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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恶神阿里曼

钟辰轩在沙地上坐了下来。“脚都站酸了。罗景,你是专家,能给我们讲讲,有关马萨格泰族的一切吗?”

罗景笑了。“这可说来就话长了。”他也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他们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就生活在锡尔河以北——一直到巴尔喀什湖——也就是现在的东伊朗。我们中国有种说法,说他们是‘大月氏’,当然,我对这种说话是不认可的。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骁勇善战,这一族之所以能在历史里写下一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的女王托米丽丝斩杀了居鲁士。对于居鲁士,各种传奇和记载已经不少了,而我个人认为,他这一生最传奇的应该是他竟然丧生在这个蛮族女王的手里。甚至,这一族也是几世纪后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劲敌。”

钟辰轩注意地听着,这时候开口问:“我一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那样的激战之后,女王杀了居鲁士,并把他的头颅放在腰间的革囊里,履行了要他‘渴饮鲜血’的誓言——我非常奇怪,在这种奇怪下,居鲁士是否还可能有完整的尸体被送回他的陵墓安葬?”

罗景拍了一下手,用一种赞赏的眼光望着钟辰轩。“问得好。据历史记载,居鲁士的儿子,冈比西斯二世在继位后,战败了马萨格泰人。据说,在那时候,他夺回了居鲁士的遗体并安葬在了帕萨尔迦,也就是我们后人所见的居鲁士陵墓。”

钟辰轩问:“可是,你对此是存疑的,是么?”

罗景点了点头。“坦白说,我有点无法想象在数年之后,居鲁士的遗体还能完整。请注意一点——在你刚才的叙述中有错误的地方。并不是女王在一对一,或者是面对面的决战中杀死了居鲁士,并砍下了他的头颅。事实上,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一场极端激烈的大战之后,他们在战场上找到了居鲁士的尸体,然后割下了他的头颅。我认为,这样应该比较符合当时战场上的情况的。居鲁士死在战场上,应该是负伤而亡,头又被砍下,遗体是个什么状况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古波斯并不像古埃及那样有保存人的尸体的爱好,而且,本来马萨格泰族——说白了就是个蛮族,他们也未见得会多么尊重这个仇人的遗体。所以,我个人认为,就算冈比西斯二世打败了他们,所谓的遗体也应该是不存在的。”

程启思插口说:“可是我听说过一件事,据说后来亚历山大大帝征战波斯的时候,曾经来到过居鲁士的陵墓,还来瞻仰了这位大帝的遗体,并对他的陵墓加以修缮。”

罗景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是研究亚历山大大帝的专家,但是因为他的一生跟波斯密不可分,所以也作了不少相关研究。亚历山大这个人,一生战无不胜,而且好大喜功,要我说他就是猴子搬玉米,像蝗虫一样掠过一个地方,吞食了那里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风一样掠到下一个地方。他的遗体不也是一个谜吗?据说是到了埃及,不过,现在也没人找到。……我扯远了,亚历山大大帝嘛,他说他瞻仰了,那可能是真的。据说居鲁士可是他崇拜的对象——不过,那又怎么样?我们中国不就兴衣冠冢吗?他们还没有我们这么诗意,大概另外找一具尸体来代替就了事了。”

钟辰轩问:“你说,在亚历山大入侵波斯的时候,居鲁士的墓就已经被盗了?”

伊齐德这次回答得却比罗景快。“没错,传说都是那么说的。据说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对居鲁士大帝的墓进行了修缮,严惩了盗墓者。不过……失去的,还是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的居鲁士陵墓,只是一座空空如也的石头砌成的墓室。”

程启思有点不解地说:“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有必要吗?我是来找罗景的,现在罗景安然无恙,我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了。而馆长和那个叫奈吉的人的死因,显然就要着落在这群人的身上……我们再去探寻几千年前的居鲁士有意义吗?这一扯,都扯到亚历山大身上了,这历史研究,能有定论吗?”

“没有。”罗景叹了一口气,“历史终究是一段消逝的过去,就算找到了有限的资料,也未必是真实的。君王们和他们的臣属留给我们后人的资料,往往都会有粉饰和美化——亚历山大大帝就是典型的一例。相对的,居鲁士的资料虽然少,但由于他的年代比较早,或者说是那些礼仪,法规还不那么完善,反而真实性更高,矛盾的资料也相对少些。”他抚弄着手里那卷羊皮纸,显然是爱不释手的模样,“这就是真真实实的史料,任何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它记载着一座宏伟的宫殿,里面所形容的……哦,我相信,是我们连想都无法想象的。把天方夜谭里所有的所有的宝物都堆在一起,也不如那座宫殿。天上的星星的光芒,都无法与里面的珠宝相比。波斯曾经有多么富足……亚历山大攻占波斯后,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一个人。你们由此就可以想象了。”

伊齐德眼睛有点发直地说:“这卷羊皮纸里记载的是一座宫殿?”

