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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第 164 章

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难得规规矩矩行了礼的郭嘉, 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出声免礼,忍不住先抬起头,结果正对上刘协面上的错愕。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情真意切的不解, 迟疑的问道:

“陛下何故这样看着嘉?”

曹操也面露疑惑, 但还是上前先把郭嘉扶了起来, 而后代郭嘉向刘协告罪:

“陛下,奉孝方随臣从邺城日夜兼程赶来许都。他身体弱, 经不起久跪,臣擅自让他起身,还请陛下恕罪。”

“你说什么?!”刘协终于回过神来,“郭嘉他五天前还在许都, 怎可能与你一起从邺城赶来?!”

刘协的反应在郭嘉意料之中:“陛下,这便是嘉要向你禀报之事。”他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西凉人孔桂随钟繇来到许都。因其是杨秋的使者,丞相对他礼遇有加,想留他在邺城居住。但孔桂却道既是为杨将军觐天子,自要居天子脚下,丞相便没再强留,许他再回许都。

但以丞相之英明神武, 自然察觉到此事颇有蹊跷。陛下应当已经见过孔桂, 他的容貌与嘉十分相似。容貌尚且算巧合,行为举止、言谈声音若非刻意为之,绝不可能相差无几。而杨秋自恃地处边地, 又与马腾韩遂交好,一直对朝廷若即若离,此次突然归顺,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因此,丞相命嘉暗中调查,果然发现孔桂一直有秘密书信往来,只是证据不足,嘉也不敢轻举妄动。却没曾想,一时不察,竟让孔桂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一派胡言!”刘协怒道,“这半年在许都的人分明是你!谋害皇后的人也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孔桂来抵罪!孔桂有何理由要谋害皇后和朕的皇嗣?!”

“因为他希望陛下像现在这般,以为是嘉杀害了皇后,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丞相指使嘉杀害了皇后。”郭嘉道,“其实,在丞相率军回朝之前,陛下在宫中遇刺,就是孔桂伪装成臣命令蟏蛸所为。之后,他又在许都暗藏半年之久,寻找时机进宫谋害皇后。若非天命庇佑,陛下未能将孔桂当场擒获,其他人恐怕都会以为是嘉谋害了皇后。可嘉不过一介外臣,怎会与皇后结仇,必会牵连到丞相。到时,嘉的冤枉是小,若是陛下与丞相就此离心,西凉人便可趁虚而入,难保不会再演昔年董卓之祸啊。”

曹操亦适时道:“陛下,臣刚离开邺城一天,就收到邺城快马来报。马腾及其子马超率一万人驻扎于邺城外三十里处。其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但请陛下放心,臣已命曹洪督邺城军事,马氏若敢进犯,臣定让其有来无回。”

“其实,孔桂虽然处心积虑,但也算不得聪明。”郭嘉又补充道,“且不说嘉这半年虽忙于此事不常离开府邸,但这青衫折扇的装束并不难认,邺城多的是人可以作证嘉确实从未踏足许都。不过,若非陛下当场将孔桂捉住,嘉必是要做一番辩解,这段犹疑的空隙,或许就会让西凉有可趁之机。”他一顿,向刘协深深作揖,“说来,还是陛下洪福齐天,才免去了这诸般麻烦。”

刘协看着郭嘉与曹操言辞恳切地一唱一和,一时恍惚,下意识后退几步跌坐到皇座上。孔桂与郭嘉的相像、蟏蛸先前的行刺、被谋害的皇后、进逼邺城的马腾马超……这本是伏寿留给他逼迫曹操的筹码,经此一说,竟全数反转,成了曹操与郭嘉脱罪的借口。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刘协大口地深呼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这完全不对!就算曹操与郭嘉的说辞再天衣无缝,既然是谎言,就一定有难以顾及的地方。邺城皆是曹操的人自然会替曹操说话,但许都却并非如此。郭嘉在许都近半年之久,一定还有人见过他,和他说过话,能肯定当时在许都的是郭嘉而不是孔桂……

