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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2.恶魇

若素走出弄堂,下午的阳光将她的后背照得暖融融的。

幽僻的小马路上,几无人迹,有老房子里传来悠悠淡淡的旋律。

若素心中宁静,这样慵懒无人的午后,突如其来的小差事,于若素,直似浮生偷得半日闲般难得。

一段小马路走不多久,转一个弯,若素已经站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繁华地带。

若素站在人行道上等出租车,接连两部,明明若素先看到,可是司机都将车停在脚踩高跟鞋手挽购物袋的时尚女郎跟前,然后绝尘而去,留给若素一股难闻的尾汽味道。

若素垂睫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旧衣旧裤,忍不住在心里嗤笑,果然个个都先敬罗衣后敬人。

直等了约二十分钟,若素才堪堪抢在一个眼镜男前面,钻进出租车。

看那眼镜男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的样子,若素心有不忍,按下车窗问:“你去哪儿?如果顺路的话,就拼个车罢。”

眼镜男愣一愣,随即点点头,“那麻烦你了,我去火车站!”

“我去会展中心,比你先下,你看可以吗?”

眼镜男道谢以后,猫腰坐进后座。

司机看一眼若素,“小姑娘心老好的,一般都不肯给人家拼车的。”

若素笑一笑,并不搭腔。

司机见若素谈兴不浓,便转而与后座上的眼镜男攀谈起来,两人高谈阔论,从房价只涨不跌,到股票只跌不涨,再到入学难入托难……国家大情小事,信手拈来,深入潜出。

若素虽不讲话,可却听得津津有味。

若素同讲话不流利的妈妈,很少谈及政.治,两母女都极力回避。做洗头妹时,常有客人向她倾诉,家里的狗同她最亲,丈夫儿子都不理她;生意做得多大,以前的同事朋友都嫉妒他;孩子学习多好,永远年级前十……

他们不需要回应,只需要一双耳朵,倾听他们的寂寞。

其实若素不知多想有这样一双耳朵,听她将埋在心底里的那些事,统统倾诉。

可是,若素找不到这样一双耳朵,她心底里的那些事,也无处言说。

因并不是晚高峰时间,出租车很快转上会展中心所在马路。

开不多久,司机神秘地对后座上的眼镜男说,“你们看今晚的新闻,肯定要出大事。”

“你怎么知道?”眼镜男问,若素也好奇地支起耳朵。

司机得意地看一眼始终沉默聆听的若素,“我以前当兵的时候,是侦察兵,看事情看得比别人都深入,分析得都透彻。”

眼镜男附和地“唔”一声。

“这边沿途,平时都允许暂时停车,可是今天,有交警在维持秩序,禁止停车,这是第一点;在禁止停车的地段,接连停了几部面包车,交警却没有上前,这是第二点;面包车车窗都贴着深色防爆膜,两侧车窗都摇开一点点,我注意到有镜头反光……不是监视任务,就是抓捕任务……”司机将出租车驶进会展中心门前的停车坪,“小姑娘,到了。你和这位先生怎么劈帐?”

若素笑着取出交通卡,“师傅麻烦你把表按了,结一下车资。去火车站的路程从新打表罢。”

司机与眼镜男倒都很痛快,说就这样罢。

若素付了车钱下车,目送出租车驶远。

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会展中心北楼,若素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出租车司机的话,不断在若素脑海里回响:……肯定要出大事……不是监视……就是抓捕……

有些原已经渐渐淡忘的回忆,倏忽沉渣泛起。

若素捏紧手中背包,透明文件夹的棱角透过背包,戳痛她的手心。

随后若素笑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然而会展中心北楼,看在若素眼里,忽然间便有些莫名的,怪兽般的外形,令若素望而却步。

可是文件夹在手,到底不能影响空虚的工作,若素看一眼人来人往的会展中心正门,再注视北楼片刻,若素还是迈步,向北楼走去。

北楼大厅的巨大玻璃转门,被进出的客人推动,旋转间折射阳光,刺痛若素的眼。

若素跟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自转门走进北楼大厅,略做环视,找到前台接待处,走过去。

前台接待小姐笑靥如花,“你好,请问我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

若素从背包里取出透明文件夹,“你好,我是译文杂志社的,能不能打个电话到一零一七室,请空虚先生下来,取一下他要的文件?”

接待小姐微笑点头,拨通电话,隔了片刻,她放下电话,对若素说:“房间里没有人接电话,不然你把文件夹留在这里,我稍后替您转交给一零一七房的空虚先生。”

若素想一想,“我留个便条可以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若素草草写下一张便条,与文件夹一起,交给前台接待小姐,然后快步走出北楼大厅。

才走出转门,就有穿黑色便装的几名男子,与若素擦肩而过,行色匆匆向里闯去。

“十楼,重复一遍,十楼。”若素耳里传进那几名男子简短有力的声音。

若素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闪,四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些仿佛从天而降的便衣男子,那紧紧钳住她手腕的冰冷手.铐,那将她带往不知名审.讯室的面包车……一切都如同黑白电影片段,交替浮现。

即使人间四月,午后最猛的日光笼罩若素,她也觉得如堕冰窟一般,浑身发冷。

忽然一只手从若素身后伸过来,拍拍若素肩膀,若素浑身战栗,慢慢慢慢,转过头去。

身后,空虚逆光而立,一手拿着两罐咖啡,笑容晴朗,“小素,喝不喝咖啡?”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到得最后,若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抖着双手,接过温热的咖啡,捂在手心里。

“帝玖说让你把东西给我送来,麻烦你了。”空虚微笑,“东西呢?”

