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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贺兰山阙云纵梯

向天望,望不尽,因为天未有穷时。使人劲,劲有末,因为人定不胜天。贺兰山下眼望天,天不见,唯霄梯亘当空。分寸毫厘,皆是血汗,皆是生命,天尚敬畏,况人乎哉?

————————萨伽亚圣女汇编《棘,十六城风闻录》

“咕咚,咕咚,咕咚”陡峭而狭窄的山道上,一个中年胖子正坐在一头灰色小毛驴上,不停地往肚子里灌掺了凉茶的酒。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酒劲一直淤积不散,还是日头太毒,将水分都蒸干了。

倒是小毛驴驼着这么一个大累赘还有好几个包袱,却浑身干爽。低头吃着草,完全没有疲倦的样子。不过它吃的草却不是长在地里的,而是长在一块悬浮在笼头位置的金灿灿的草坡上的。

要是寻常人见到这块悬浮的土坡,必然会尖叫起来,因为那是达拉罕与寒潭齐名的阳坡。凡是出自达拉罕的宝药,寒潭分去五成,阳坡分去三成。

草坡旁站着一名书生,他手持分成两截,以丝竹纤维连接的萧管,无意识地在空中舞动,似是在模拟着什么。只有他很清楚,那片草坡不是阳坡,而只是通过显化术法所拟出的幻象。

虽是幻象,药草的品质却是不虚,那流淌着的金色霞光乃是两人现在所处的整片山林供养出的生机。山林里的草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枯黄萎蔫下来。

通微,知著,显化,是术士先贤对运术境界总结的三道坎。一旦迈入显化境,便有了运术为法的底蕴。此时术士虽不及领悟法域的鹰爵,但也能隐隐相抗。

书生专注于手中的萧,似乎完全没有需要分心精力维持阳坡显化术的意思。胖子也见怪不怪,因为一路上山而来,他吃猪蹄,喝烈酒,照样哼哧哼哧喘粗气。这头小毛驴却只是吃草,但走得比他这个坐着的还轻松。

但今日胖子心情也有些不好了,难得打断了书生试图领悟双节萧的武打方式的默思。

“先生,您看我这袋中的食物只剩下一天的量了。难不成,明天开始本将军要开始去猎兔子?或者和这头驴一样吃草?”

书生的第一句话让他差点心理奔溃,“汤将军,它叫尚行,不叫驴。”

由于之前汤虎杨就很有些好奇这头不知疲倦的驴子究竟是什么来路,书生随便在农贸市场买下的牲畜,怎么说也不因该像书生一样神奇。所以他就这头驴和书生生拉硬扯聊了好多次,也算是打发爬山的郁闷时间。

谁知,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给这驴起了名字。每次汤虎杨说起,他总要纠正一遍,好像这驴不被叫几声尚行,就真的不行了一样,让大老粗汤将军很是尴尬。

书生的第二句话让他差点从驴子上翻下来,“按照当年茶马古道运送货物的数据,没有意外发生的话,我们还要走两天。将军如果少喝点酒,一天多赶点路,说不定可以缩短到一天半。”

汤胖子满头黑线,嘀咕道,“一天半和两天究竟有什么区别,不都还是要走这么多天。酒囊要空了,猪蹄已经啃完了。红烧肉变成了风干肉,都不剩下几条了,难道真的要本将军吃草么。”

书生终于停止了摆弄那支双节箫,将机关搭扣锁上,放入肩袋里的匣子之中。而后平静地望着汤胡杨摊在驴背上的啤酒肚,说道,“将军昔年在关塞寒雪之地驻守,领兵大将七日才能进关一次,旬月方能接收一次补给,莫非将军当时在大帐之中也是天天卤水煮猪蹄,烈酒配红肠?”