罗景笑了。“是呀,一座无以伦比的宫殿。金子在里面是最不值钱的,金砖只配用来打打地基。喷水池是用珊瑚砌成的,里面洒满了浑圆的珍珠,在月光下闪动着柔和的珠光。天花板是用无数的宝石镶嵌的,你不用出到外面,就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因为宝石的光芒跟星辰一样耀眼……而天花板是用一块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玉石镶嵌而成的……每一根支撑宫殿的圆柱都裹着金叶,纯金打造的花藤缠在上面,每朵花的花蕊都是一颗红宝石或者是一颗黄玉……”

三个人都怔怔地听着他讲。罗景的声音带着三分空幻,三分憧憬,三分赞美,还有一分不可置信。流水般的异国音乐,银色的月光铺洒的黄色沙漠——他的讲述犹如一首优美的赞美诗,虚幻,朦胧,不真实,但却可以把人引入那个近于天方夜谭的境界。程启思想,一定是因为那从祭坛里升起的不真实的烟雾,还有那在夜风里回荡的空幻的音乐,才会让人产生如此的感觉。

过了很久,伊齐德终于吁了一口长气。“你说的……都是那卷羊皮纸里所写的?”

罗景点了点头。“我的想象力并不足够丰富,所以,在读到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尤其是,在我知道了,这座宫殿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时候。而且,它可能会是属于我的。”

三个人又全部呆住。程启思楞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景伸开手,那人头鸟身的黄金饰物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羊皮纸上的最后一句说,只要你拥有黄金之眼,你就能够穿越时间与死亡,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那时候,世界上最美的一切都会展现在你面前……你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得到那座宫殿?”

罗景又笑了。“我没有那么贪心。贪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忘了,我是个考古学家,我的毕生愿望就是能够看到更多的古物,发掘更多的历史资料。如果有那么一座古代的宫殿在我面前……我想我会欣喜若狂。但是,它们在金钱上的价值对我而言没有更多的意义。”

伊齐德已经听呆了。“可是,这样一座宫殿,真的会存在吗?”

钟辰轩忽然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他朝沙地指了一指,“在地下。”

罗景又拍了拍手。“你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这么认为。倾国之力,要造住一座地下宫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在羊皮纸里记载里还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说这座宫殿的光源完全来自于宝石,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颗颗明珠……还有从形容是从‘天上’引来的清泉……从这些细节,我想可以断定,这座宫殿存在于地底。不过,既然它几千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它一定是藏在极端隐密的地方。如果没有指引和提示,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

伊齐德忙问:“那么在羊皮纸里有提示的地方吗?”

罗景把那卷羊皮纸展开了。“你们看,在羊皮纸最开头,被火烧掉了一块。我很怀疑,就在最开始那一段会有记述宫殿的位置。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我真是很头疼,明知道那东西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心急火燎的,却就是没有办法找到它。”

程启思转头望着祭坛后的黑衣人。“他们……也许可能知道。”

钟辰轩突然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对程启思说:“有件事,你愿不愿意去做?”

程启思一看他笑得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发毛,忙说:“你要我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我不做。”

“你连听都没听是什么事就拒绝,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钟辰轩凑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两句话。程启思听了就直楞楞地瞪着他,说:“你当真的?”

钟辰轩说:“当然是认真的。这种事最适合你做了,你不是讨厌在这里没目的地讨论来讨论去么?”

程启思又对着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忽然,他猛地跳了起来,向祭坛的方向冲了过去。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那个正在弹拨竖琴的人身上的黑斗蓬扯了下来。

斗蓬一落地,程启思就呆住了。那是个黑色头发的男子,穿着传统的波斯服装。蜜色的肌肤就像是最美丽的琥珀的颜色。他像一缕温柔的月光,美丽得让人不可置信。

他赤裸的左脚脚踝上戴着一串黄金的脚铃,小小的黄金铃铛随着他脚的摇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一只眼睛是黑色,漆黑得如同最深暗的夜晚。一只眼睛是金色,如同最明亮的阳光。白昼和黑夜在他的双眸里交错。

而他的眼里,似乎并没有程启思的存在。他望着罗景,朝他伸出了手,然后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声音柔软而悦耳,像古老的竖琴发出的美妙的调子。

罗景像被催眠一样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过去,对着他张开了紧握的手掌。

黄金之眼躺在他手心里。黄金的人头鸟身,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黄金和宝石并没有因为岁月和风沙而失去本来的光彩。

钟辰轩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不要给他,罗景!”