“曹节!宣曹节!”刘协大声道。

曹操神色微变,看了一眼郭嘉,郭嘉轻摇摇头,示意不必阻拦。

不一会儿,曹节就随内侍来到了大殿上。相较于几天前与刘协一同跑去街上时的姝婉明媚,此时的她面色苍白,眼睛下有着深深的暗色,一看便知几日都未曾安眠。但她仍在强打起精神,向刘协行礼,再转过身面向曹操一拜:

“见过父亲,荀令君……”待她发现郭嘉竟也在殿上,而且毫发无损时,愣了一下,看了看曹操,又转头看了眼刘协,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见过郭先生。”最后,她还是恭敬地行完了礼。

“说来,为父都有好几年未曾好好和你说话了。”曹操如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关怀道,“这半年你住在宫中,一切可……”

“曹丞相,”刘协厉声打断了曹操的话,“国事为重,你们的父女之情可以一会儿再述。”

“阿节,”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却又是那样急迫,就像溺水的人面对身边最后一块浮板,既迫切的想要抓住它,又怕力气太大将它推向更远的方向,“你告诉朕,十日前你与朕出宫,遇到了何人?”

刘协目光灼灼,曹操则微蹙起眉。可曹节既没有回应刘协眼中的期盼,也没有看向她的父亲:

“回禀陛下,那日陛下与臣女出宫,在街市上遇到了荀令君与郭先生。”

“好!”刘协喜得猛然站起身,“曹丞相,曹节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话总不会是假的吧!”

曹操神色未改,也未答话,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这个许久未见,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曹节的面色不由更加苍白,但还是鼓足勇气,坦然而坚定的回望曹操。

“陛下,”郭嘉的声音依旧悠悠缓缓,似乎完全不知曹节的话会让他陷入何种境地,“嘉有几句话想问曹小姐,不知可否?”

“先生请讲。”曹节先一步代刘协应了下来。在刘协惊疑的目光中,她又道,“但节只会说实话,怕是会让先生失望。”

“你说十日前曾在街上遇到了嘉,可还记得嘉当时是怎样的装束?”

“先生着赤色衣袍,以银冠束发。”

“但众人皆知,嘉既不喜穿赤色衣袍,亦不喜欢黄白之物。”郭嘉道,“孔桂则正与小姐所述之人相似。想来,小姐是认错了。”

“那日,先生曾与节到街边店中小坐,先生赠给了节一只玉簪,说道若是节有事情,可以将所托之事与玉簪一同交还给先生。”

“那只玉簪,小姐可还留着?”

“节一直将它收在床头的小箧中。但五日前,就是皇后殿下遇害的那日清晨,节发现它不见了。”

闻此,郭嘉微挑起唇角:“那便是,空口无凭了?”

“只一人当然有可能说谎,但方才我曾说过,在街上不仅遇到了郭先生,还遇到了令君。”说着,曹节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荀彧,恳切道,“荀叔叔,你从小教导我人生在世,不求功成名就,但定要问心无愧。我想问你,郭先生在今天之前,这半年来真的没有到许都吗?”未等荀彧回答,她又对刘协道:“但臣女除了为郭先生曾在许都此事作证,还要向陛下禀明蹊跷之处。那根玉簪臣女一直小心保管,却刚好在那一天丢失,而正是在前夜,皇后曾来见过臣女,与节谈了许多,就好像……就好像在嘱托交代一般。那个宫女,也是我贴身的侍婢,节深知她为人,她绝不会悬梁自尽,更不会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况且,倘若郭先生与父亲真的想要谋害皇后,本不必用此拙劣的手段。”

她不顾旁人各异的目光,双膝一弯跪到地上:“臣女不能说谎,但节也不能不坦言其中蹊跷,更不相信父亲与郭先生有谋害皇后之心。”她向刘协深深长拜,“还请陛下在定罪之前,先派人彻查此事,等一切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再做处置。”

刘协暗暗后悔起来。在曹节说出她曾在街上见到郭嘉与荀彧时,他就不该再让郭嘉有反驳的机会,更不该让曹节继续说下去。那些曹节指出的蹊跷,正是伏寿这全盘计划中最脆弱的链环。原本,谋害皇后,当场抓获,证据确凿,这些蹊跷自不会有人推敲。可现在曹节却又说要彻查……怎么能彻查?