若素看一眼空虚,他双眼黝黑,竟似深不见底,可是笑容再英俊不过,那么普通一套西装穿在他身上,都似手工定制般熨贴。

若素啜一口咖啡,让那热而苦的液.体,顺着食管流入胃里,才轻轻对空虚说,“我留在前台,你去取一下罢。”

空虚望一眼若素煞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小素你没事罢?脸色这么差。”

若素摇摇头,“大概着凉了。”

“既然资料已经送来,那你赶紧回家休息!”空虚伸手,替若素叫出租车,然后不由分说,将若素塞进车里,“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了。”

若素回到家里,妈妈躺在床上,一边听绍兴戏,一边便盹着了,连若素进门,也不晓得。

若素轻手轻脚,放下背包,然后钻进浴室里,拼命用冷水泼脸,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冷静。

等一下还要陪妈妈吃晚饭,决不能教妈妈看出一点点破绽来。若素在心里对自己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双手不再颤抖,才从浴室里出来。

然而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冷。

这时客厅门响,安亦哲推门进来,看到坐在沙发上,额发还微微滴水的若素,一愣,立刻关上门,放下公文包进浴室取出大毛巾来,抛在若素头上,“把头发擦干,不然着凉。”

若素伸手,按着披挂在头上的大毛巾,望着这个男人。

“不舒服?”安亦哲低头,摸一摸若素额角,“今天我做饭,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吃饭我叫你。”

若素撇开头,那只温热的手便落了空。

他也不恼,淡笑,“信不过我的手艺?那叫外卖好了。我知道有一间日本料理店的外卖寿司一极棒。”

若素只是不语。

安亦哲注视她片刻,便款去外套,进屋去看若素妈妈。

晚饭他果然叫外卖上来,各色寿司与海鲜寿司饭,摆满一桌,个个小巧玲珑,只看着也教人食欲大增。

若素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悉数被电视上晚间新闻播报的消息所吸引。

“……警方破获一起重大卖.淫嫖.娼案件……当场抓获□□团伙成员九人……据办案人员介绍,该团伙为有组织犯罪,统一安排卖.□□到指定地点,有专人负责驾驶押送交接,形成一条龙服务……几名东南亚书商涉及本案……”

镜头里,正是那些身穿黑色便服的男子,从会展中心北楼,押着那些垂头披发的女子走向警车。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再次弥漫若素全身。

倘使她当时直接上了十楼,是否会再一次被无辜牵涉其中?

若素不敢想象。

额角针刺一样地疼,却还要对母亲微笑,若素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

晚饭后,若素要进厨房洗碗,被安亦哲拦下,“你去照顾伯母,我来洗碗。”

碗不多,只几个酱油碟,三双筷子,以及汤碗。

等他洗完碗,擦干手出来,若素也已经为母亲做好个人卫生工作,伺候她躺下,叮嘱她看电视不要太晚,有事要记得叫她。

两人在客厅会合,若素反常地没有打扫房间,而是呆呆坐在沙发里,魂不守舍。

安亦哲看了一会儿报纸,见若素不言不语,微微叹息,放下报纸,“若素。”

坐在沙发里格外苍白的女孩子一惊,浑身战栗。

“那令你害怕,是吗,若素?”他声音非常轻,非常轻地问。

若素扬睫,有些无神地望着他,又似望着虚空。

“害怕?”

不不不!

那不仅仅是害怕,而是一种渗透进灵魂的恐惧!

日夜担心,走在路上,会被人突然抓进车里,关在一个地方,连续不断地折磨。

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勇敢,可是,原来并不!

下午的事,晚上的新闻,使得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无处宣泄的恐惧,重新苏醒过来。

若素咬紧牙关,抵抗心灵与肉.体上的寒冷。

她不能哭,也不能崩溃,她只能这样,强迫自己,坚强活下去。

安亦哲闭一闭眼睛,然后坐过去,伸手抱住若素。

她的反应,是拼命闪躲,一声不吭地踢打,像一头受了惊下的小兽。

并不呼救,只是狠狠地撕咬。

安亦哲紧紧地抱着若素,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一手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嘴里低低唤着她的名字,“若素,若素,若素……”

仿佛咒语。

拼命挣扎的若素,终于渐渐停下来,只是默默流泪,哭到打湿安亦哲胸前的衣服,哭到咬着牙,无声抽噎。

安亦哲将下巴压在若素头顶,闭上眼,掩去眼里滚烫的液.体。

对不起,若素,对不起,若素,对不起,若素……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温柔地拍抚这个如此痛,也不敢哭出声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