然后书生也不管汤虎杨的反应,向着身后打了个呼哨就继续往坡上走去。小灰驴见嘴边那片灿烂的草坡消散,也不抱怨,反倒是痛快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便扬头跟了上去。

座上的汤虎杨正试图将壶里最后一滴烈酒倒到嘴里,结果被尚行一晃,直接就把那滴酒给晃飞了出去。他舔了舔嘴唇,十分懊丧,不满地对坡上即将消失不见的书生残影喊道,“喂!等等我啊。尚行太慢了,这要是坐通天缆车,半天就能到。”

书生知道他要说什么,在他把干啥费这么大劲这句抱怨说出口之前,提前打断道,“将军,我们出发前在暗金客商量好的。您既然放心我做事,那么真正的大事情开始之前,您就不要劳神去关心小事了。”

刚才还雄心万丈的汤虎杨顿时蔫了,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誓言是他发的,自然不好收回。可他哪里想到前面没有刀山火海,而是要靠着一座驴直接从王域康庄大道的贺兰隘口,沿着当年十六城联盟时代留下来的茶马古道,爬上贺兰山脉的最顶端,天神峰。

总督府开府时,曾与王阁一起公布过联合条约,其中一条便是禁止百座以上的民航客机进入各大主要城池。目的不言而喻,减小民航客机被挟持而损毁王城的概率。即使真的遭到劫持,王域的重要建筑的防撞击标准都是定在这个标准上,自然便不需要担心什么。

而修建在天神峰顶的贺兰山城将整个峰顶囊括在内,自然不可能再额外修建机场。于是帝国派遣技术人员和战舰对原本连接峰顶与隘口的栈道进行了重建,竟是硬生生造出了一架高达数千米,倾斜着的钢铁云梯。以合成材料融成的环形通道容纳,无论是车辆还是行人都有专门的通道。

若是想上山,平民或是想锻炼欣赏风景的人可以自行爬山。而有权有势,抑或是一方土豪也可以选择花钱被安置在钢铁云梯上的传送装置传送上去。

而汤虎杨身为兵部部长,再不喜欢这座牧神之城,每隔一段时间也是要来巡视城防的。因而自然每一次都是有专人候着负责将他传输上去,别说这条千年没人走过的茶马古道,他连顺着云梯自己爬上山这等事都没做过。

任谁放着舒服的路不走,要另辟蹊径找罪受,心里必定是不满的。更重要的是,堂堂兵部部长,座下不是六缸等离子电磁车,不是长炮短枪林立的陆地巡洋舰,连一匹健硕的奔马都不是。而是一头颤颤巍巍的小灰驴,任谁心里都不平衡。

所以这回汤虎杨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违背誓言了,而是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赶着尚行一顿小跑赶到书生的身后,不满地问道,“本将军对尚行真的。”话未出口,汤虎杨觉得书生对这头驴这么好。不给他变红烧肉吃,却给驴子变草吃,想来因该是很重视的,自然不好抱怨什么。

于是他话锋一转,“很是感激,毕竟驼了本将军那么久。不过我们走云梯,就算是自己爬上去也可以,难道不行么。这么多天走下来,我只是想知道一个原因。我想着这头驴肯定也想知道原因,要是他能说话早就说,我背上那个胖子要把我压垮了!”

书生摇了摇头,有些不解为什么汤将军问话非要扯上驴。再看尚行,这个时候正斜睨着坡后一处风景发呆,哪有抱怨的样子。它本来的想法是,“你这胖子也知道住进吉桑坎亚之后,蹭蹭蹭往上窜的体重啊。”

但是坡前的那处风景太过奇妙,以至于曾经随着族群闯过除了瑞金外的所有王土的尚行都愣住了。许久之后它抬了抬前蹄,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表示本驴到此一游,同时竭力想把刚才随意走过的路重新回想起来。

书生走得最快,自然已经将那片风景尽收眼底。但却没有像尚行那样在地上画圈圈做记号,而是将肩袋里的萧取了出来。汉白竹玉雕刻成的玉萧拥有竹的灵性,玉的通透,萧的美感。

甫一抽出,夕阳的金辉镀在玲珑的萧身上,书生长袖飘飘,衣襟随着晚风荡起,宛若天人。纵使已经将书生古意轩昂的作派当成了家常便饭的汤虎杨也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尚行回头瞅了他一眼,心想,景色你没看到,人家吹箫你要打扰,我驼你何用?