但此时刘协已经冷静了许多。曹节后面的话也有对的地方,那就是就算曹节一人会说谎,荀彧却绝不会说谎,只要荀彧开口承认这半年来留在许都的是郭嘉,这便是最有力的,最无法辩驳的证词。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荀彧。方才他第一反应想起曹节而非荀彧,是因为当年董承一事荀彧的背叛。但这些年来,真正将他当作皇帝又当作晚辈敬之爱之的也只有荀彧。他虽然怨荀彧,却清楚只有荀彧才是真正的汉室忠臣。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郭嘉是否一直留在尚书台?”

“……”

“令君,朕问你,这半年来在许都的人,究竟是谁?”

可这一次,这位汉室忠臣却不安的避开了刘协的目光。

“臣……”

“陛下,就算令君说了什么,没有证据,不依旧还是空口无凭?”

郭嘉插话道。

刘协冷笑:“你是觉得,以令君的品性,还会说谎不成?”

郭嘉微笑:“嘉只是说,罪证确凿,光靠言语,是服不了众的。”

刘协被噎了一下。的确,严格遵照汉律,仅是言语,并不足以将罪定死。

可荀彧的表情愈发难看起来。在场之人中,只有他知道,所谓的证据,其实是有的。

那便是半年前,曹操发往许都,被他扣在尚书台的那份奏折。

他用颤抖者的手将身体撑起,迎着曹操复杂而担忧的目光,郭嘉无所谓的笑意,和刘协眼中的渴盼,他走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深深弯下脊梁:

“回禀陛下,这半年来……臣从未见过郭嘉。”

?!

刘协与曹节面上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饶是曹操,也不由神色微动。只有郭嘉,仍是浅笑望着荀彧,仿佛从一开始就料定了结果。

“荀叔叔,你在说什么啊?!”曹节先惊道,“就算天下人都会如此,你怎么会……”

荀彧直起身,面上已见不到任何的挣扎。他的声音那样平静:

“于彧而言,比起真相,世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明明还可以调查,我也不相信……陛下!”

随着曹节一声惊呼,殿中众人赫然发现刘协竟已经晕倒在了皇座上。内侍宫女一番兵荒马乱的将刘协抱到偏殿,曹节犹豫再三,还是向曹操匆匆行了一礼,跟着一同跑去了偏殿。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突然土崩瓦解。仅余下三个人的大殿中,独有讽刺与荒谬无声的蔓延。

郭嘉上前想扶荀彧,荀彧却先一步自己站了起来。他伸出的手微滞,而后缓缓放下。

“好一场指鹿为马。”

“全劳通古兄相助。”

“你虽然没有亲自动身,但你走的每一步,都在诱导皇后陷害你。你之所以瞒着彧,是怕彧知道了一切,一定会去阻止皇后。”

“你不会吗?”

“我会。”

郭嘉轻笑。荀令君,坦荡磊落,意料之中。

“你还有想解释的吗?”

“你要救皇后,嘉要杀皇后。你我之间,泾渭分明,嘉和你解释什么?”

“你毫不担心,彧现在去面见陛下,告诉陛下这半年来在许都的究竟是何人?”

“你会吗?”

这一次,荀彧却沉默了。他知道,他不会。

郭嘉笑容更深了。荀文若,杀伐决断,亦在意料之中。

“郭奉孝,这是彧最后一次将你视作朋友。从此之后,好自珍重。”

郭嘉微微点头,一如往常的目送着荀彧决然地转身离去,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他一直在笑,云淡风轻,清浅温和,仿佛什么都不会也不值得他在意。直到身上一暖,曹操从背后拥住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何必呢?”曹操在他颈间轻叹。

“文若,太容易心软了。嘉不能留任何余地。”

他恋着这温暖的怀抱,转过身将额头与曹操的额头相贴,缓缓闭上眼睛。曹操也没有再出声说什么,只是愈发紧的环住他的腰,任难以道明的情绪蔓延泛滥,然后淡去。许久之后,又似片刻之间,郭嘉重新睁开眼时,眸子一如既往的澄澈而明媚。

“明公去追文若吧,这许都有太多的事。嘉与文若如何无所谓,但至少现在,明公还需要他。”郭嘉慢慢退出曹操的怀抱,“至于陛下那边,交给嘉就好。”