罗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张开手掌呆呆地站在原地。那黑发的男子也伸出了手,手指已经触到了黄金之眼。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蓝得如同最深的海水一般。

“启思,拿走那东西!”钟辰轩的声音更急迫,总算把程启思从那种催眠般的境界里唤了回来。他直觉地伸出手,一把将黄金之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启思!”罗景也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伸手去抢。“拿给他,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

钟辰轩的声音,在不远处冷冷地响了起来。“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这真的是他们族里的圣物,决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一族的圣物,他们会用生命和鲜血去守护的,尤其是对于这样强悍残忍的一族人。”

程启思用力地握着那黄金之眼,握得手心里都出了汗。“辰轩……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冷冰冰地说:“他们是一伙沙漠上的盗贼,当然,他们也许真的是继承了远古的血统。不过,我不相信他们是什么马萨格泰的族人,虽然我对波斯的历史不是专家,但是我知道一点。马萨格泰人最敬仰的是太阳,他们的信仰是太阳崇拜!据说托米丽丝女王发誓要要居鲁士渴饮鲜血的时候,就是对着太阳发誓的!他们绝不会在祭坛——这种神圣的祭祀用物上刻上月亮,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罗景的眼光移到了祭坛之上。那一弯新月,让他瞪大了眼睛。钟辰轩拿出了那半截断掉的金链,说:“因为这条金脚链是断掉的,所以它本来是个什么形状,我们也看不太出来了。可是,刚才启思在把他的斗蓬拉掉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你们看他脚上戴着的金链!”

伊齐德失声叫了起来:“蛇!!”

没错,这黑发男子脚踝上戴着的金链,正是一条金蛇的形状。尤其是蛇头,雕得栩栩如生,蛇眼是一颗血红的宝石。钟辰轩手上拿着的金链,因为只有一半,而且正好是缺了带有蛇头的那一半,所以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钟辰轩说:“我对波斯的原始宗教的概念也比较模糊,但至少一些基本的观念还是知道的。波斯的古宗教讲究二元论,也就是对立的善神与恶神。善神是阿胡拉,他代表光明,与其说波斯是拜火教,不如说所谓的圣火是善神阿胡拉的一种象征,是光明、善之类东西的代表!”他望着罗景,“我说得对吧?”

罗景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钟辰轩接着说了下去:“与阿胡拉相对的就是阿赫里曼,或者可以说是阿弗拉西亚——”他看了看伊齐德,“这是我听你说的,没错吧?”

伊齐德回答:“对,阿赫里曼是恶神,也是邪恶力量的代表。阿弗拉西亚是锡西厄人对阿赫里曼的叫法,实际上在他们的认知里,阿弗拉西亚是……”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张着嘴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钟辰轩接过了他的话头。“阿弗拉西亚人称这个最高的邪恶之神为蛇灵。在他们的宗教里,这个邪灵是以蛇的形式出现的。崇拜光明,太阳,火——或者就说是善神的民族,决不可能崇拜这个邪恶之神!在祭司的身上,出现了蛇形的金饰,这已经不是大不敬或者是亵渎了,对于有着原始信仰的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件决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就等同于你让回教徒吃猪肉,或者让藏族人吃鱼一样!”

罗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死死地盯着黑发男子脚上的蛇形金链,喃喃地说;“没错,对于一位祭司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他决不是马萨格泰这一族的祭司,也不是这一族的人……”他突然抬起了头,直视着黑发男子,高声地说了一句发音古怪的话。

钟辰轩一扬眉,说:“不用跟他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是懂得现在伊朗的语言的。”

罗景又是一呆。钟辰轩冷笑了一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就是为你而设的。就连那奇迹一般的海市蜃楼,也是为你而特地造的。”

伊齐德大叫了一声:“什么?这不可能!海市蜃楼是在沙漠上都只能偶尔一见的奇观,怎么可能专为一个人而造?”!

钟辰轩缓缓地说:“可能的。我问你,伊齐德,在这个小镇上,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海市蜃楼?”

