他们停下,那叫喊的大汉很快追了上来,憨笑道:“小兄弟,你们这背篓里的东西,卖多少钱?”

有些没来得及在集市日上买到东西的,会在第二天再看一下,只是比较少见。

那大汉身材魁梧,须眉粗鲁,人高马大,穿着蓝衣,看起来挺震人,但是脸上却挂着憨厚老实的笑容,让人提不起来防范之心。

蔺慎说:“如果全买的话,我的话八十九文好了。”

陈昊祖连忙接嘴道:“我的七十六文。”

大汉哦了一下,从腰间的蹀躞里摸出两锭银子给蔺慎和陈昊祖。

蔺慎皱眉,神色为难,“我们没有找的零钱。”

陈昊祖跟着点头。

一锭银子,那是一贯铜钱啊!一千文铜板啊!他们身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大汉似乎有点尴尬,“我忘记了,那算了,不用找了,我身上钱多,倒是你们的东西我很需要。”

他提起俩人的背篓,转身匆匆的走了。

太史淼:“……”如果你穿的蓝衣上的绣纹没暴露你的身份的话,我还真的信了。

蔺慎从一开始的惊诧到若有所思,最后笑了笑,低头看太史淼,太史淼立即露出财迷一样的表情。

蔺慎说:“想要?”

太史淼点头。

于是蔺慎把银子放到太史淼手里,太史淼抱着银子死不撒手。

她有好久……好久没见到银子了。

想当初她是金山摆在面前也视而不见淡然处之呢。

“蔺慎”陈昊祖在他身边说:“刚才那个人是京都的吧?”

蔺慎说:“有可能吧。”

陈昊祖接着道:“感觉好有钱啊,要是我以后也能这样好了。”

蔺慎说:“说不定呢。”

太史淼还是太史淼的时候。

作为内阁大学士嫡女,她身份高贵,簪缨世家女子里,她是唯一一个,能与皇子和傅家子女同被傅太傅授课的人,这是李锦鸾无法做到的。

父亲位高权重,她的存在是一块肉。

在一场地龙翻身中,国子监受到的波及最大,需要重建。

于是教学的地方转移到傅太傅家中。

那时她七岁,性子娇纵顽劣,逼走了几个教礼嬷嬷后,父亲别无他法,上奏给皇上,请求将她送入傅太傅名下学礼。

傅太傅的礼仪学识乃天下模范,皇上大概是顾虑父亲的威信,也许还有想让她和皇子联姻的意思,便没管弹劾反驳的折子,同意了。

那是太史淼波澜壮阔命运的开始。

而早已注定,大多命运波澜壮阔的人,结局都会死得惨烈。

傅太傅不像内阁大学士府里的嬷嬷会因为她的身份让着她,不敢罚她。

她说错了一个字,做了一个不雅观的动作,傅太傅都会用戒尺打她手心,罚她站着听课,或者给她划一条高高的线,让她踮起脚,举高双手摸到那条线,一旦偷懒,戒尺毫不留情的落下。

罚得多了,她察言观色,学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只可惜,后来傅太傅知道了,让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他的孙儿傅修怀盯着她。

傅太傅把傅修怀安排和她同一书案,她要睡觉的时候,傅修怀会说:“报告先生,太史淼打瞌睡了。”

她要动来动去的时候,傅修怀会说:“报告先生,太史淼动来动去。”

她要打哈欠,傅修怀会说:“报告先生,太史淼要打哈欠了。”

她混水摸鱼不想完成傅太傅布置的学业,傅修怀会说:“报告先生,太史淼不想完成学业。”

傅修怀是太史淼年少时的噩梦。

他永远板着那张俊秀的脸,语气像是男人的胸膛一样没有起伏,缓慢而平淡,一举一动都是礼范的楷模,但是太史淼透过那那种近乎完美的外表,看到了傅修怀那恶劣的本质。

伪君子是太史淼对傅修怀的称呼。

太史淼是傅太傅课里唯一的姑娘,和那些皇子不同,她可以不用听那些权术谋论,。

她只需要,在傅太傅的课上,坐姿端正,笑不露齿,背挺直,姿态优雅,礼仪到位,仪态大方……

然后放空脑袋直到傅太傅说:“散学。”

然而傅太傅教的权术谋论她比谁都会,女子的礼仪方面……

却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有段时间太史淼喜欢少年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然而放纸鸢的下场是——不小心把傅太傅养的墨兰——给踩烂了。

那墨兰,是傅太傅准备送给一个辞官归隐的同僚好友作为赠别礼的。

她正思考着推卸责任的措辞。

是的,太史淼做错事第一个想法永远都是我要怎么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洗脱我的罪名让我变得无辜。

但是傅修怀拆穿了她。

傅太傅勃然大怒。

罚她跪在那朵死去的墨兰花面前,跪两个时辰。

透过傅太傅的衣襟,穿过回廊的勾栏,太史淼确确实实看到那个一向面无表情高贵冰冷君子风度雅人深致冰清玉洁怀瑾握瑜严以律己的傅修怀,近乎恶劣一般,嫣红的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一个瞬间,太史淼知道。

麻的这是个人渣败类!无耻之尤!

他根本没有传闻里的冰清玉洁雅人深致!他们都被骗了!