曹操点头允下,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车熟路的裹到郭嘉身上。之后,他们便一人向殿外,一个向殿内,相背离去。尽管他们之间未曾有一句嘱托,就像这半年来,身处两地的他们为不暴露任何线索,未曾有过给彼此写一封信商量下一步,但他们两人仍那样放心的将背后交给彼此,从未怀疑,对方会走出两人意料之外错误的一步。

曹操从来不是疑心病重的人。

只是能承受得起他信任的人,屈指可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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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端着热粥来到偏殿时,刘协已经醒了。曹节坐在他的榻旁,轻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可刘协充耳不闻,只呆愣愣的盯着幽幽的烛火,神情如鬼魅一般可怖。直到郭嘉走到他身边时,才似猛地惊醒,恶狠狠的将碗砸到郭嘉身上。曹节急忙起身想去找布帮郭嘉擦,郭嘉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他早料到刘协的举动,但他并没有躲,也不想躲,只是留心站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让粥只弄脏了他的衣袍,没有弄脏那件大氅。

“若这就能让陛下消气,到算是值了。”郭嘉道,“但陛下自己也清楚,这样改变不了任何事,甚至消不掉一点气。”他招招手,宫女怯生生的又端来一碗热粥,他亲手交到刘协手上,“所以,陛下还是用一些吧。”

刘协怔怔地接过碗。他想不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之后,郭嘉为何还来见他。是来炫耀明明杀害伏寿的凶手就在他面前,他这个号称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却无可奈何;还是来嘲讽他们用尽心思,机关算尽却是作茧自缚?可无论哪一种情绪,他都无法从郭嘉眼中看出。郭嘉只是平淡甚至和蔼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刘协怔楞、茫然、怀疑直到愤怒。

眼中幽幽的烛火终于全数化成了怒火。只见银光一现,刘协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却是对向自己的喉咙,“郭嘉,朕哪怕是死,也不会让曹操如愿!只要朕今日自尽在此,曹操必受千古骂名!”

“陛下!”

曹节本只是默默的听着郭嘉与刘协的对话,见刘协突然举起匕首,惊得猛然站起身,竟直接用手握住匕首阻止刘协。

匕刃本就锋利,曹节的手又是如寻常富贵女子一般的纤纤柔荑,瞬间被割破鲜血淋漓。可她却像不知痛一般,始终不肯放开手。

“你干什么?!”刘协又惊又怒,却未发觉,他大半的怒气不是因为曹节阻拦他,而是出于隐隐的心疼,“连你都要为你父亲反对朕了吗?!”

曹节也不答话,只是握的更紧了。

“郭嘉!”见曹节铁了心不听劝,刘协转而向郭嘉喊道,“她是曹操的女儿,她受了伤,你也没法向曹操交代!快让她松手!”

可郭嘉似乎一点都不想阻拦曹节。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血一滴滴流到刘协的衣袍上,染出一片越来越大的血渍。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陛下可知,嘉很佩服伏寿。

这么多年,总不缺复兴汉室的人。但他们不是如董承一般,以此为借口给自己谋利,就是陛下所熟知的那些耄耋老臣,以为只要除掉曹操,汉室自然而然就可复兴。

但伏寿是不同的。她看得清楚,陛下的困局,不仅在于曹操,还在于朝廷无人可用,在于天下虽已安定却仍百废待兴,在于天下百姓心中汉室的威望早已微乎其微。所以,她虽要为陛下除掉丞相,却还在试图为陛下留下一个必须依附皇权的曹氏,一个有人才可用的朝廷,一个几方僵持却太平的的天下和一个终归于汉室的天命。

而为了达成这些,她为陛下所付出的,远比她所告诉你的,你所以为的要多得多。”想到伏后那日孤注一掷的决然,郭嘉眸色微暗,“而现在,陛下却要用自尽来回报她的付出……刘协,你对得起她吗?”