方才汤虎杨在放酒壶,再加上山坡悬崖的方向阳光有些刺眼,故而他确实没有看到那片风景。但此刻见到尚行露出那种阴冷的眼神,汤大将军险些两腿一软,没有翻下去。

不过就在他侧转身子,用力一蹬脚蹬,想要稳住身形的时候。他看到了那片风景,那一瞬间他忘记了继续踩脚蹬,身子一僵。于是下一刻他扑通一声从驴背上滑落下来,屁股着地,狠狠地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山道上的乱石上。

就在他发出一声惨叫的同时,玉箫铮地一鸣,似是在试音,直接就把他的惨叫盖了过去。小灰驴扬了扬身子,把挂着的缰绳甩下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眼前金星乱毛的胖子。

尚行心想,这胖子不自己爬山也就算了。怎么坐都坐不好,这样都能摔下去。连头驴子都不如,实在废柴。不牢本驴费心了,还是再看看风景吧。

就是不知道这记号以后还能不能找到,这等景色不带族中老人来看看见见世面太可惜了。下一刻,萧声响起,歌声也同一时间响起,尚行一滞,心中念头顿消。

“铁楼贯云霄,盘肠漫漫长。银浪层卷虎跃峡,砾石走龙挑工泪。铁肩铜臂力刚城,汗血成号枯身散。若教曾翠为追忆,辟地开天无所为。深坞老翁鬓角霜,霄梯门郎环腕伤。天堑通途一线间,苦生苦灭道环山。”

一曲罢,空中流云散去,暮色隐,金光大作。蒙蒙中,汤虎杨望见山道上遥遥走来一列扛着挑担,骨瘦如柴,却坚持不肯低头,怒吼着往山坡冲来的挑山工。他们大多已经来到人间的暮年,却燃烧起一身的精血,让暮色消隐,曾经湮没的青年光华再现!“

但这并不是最让人震撼的,最让人震撼的依旧是眼前悬崖下的那片风景。这座山坡正对着钢铁云梯的侧面,高度和距离恰到好处,站在坡上能将云梯下密密匝匝的钢铁支架以及在夕阳下泛着古铜色光辉的合成材料筒型长廊尽收眼底。

恰当的时刻,宏伟壮丽的建筑奇迹,再加上微妙的心境,往往会催生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因而当汤虎杨的目光随着那一列身影渺小却伟大得让人感动落泪的挑山工向前移动时,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一幅他终身难忘的图景。

帝国派遣来的援建舰队悬停在半空之中,一座座矩形战舰投射下的阴影几乎将环绕着贺兰山脉的虎跃峡完全包裹在内。但即便是这样浓厚的黑影却依旧无法遮挡烈日的毒晒,或是寒人骨髓的暴雪,亦或是能将万吨巨石冲散的暴雨。

由飞船搭建而成的云梯基架上,依据着从飞船上投射下来激光信号作业的成群成群的霄梯门郎中,时不时便有人中暑晕厥过去,手脚关节冻住而失去平衡,甚至直接被磅礴大雨和飓风冲刷而走。后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失去意识的人一个个直接滚落深谷。

近万米的的深渊终日雾气缭绕,连坠落而下的人们究竟有否几率摔入虎跃涧而拣回一条命,没人能说得清楚。深渊就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瞬息之间便会将掉落之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春去秋来,人们一点点顺着支架向上艰难地移动着,运送物资的距离也是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茶马古道上的挑工们也出现了,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把挑担勒进自己的肩带里,用血和泪走完那么长的距离。

如今的挑工队伍除了曾经的那几位熟面孔,还多了很多的年轻人。随着殖民时代的开启,王域率先完成机械革命,各城的失业率骤增。大量只受过低等教育的年轻人们开始重入山岭,从实老祖宗世代流传下的工作,其中便有茶马古道挑山工。

从这一刻起,史书上注定要多出一群人物的记载,他们的名字是霄梯挑山工。他们肩扛着百斤重的钢条物料,踩着一人肩宽的支架,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沉默地往上爬。这一回,连号子都不能喊了,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这么做的同行们无一例外都因为注意力分散而坠入了深谷。

如此这般,自山腹爬到山顶,上千人的队伍竟只剩下了百人。若不是挑山工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挑担生涯让他们有足以应付危险的警觉,恐怕霄梯门郎还会死得更多。

幸存的挑山工们或是因为疲惫紧张过度,没几日便染上沉疴过世。或是由于骤然放松,踏上山峰的那一刻瞳孔扩张而死。幸运一些的也是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获得好处的家人们远走高飞,只留他们在山间的简陋棚子里孤独终老。

汤虎杨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里也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竟然像个小孩子一般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屁股摔疼了而哭,而是为这些英勇无畏却被世人们淡忘的挑山工们而哭。

“我父亲便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至今仍埋骨在这幽幽青山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