还有段时间,傅太傅喜欢用历史出名人物来做引语,有舍生取义的,有为国抛家的,有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有战场杀敌建功立业的……

傅太傅言辞之间充满着他们可歌可泣的高贵精神品质充满了赞叹和推崇。

太史淼听了回去翻了一遍历史记载,然后在第二天傅太傅授课又提及历史人物的时候,举起了手。

那一举的事后,她被罚跪两天,抄写道德经五十遍。

太史淼不服气。

她觉得自己很委屈。

不是说了,舍生取义的,被乱刀砍死。

为国抛家的,妻离子散,死后一草席裹尸,腐烂在枯土之下。

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得罪贪官被陷害,满门抄斩。

战场杀敌建功立业的,虽然当了大将军,却受皇帝忌惮,最后安了个罪名,男子流放边疆,女子充军妓。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傅太傅为什么要罚她?

她跪在地上跪得手脚无力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看守她的傅修怀在一边的石桌上吃着珍馐美味。

烤得金黄,外皮酥脆,香味四溢的鹌鹑。油而不腻,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咸甜适中,干脆爽口的宫廷小黄瓜,清爽可口,香甜软糯的桂花糖糕。麻辣鲜香,稚嫩爽口的麻辣小龙虾。

那在别人眼里严肃正经的少年,居然唇畔带笑夹了一筷虾仁,侧头看她,语气同情道:“太史妹妹,跪着没饭吃,好可怜呢——”

当时饿得头昏眼花的太史淼气得心肺肝疼,正准备起来却摔倒在地上,手紧紧扒着青石板,原本身上干干净净的锦衣华服染上了尘埃,她死死盯着那笑得恶劣得逞的少年,“傅修怀……你个死变态……你个……你个伪君子……等我回去了,等我回去了,我一定要让我父亲……”

一筷子的虾仁塞到她的嘴里。

傅修怀笑了,“你的父亲可不能把我怎么样啊,你怎么只能想着靠你父亲呢……”

太史淼醒来。

冷汗直流。

她有许久没梦见她作为太史淼的时候了,如果刚开始有些怀念,那么这怀念到了傅修怀身上,便跑没了个踪影。

别人都说她从傅太傅的手里出来后压李锦鸾一筹是因为傅太傅教得好,只有太史淼自己清楚,是因为傅修怀。

这种噩梦一般的阴影她不愿去回想,揉了揉眼睛,软糯叫道:“哥哥。”

门外传来蔺慎的声音,“醒了?”

“嗯。”

“等会儿,现在别出来,哥哥在烧火,烟雾太浓,呛人。”

是有点呛人,在卧房里都闻得到。

她哦了一声,把脑袋蒙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蔺慎弄好了,进来帮她穿衣梳洗。

他身上还带着烧火的烟味,给太史淼穿好衣服洗完脸梳完头发,回火房灶膛准备做早饭。

他给太史淼搬了一个小板凳到柴房外,太史淼坐在上面看书。

看的是蔺慎抄录的书,蔺慎放在太史淼手里让太史淼念给他听。

“第一篇第三个字怎么念?”他一边在蒸板上切菜,一边道。

太史淼伸手慢慢数着:“一,二,三。”

“有。”

“第六个呢?”

“四,五,六……”太史淼软乎乎的手往下指,顿了一会儿,才慢慢吐出那个字,“贱……”

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是浅,淼淼,念错了。”

“是贱~”

“浅,乖。”

太史淼固执,用着软绵绵的童音断断续续道:“它是……是贱,哥哥都没看,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念错了。”

蔺慎无奈,放下菜刀洗手,走到太史淼面前,低头看了一会儿,认真对太史淼道:“浅,哥哥不会记错的。”

太史淼做出一副要哭的表情,“那贱呢……”

蔺慎拿了支有些磨损的毛笔蘸了点墨渍,落笔写了个“溅”。

太史淼拼命摇头,手拍在纸上被蔺慎拦住,她两眼泪花,“才不是这个!”

蔺慎思索了一会儿,身体一僵,语气轻飘飘道:“淼淼,哪个“溅”?”

“贱人的贱。”太史淼坦诚以对。

蔺慎盯着太史淼看,太史淼回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

沉默良久,蔺慎问:“哪儿学到的。”

“莫家阿婶……”

蔺慎:“……”

“蔺谨宝!”他忍不住狠狠揉了揉太史淼的脑袋,甚至唤起了她的名:“不许学莫家阿婶知道吗?以后看到莫家阿婶离远一点!”

太史淼委屈点头。

她觉得她要是学会了莫家阿婶那一套,以后骂人可以天下无敌了,到时候遇上傅修怀,还能扬眉吐气。

把太史淼走歪路的苗头掐灭掉,蔺慎方才把毛笔放了回去,洗手重新切菜。

他做的是太史淼吃的土豆丝,菜出锅的时候太史淼把蔺慎抄录的书丢一边,屁颠屁颠跑上去抱着蔺慎的大腿,“要!要!要!”

蔺慎把菜摆在木桌上,弯身抱起太史淼,“先洗手,再吃饭。”

太史淼在蔺慎怀中犹不死心的回头看着土豆丝,蔺慎给她洗手的时候,手拍来拍去的,“快点!快点!吃饭!”

蔺慎一把抹去太史淼拍在他脸上的水珠,“淼淼别动,你手乱拍我不好洗,快不了。”

太史淼安静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