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的事，朝生明明想起了一切，却不愿意再回忆。后来的事，便只剩下痛彻心扉后无能为力了。
世事无常，有些现在看来甚至不值一提的小事往往起承转合，一波三折。而有些事却潦草至极，只是匆匆一眼便已经过去，现在想来却是刻骨铭心。
仿佛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不复存在，反复在脑海中回闪的都是顾蓝死前的画面。
他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曾经清冷漠然的那个人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别……别觉得亏欠我……”他说。
“顾蓝……”华朝帮他擦去嘴角溢出来的血，可总是擦不完，擦干净他又吐出来了。
“顾蓝……你别说死……”
华朝哭得无比伤心，顾蓝却连伸手为她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早一点放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鹤与出现在他们面前，华朝却看不到他。
早一点放手……顾蓝笑了笑，他早就放手了。就在得知祝余才是华朝今生命定的人的时候，他就放手了。但是放手却不等于放下。不是放不下，而是从未想过要放下。
他永远都不会放下。
“这次，我也没办法救你了。”鹤与说。
“顾蓝，你笑了……”华朝怔了怔，“我很少见你笑，你笑起来，原来那么好看……”
沾染了一缕尘埃的阳光落到顾蓝苍白的脸上，温热了他的双眼，让他看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冰冷无情，仿佛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暖色，那么明媚。就是这样掺杂着阳光的笑，如同初融的雪水，偶尔寒光凛凛，但是大多数时候波光粼粼，温暖如春。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人，仿佛散发着珠玉之光，那么美好。
不知为什么，记忆中顾蓝便在此时和原隰的身影重合。
是啊，他本就是他，是她没有认出来，是她忘记了他。
原来那跨越了两千年的遗憾不是别的人，不是别的事，而是顾蓝，是原隰。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那种痛彻心扉的遗憾，只因为她忘记了顾蓝这个人的存在，便把这种感觉转嫁给了祝余，她以为那个人是他。
她没有认错爱人。祝余不是她的爱人，那时的华朝对顾蓝也只有亏欠，没有爱。她只是贪恋那束隐约存在于记忆中的温暖明媚的光。及时忘记了他，她也循着这道光再一次遇到了他。
“顾蓝……你和我说说话，顾蓝……”华朝抱着奄奄一息的顾蓝，哭得悲哀而绝望。
“公主……华朝……”顾蓝轻唤她。
“我在这里，我在！”华朝连忙应答。
顾蓝又笑了。真好，他想。至少这时候不过处于什么感情，她眼里只有他，她的眼泪也是为他而流。可是顾蓝又心疼她的眼泪，她本应该长乐无忧，如今却泪眼婆娑，顾蓝只觉得难过。
顾蓝强撑着说“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我永远入不了你的眼，进入不了你的心。从前一直不明白，现在大概想多了。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笑。我这个人向来不苟言笑，无趣得很，自然得不到你的目光。”
“一个冰冷的人是永远捂不热另一个冰冷的人的心的。”顾蓝说，“我不苟言笑，严苛冷漠，你骄傲如火，却也刚烈如风，将一切燃烧掠夺。说到底，我们都是最冷情的人。”
“若是来世还能遇到你，我一定要变成让你喜欢的样子，多多对你笑，或许这样，才能吸引你的目光。”
“顾蓝别说了…
…别说了……”华朝只觉得心痛，“是我欠你的，我欠你太多……”
“你知道吗？我最不想的就是让你觉得自己亏欠于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欠我什么……”顾蓝道，“所以……忘了我吧，不要带着遗憾和愧疚活着……”
“不要，顾蓝，你别死，你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真正会关心我的人了，再也不会有人爱我了……”
华朝知道自己其实很自私，她不爱顾蓝，却贪恋他给她的爱，贪恋他带给她的温暖。她的确是坏透了。
“可惜……臣不能在陪着公主了……忘了我……”
顾蓝的最后一声叹息带着遗憾，带着不舍带着对她无限的思慕和爱恋。
他就那样离开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身清冷却身披珠玉之光的顾月白，再也没有那个对华朝皱着眉头说“胡闹”的人。
“顾蓝，顾月白！”华朝的呼唤再也不会有回应，陪伴着她的只有料峭的春寒和上空的乱云，天尽头的薄暮和徘徊的回风。
人生如寄，岁月如驰。汤汤川流，随波转薄。世如棋局，落子有憾。这世上的爱恨别离，哪里是那么轻易能说得清的？遗留在两千多年前的时光里的，便只剩下顾蓝一个人。至于属于华朝的痛彻心扉的遗憾，也伴随着那道记忆的封印尘封在流光瞬息之中。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却带着彻骨的寒凉。朝生伴着这一瞬的触感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切皆是真实，却也都是泡影。
戏台上的戏还在唱着，鹤与和照云也还在眼前，顾蓝这个人早就湮没在流年里，再也回不来了。
“原隰……就是顾蓝……”朝生看着鹤与，仿佛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来对别人的想法不那么感兴趣尤其是对鹤与。
“你说的没错，他是顾蓝的转世，是那个被你忘了两千年的人。”鹤与说。