伊齐德点头。“没错,相当经常。一般只要是在雨后初晴的清晨,就会看到。而且季节也相当确定,就是在盛夏的时候——就现在这个时间。我虽然自己没看过,但听很多人都讲过。”

“那就对了。”钟辰轩说,“我再问你,你以前在小镇上看到过的海市蜃楼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倒让伊齐德呆了一会。“这个……好像就是一个湖……一些帐蓬,小小的绿洲……偶然会有几个人……别的就没什么了。”

钟辰轩说:“看到有宫殿的海市蜃楼,是在最近,是不是?”

罗景说:“没错。在不久以前,我就听说这里出现了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并不少见,但是能够看到这样有趣的景象是很稀奇的。”

程启思沉思地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这幅巨大的壁画是最近才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景象在海市蜃楼里出现,由此让人对这里面的所谓神殿发生兴趣?”

“对。”钟辰轩说,“为此,他们在凡是有可能出现海市蜃楼的时间段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罗景你看到的祭祀仪式。他们把祭祀仪式放在壁画之前,因为以前这个地方已经无数次地被映在了小镇附近,他们对其中的成像过程已经非常清楚了,所以会挑选合适的角度,以让他们的行动都出现在所谓的海市蜃楼里。最后,罗景,你终于看到了,当然也引起了你的兴趣。因为你知道,这么一座神殿,是必然有其真实基础的。换句话说,它是真实存在的,当然,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幅壁画。”

“可是……”罗景喃喃地说,“他们费这么大的力气,要我干什么呢?”

程启思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还不明白?他们想要的当然就是你手里的黄金之眼啊!我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大用处,但他们费这么大的周折,肯定就是想要这个东西了。”

“这也不对啊。”伊齐德皱眉,“如果他们仅仅是想要黄金之眼,可以直接去抢。以他们杀人的残酷手段,难道还会做不出来?直接抢过来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钟辰轩笑了。“说得没错,确实这是个问题。但是,你们别忘了一点,罗景手里的黄金之眼,可是缺了颗宝石的。要抢罗景的东西容易,要抢小槿的东西可不容易。那颗宝石那么贵重,小槿肯定不会放在家里,应该是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吧!那必须要组织相当的人力物力才能够到手。与其那样,还不如让罗景自己带着东西来比较好。制造一个海市蜃楼的幻影,或者说是画一幅壁画,总比去抢银行来得容易吧?”

伊齐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程启思却皱起了眉,他觉得钟辰轩的说法里有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一时又想不出来。钟辰轩又说:“何况,他们需要罗景,黄金之眼估计也不是唯一的原因吧。你们别忘了,罗景不仅是个考古学家,还是个天才的语言学家。能够释读这种古老的波斯文字的人在学术界也并不多,罗景恰恰是其中一个。既拥有黄金之眼,又懂得古波斯文,非罗景莫属。所以,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把罗景骗来,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黄金之眼——还为此把远在美国的小槿找了过来——还下功夫释读羊皮上的文字,他们虽然花费不菲,但总算也是值了。”

罗景脸色发白地盯着那黑发男子,声音颤抖地问:“你们真的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你也不是祭司?这一切都是骗我的?”看到那黑发男子仍然坐在那里弹拨着竖琴,罗景大声地叫了起来,“回答我!否则我不会再给你们译一个字的!”

那黑发男子盘膝坐着,一只手抱着竖琴,姿势优雅而美妙。他的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秘如同暗夜。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普通的波斯语。“我是祭司,但我确实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这一位……”他盯着钟辰轩,“很厉害,这么快就看从这些细节上看出来了的。我本来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被这个天方夜谭的环境迷醉,而忽略这些细小的东西的。”

“你究竟是谁?”钟辰轩盯着他。

那男子把琴搁在了软榻上,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眼睛里映出天上的星光,闪闪烁烁。“我吗?我的名字叫法德耶。”

“那么你是哪一族的祭司?”钟辰轩追问。

法德耶微笑,把手放在祭坛袅袅上升的烟雾里。他的脸庞在雾气里朦朦胧胧,但却美丽得不可思议。“这个嘛……我就不会告诉你们了。你们也没有必要知道。”

罗景气得双手都在发抖。“你根本不是祭司!你们这一伙人,连同那个奈吉,都是来骗我的!你让奈吉来找我,有意把那些贵重的文物拿给我看,我又亲眼见到了海市蜃楼的景象,自然对这里有一座宫殿深信不疑,自然,对你们的身份也深信不疑!”

法德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还突然一下子变聪明了呢。不过,”他把自己的左手举了起来,那枚蓝宝石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闪着幽幽的光,“你手里的黄金之眼,确实是属于我的。你们偷走了它……还给我,难道不应该吗?”