“我何尝想让阿寿的努力付诸东流!可,可……”刘协一激动,竟连自称都忘了。

“可你害怕。你害怕承认伏寿赔上自己性命的努力居然被这么简单的破解,你害怕在以后漫漫长夜一个人面对倾颓的汉室。所以你才想死啊。你备着这把匕首,才不是什么为了让曹操受千夫所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逃避找个借口罢了。

刘协啊,和伏寿相比,你真的很懦弱。”

“……”刘协听到郭嘉前面的话表情本已都狰狞,直到郭嘉提到“与伏寿相比”时,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郭嘉说的没错,和伏寿相比,他这个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逃避的皇帝,才是懦弱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会发生什么?曹操会因此受千夫所指吗?或许吧,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一点议论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最后能伤害到的,除了你自己,就是伏寿。

嘉曾说过,蟏蛸有孔桂与他人来往的隐秘书信,其中有几封,就与伏寿有关。中宫皇后居然与外朝男子有隐秘书信往来,你可知这其中有多少故事可以作?可以是伏家勾结西凉贼人意图谋害陛下,双方利益商量不均而致使伏寿被杀害,伏家也当受灭族之灾;也更可以是伏寿不守妇道,奸淫后宫,乃至人尽可夫……”

“你们敢!”

“若陛下今日自尽在此,皇帝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敢的?”郭嘉道,“只有陛下活着,我们才会有顾忌,才会不将伏家作为同党,才会给伏寿留个死后的好名声。

如果,这样陛下仍要自尽的话。小姐,”他看向曹节,“你便松手吧。一个懦夫,你不让他逃向死亡,他只会更痛苦。”

曹节还在犹豫时,刘协却先恍惚的松开了手。直到匕首掉到地上,落地声才激的刘协回过神来。他呆呆地看着一屋狼藉,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令屋中的宫女宦官毛骨悚然,缩起身子悄悄退向墙根,像躲避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只有郭嘉和曹节还在原地。郭嘉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曹节,

满手的鲜血未曾在意,却因刘协此时的疯狂,眼眸中满是痛色。

许久之后,刘协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说的对。我……不能再负她一回了。”

渐渐的,他将面上痛苦与愤怒种种表情都淡去了,只余下自欺欺人的平静之下。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臣,遵旨。”

“总有一天,曹氏也会如汉室一般,神宝沦丧,大厦将倾,皇族受戮,贵者偷生,满朝文武无一忠臣。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的……”

此时,郭嘉差一步就要走出殿外,刘协的声音又如同呢喃一般,身边的宫女侍从虽然被这话吓得脸色煞白,但也在庆幸,郭嘉没有听到这句话,否则还不知道会再酿成什么大灾。只有随郭嘉一同退出大殿的曹节,发现郭嘉脚步微顿,似喟似叹:

“是啊,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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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节去包扎伤口,同时让宦官带郭嘉去换身干净的衣服,等郭嘉换好时,曹节也刚刚包扎完毕,便一同向宫门走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曹节自以为将满腹心事掩饰得很好,但却逃不过郭嘉的眼睛,“刚才在殿上,你不是挺勇敢的吗?”

曹节的脸微微一白。她早知道不是郭嘉就是父亲,一定会兴师问罪。无论是什么原因,方才她在大殿上的话,都差点让郭嘉与父亲陷入险境。可——

“我知晓先生怨我。可我不是想害先生,只是……”

“只是觉得不能说谎,觉得一定要查明真相?”

曹节脚步一顿,重重的点点头,又带着些许不安与困惑看向郭嘉:

“先生,我做错了,对吗?”

“嘉本以为,你敢在殿上说出那番话,是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怎么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想到殿上荀彧的话,她落寞的垂下眼,“令君并不赞同。”

温润儒雅、待人谦和、进退有度、品质高洁……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曹节心中的荀彧都不为过。可以说除曹操外,荀彧是她从小最敬佩的人,乃至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希望能比照荀彧所为。可就在今日,她却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她最尊敬的令君,说了谎。她不敢更不愿去质疑荀彧,可又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踌躇许久,只能认定,是自己做错了。

可她真的错了吗?

“文若那么说,是因为他比你看得透。”郭嘉温声为她解释,“当时的情况,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如现在这般,将一切推给孔桂和西凉,二便是如陛下所愿,将嘉定为凶手,接着牵连到你父亲。那时,或是孤注一掷举兵,或是苟且伏罪以保大局,但无论哪种情况,好不容易尘埃落定的棋盘都会被打乱,注定又会是一番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

“可明明还可以,去查明真相啊!”