“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甚至抹去所有人关于顾蓝的记忆？”朝生质问道。
她确信如果她一直记得顾蓝，便不会错过他这么多年。
“记得又如何？按照你的性子，待历劫归来之后，便一定会想办法复活他，又或者找到他的转世，弥补那一世对他的亏欠，我说的对吗？”鹤与说。
“那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吗？”朝生反问。
“那你做这一切又是出于对他的什么感情呢？亏欠？补偿？总不会是爱吧？”鹤与笑道：“你不爱顾蓝，你从没爱过他。”
朝生怔了怔。
“既然不爱他，那你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与爱无关，只会是出于歉疚。”鹤与捋了捋胡子，“可是你知道吗？顾蓝对你所求不多，唯有一个爱字。而作为神明的你能给他的太多，却唯独没有爱。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
“所以抹去你的记忆，这是顾蓝自己的意思。他不想你因为愧疚而想要补偿他。他宁可你把他这个人忘的一干二净，也不想要那种没有爱的亏欠和补偿，懂了吗？”鹤与说。
“至于抹去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只是捎带着而已。毕竟如果只是你一个人不记得他，别人一提起这个人，你一定会把这件事查到底。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所有人都忘记顾蓝这个人，让他这个人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仿佛从来出现过。”鹤与解释道。
“那现在为什么让我想起这一切，想起他？”朝生问。
“其实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你爱上了他，而
不是因为从前的过往，不是因为亏欠，不是因为想补偿他，所以自然会想起他来。”鹤与说。
“可是秦剑魔君去查原隰的轮回簿，并没有发现这一段过往呀。”照云疑惑道。
“笨呐，老夫是谁，轮回簿又是什么玩意，修修改改不就把所有人都糊弄过去了吗？只要老夫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你们就算是六界查个一干二净也查不出来。”鹤与自豪道。
怎么说他也是从前的长明殿之主，他的能力更加神秘深不可测。
“你和顾蓝到底是什么关系？”朝生问，“为什么几次三番来帮他？还答应帮他隐瞒这一切？”
“唉……”鹤与叹了口气，“说到底，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鹤与从前云游六界，在凡间遇到了顾蓝。那时候顾蓝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但是根骨俱佳，聪颖过人，最重要的是他帮化作凡人的鹤与解决了几个凡人的刁难，让鹤与对这个少年印象深刻。
“那时候，我化作凡人体味人间善恶悲欢百态，却被几个凡间百般刁难。旁边路过的人都沉默不语，有的视而不见，有的都只是来看热闹的。我方知这世间的冷漠萧然。正当我对这人间失望之时，只有顾蓝站了出来为我解围。虽然他眉眼清冷，沉默寡言，但是他的心是热的，他和别人并不一样。”鹤与说。
再后来，当鹤与故地重游之时，又遇到了顾蓝。此时的他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朝中臣子。鹤与便和他成为朋友，常常一起探讨许多问题。顾蓝知道了鹤与并非凡人的身份却也并未多言，待他一如既往。
“我们从前是朋友，”鹤与说，“不过他再也回不来了。原隰不过是他的转世，没有属于他的记忆，也不会记得我。”
照云却得意地哼了一声，“原隰虽然不记得你，却记得爱着尊上的感觉，你看，他回来找她另外。”
朝生听了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啊，他带着过往所有的爱和光玩，回来找她了。
记得顾蓝说过，若是下一世还能遇到，一定要多对她笑一笑。现在的原隰不正是如此吗？
他真的是他。他早就回来了。
“原隰……”朝生现在心里只想到了那一个人，那个再没有人比他更傻的傻瓜，那个守了她两世的人。两千年千万，她忘记了他。现在她又差点弄丢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魔界的，仿佛刚恢复记忆的那一段时间，她如同把两千年前的那一段过往重新经历了一遍。明明那么短暂的时光，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不过这一次，她的过往里有顾蓝。
记忆里顾蓝死的时候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的每一个神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如同昨日。
朝生回到永昼宫，才发现这魔界宫殿里空无一人——原隰和秦剑一起奔赴前线去和祭白开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冰冷的宫殿里仿佛只剩她一个人，像极了两千年前被困在花朝阁里的日日夜夜的孤独。
“薄雾浓云愁永昼，”朝生道，“永昼不过是永夜。”
永夜唯有无边荒凉。
她突然想起了顾蓝为她修建在杻阳山的花朝恰了阁。
怪不得那个地方只有原隰能进得去，原来那座楼阁封存着顾蓝的执念，困着的是超脱不得的爱慕和遗憾。
朝生便飞快地跑去了花朝恰了阁，她想看看他为她建造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没有进去过。从前是不记得，所以认为不重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