罗景看看自己手里的黄金之眼,又看了看法德耶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无可置疑的,这一定是在同一块宝石上切割成的两块,那颜色,那光泽,还有那种近于蛊惑的魔力都是一模一样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法德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面容变得庄重而严肃,在月光下看来是近于圣洁的。他的声音,温柔而沉静。“我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

钟辰轩啊了一声。“居鲁士的地下宫殿,难道真的存在?”

法德耶缓缓地说:“确实存在。那卷羊皮纸上,记载的就是那座宫殿的一切。不过,年代太久,而且我们这一族一直在不断的迁徙中,甚至连自己都失落了自己的文字。所以,我们不得不找到一个人来帮助释读。而且,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真正醉心于保护文物,而不是贪于其价值的人。而巧合的是,这个人……”他望着罗景,“你又拥有黄金之眼。那是我们在一次迁徙的时候,失落的。”

程启思狐疑地看了看法德耶,又看了看钟辰轩。“你真信他的话?你不是说,居鲁士的墓地不会有宝藏吗?”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只是从很有限的资料里进行推断的。如果居鲁士真的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在生前就兴建了一座宫殿——注意,是神殿,而不是宫殿——那也是他的自由,我难道还能去干涉古人的自由?我只说了他不会留一座满是宝藏的墓室,可没说他不会留一座有很多宝物的神殿!”

程启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罗景忽然问:“你找我来译羊皮纸上的文字,可是,上面除了形容宫殿,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尤其是最重要的地点。”

法德耶又微笑了。他的眼睛幽深晶莹,如同夜空。“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只要你能把它译出来,我们自然就会有办法。”

罗景追问:“那……最开始缺失的那一段,也是你烧掉的?”

法德耶微笑,并没有否认。钟辰轩说:“我想,他们应该会有一首世代相传的歌谣,或者类似的东西,指出了神殿的位置。但是,还有一些重要的线索,会隐藏在这卷羊皮里,而且应该还会有另一个线索,藏在黄金之眼中。要结合这些线索,才能够得出神殿的最终位置。我说得没错吧?”

罗景摊开手,对着黄金之眼看。“线索?”

程启思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怪异之极的表情。钟辰轩和伊齐德都在对着黄金之眼看,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罗景把黄金之眼翻来翻去了看了半天,说:“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他突然也顿住了,对着程启思看了过去。

程启思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我想……”

罗景半张着嘴,过了好久才说:“你不会是想说……”

程启思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就是那个意思。”

钟辰轩皱着眉看着他们,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那个黄金之眼,本来上面是刻着字的。就在中空的那一部分的内侧,看起来像花纹一样。”

伊齐德忙探过头去看。“花纹?文字?什么都没有啊?”

“……当然没有。”罗景苦着脸说,“因为被我们用刀子刮掉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伊齐德和钟辰轩目瞪口呆,就连法德耶的表情也变了。钟辰轩不可置信地问:“刮……用刀子刮掉了?你们刮它干什么?”!

罗景跟程启思对看了一眼。程启思苦笑着说:“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们把表姨妈珠宝盒里的这个东西偷了出来,当时零花钱被我们花光了,所以就想拿去卖。想了想,又不敢,于是就刮了大概三五克的金子下来……我们怕刮外面的会被表姨妈发现,就刮了里面的……”

钟辰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瞪着他们两个人发呆。法德耶的脸色发青,冷冷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罗景望着手里的黄金之眼。“我倒真希望不是真的。我压根就忘了这件事,刚才启思一说,才想了起来。……我一直以来,都是希望尽最大努力地保护文物,可我自己在小时候,却做了这样的傻事……虽然,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它的价值……”

法德耶一步步地朝他走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都成了一种青灰色。“你说,你把黄金之眼上面的文字毁掉了?现在,它就完全是一件废物了?!”

他的声音阴森森的,让罗景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我……我那时候不是有心的……”

“不管是不是有心,你毁了最有价值的东西。”法德耶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冷。“你们愚蠢的举动,让这座神殿将永远不见天日!”

钟辰轩轻轻地哼了一声。“如果你真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那么你应该知道,让这座神殿不见天日,总比人们把里面的文物都搬到博物馆里陈列起来,毫无尊严地让所有人参观来得好吧?”

法德耶冷冷地说:“我对你们所谓的宝藏不感兴趣。”

程启思奇怪地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法德耶仰起了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们的愚蠢……毁了我们长久以来的努力。”他回转身,慢慢地走回到了祭坛前。他在那张软榻上坐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四个侍从就把软榻抬了起来,慢慢地抬走了。

程启思看到他们已经走到暗道口里,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等等!”

他想冲上前去,钟辰轩却一把把他给拉住了。“让他走吧。”

程启思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伊齐德,又看了看钟辰轩。“人家是当地人,对这些有畏惧的心理我理解。你不会也来这一套吧?快让开,馆长死得那么惨……”

“他跟馆长的死应该无关。”钟辰轩静静地说。这句话却让程启思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馆长的死不是他们这伙人搞的鬼?”

钟辰轩嗯了一声。“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罗景摇着头,满脸茫然。“可是……如果他是祭司,他的职责就应该是守护居鲁士的神殿。那么他就更应该尽量避免神殿被人发现,而不是竭尽全力地想找出它来……”

“有一个理由。”钟辰轩说。“虽然只是我猜的。我想……他也许是想把居鲁士的遗体找到……不,应该说是找完整。”

罗景惊呼了一声。“我明白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把遗体找回来。因为居鲁士的遗体,一定是头和身体分开的!”

程启思摇头,他并不是想否认罗景这种说法,只是觉得太不可置信,太奇妙。“这……你们难道都真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钟辰轩笑了一笑。“我们不正处在天方夜谭的发源地么?神话,或者是传说,往往有其根源,往往是把历史的事件变了形,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的结果。也许夸大了,也许失实了,但或多或少总是有一些真实在里面的。我想……法德耶说的是实情,罗景不是也说么,他在这里呆的这几天,里面哪怕是一块地毯和一件最不起眼的装饰品都是极具价值的古物。对于这群人……这一族人,或者至少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宝物,也许真的没有太大的价值。如果出现了例外……”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管怎样的一个群体里,大概都是会出败类的。对于他们存在的意义上的败类……所以那个奈吉被杀死了。”

程启思问:“你不是说,奈吉也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也是用来诱使罗景上钩的?”

钟辰轩说:“对,可是,棋子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由此引出了与他本来的任务相悖的行动呢?”他望着罗景,“这个奈吉在跟你来这里的时候,跟你交谈过些什么?”

罗景的双眼一片迷茫,仿佛还在梦游一般。钟辰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罗景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他啊,他一路上就在问我,要出国——我指离开伊朗怎么比较方便,还有国外的一些情况。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地方,所以唠唠叨叨地问了我很多事,问得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钟辰轩淡淡一笑。“奈吉,我猜他大概就是这一族人里与外界交往得比较多的人之一。他更多地看到了这个现代社会的好处……他也有一些小聪明。所以,他想到要利用这个机会。他想可以带出一批文物,然后悄悄地留开。只不过,这种行为是背叛的行为,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程启思几乎想要跳起来。“你……那你还说法德耶与这两次凶杀无关?!你还拉住我任由他逃走了?”

“我说他跟奈吉的死有关,但并没有说他跟馆长的死有关。”钟辰轩解释。他看了一眼伊齐德,“你是这里的警官,请你告诉我,面对这种事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伊齐德挥了一下手。“对这种人,我管不着。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馆长的,他是很有名望也很受尊重的学者,不能就这么算了。”

程启思喃喃地说:“我的天,在这块土地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宗教意识居然还这么强。”

罗景听到了他的话,苦笑了一下。“你如果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就会了解了。这个民族,还保持着他们古老的血统,以及传统的生活方式……其实,整个阿拉伯世界都还保留着相当的古老的传统。我们应该尊重他们,即使宗教有时候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们无权对此进行干涉,这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只要他们自己认可,自己愿意遵守,或者只要是大多数人这么想,那么就是正确的。”

程启思嘿了一声,正想说什么,钟辰轩就打断了他。“这些问题也太过于抽象,太空泛了,我们有必要吹着风站在这里讨论吗?我看,我们还是回到小镇上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转过头,凝视着在烟雾里仿佛在微微波动的巨大的画中神殿。“除非还会有有关黄金之眼之类的线索再在黄沙之中被发掘出来,否则,我想他们——法德耶这一族是不会再出现的了。他们活着和生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就是守护几千年以前他们作为祭司一族需要永远守护的誓言——也许正如罗景如言,是为了寻回居鲁士大帝的� ��整的遗体。他们……也许会再次消逝在风沙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除了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和那些来到小镇上的人,偶尔地,在雨后天晴的时候,会幸运地再次看到海市蜃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