“谁在意真相呢?”郭嘉反问道,“你父亲需要孔桂来抵罪,以向西凉施压。而陛下,也不希望让天下人知道,皇后勾结孔桂,陷害大臣……你看,这样只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真相,有什么用呢?”

曹节头垂的更深了。的确,当时在殿上,当她说出那番话之后,陛下根本没有继续调查的打算,而是直接给郭嘉和父亲定罪。真相这种没有用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还差点因为她的一厢情愿,害了所有人。

“所以,我果然是错了……”

“你没错。”郭嘉的话让曹节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闪着微光温柔地眸子,“追寻真相,理所应当,怎么会有错呢?

只是,你要记住,就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曹节怔住了。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了父亲的同僚臣属出入曹府,有荀彧那般温润如玉的君子,让她敬之仰之,只觉穷极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也有守礼知节,博闻儒雅的诸位先生,待他们总是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更有许多挖空心思讨好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以讨父亲欢心的趋炎附势之徒。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因着身份特殊,也算是阅尽了许多,看透了许多。

可郭嘉却是个例外。他来曹府,三次有两次会宿在府里,见了他们这些小姐公子,也丝毫没有长辈的模样,甚至还曾怂恿过四哥和他一起去偷酒。被父亲发现后他果断出卖了四哥,害得四哥被父亲严厉训斥。他就在旁边抿着嘴偷笑,未曾想乐极生悲被父亲发现,一同拉过来训。训完了又去拽父亲的袖子,道若世上没有藏酒人,自没有偷酒贼。如今训都训了,该送他两坛。理直气壮地样子惹得父亲笑也不得,气也不得,最后还是让他如愿的抱走了好几坛酒。结果,他在走出府门时听到府中有仆人家中儿子办喜事,竟又大方的把酒全送给了那个仆人,毫不在意这酒是多么来之不易

类似有关郭嘉的趣事府中经常会有,因此曹节一直认为,郭嘉是个好脾气的人,虽然没大没小也不庄重,更屡屡让父亲拿他没辙,但却是个温柔坦荡的好人。虽然后来也听到些府外的传闻,意识到或许郭嘉并不仅像她所看到的那般简单坦荡,但也并没有全然动摇小时的印象。

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直观看到,在政事上郭嘉是怎样的一个人。阴险诡谲、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从容不迫的摆脱了困境,嘲讽九五之尊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与那日送酒给仆人别无二致。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为何传闻中会说郭嘉暴戾恣睢,冷血残忍,是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可现在,她却又不能确定了。

“若非我弄丢了那根玉簪,一切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哪怕她现在已经想明白,郭嘉突然送她那根玉簪,就是在向伏后抛饵,她仍会自责,“可现在,先生却还在安慰我,刚才还耐着性子特意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先生果然还是和我小时候所见一样温柔。”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莫名。他到真没想到,曹节居然会说出这番话:“你觉得,嘉方才去劝陛下不要寻短见,是因为同情?”

“难道不是吗?原本,先生不需要再来见陛下,可先生还是……”

“噗。”郭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好了,嘉去见刘协,只是因为他如果就这么死了,真的会很麻烦。”

曹节一愣:“可正如先生与陛下所说,就算陛下自尽,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哪怕是一点闲言碎语,都不该出现。”郭嘉道,“曹孟德,就该得到最好的。”

曹节又一次怔住了。她以为,无论郭嘉是个温柔随和的人,还是个残酷冷血的人,她都与郭嘉不算陌生,可现在,霞光洒在郭嘉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郭嘉就好像站在某种分明又模糊的界限之上。她却突然觉得,自己竟从来都不认识郭嘉这个人。

又或者,这世上很多人,都不曾认识郭嘉。

除了她的父亲。

“再走几步便是宫门了,我且送先生到这里。”

“你还要留在宫中?”郭嘉有些诧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曹操与刘协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曹节无论如何都是曹操的女儿,刘协奈何不了曹操,却难保不会拿曹节出气。

“我早就决定了,就算所有人都离开,我也不会离开他。”风微微吹动她垂下的发丝,温暖的霞光下她的面容那样柔和,眼中闪着的光却格外坚定:“也多亏先生,才让我彻底想清楚了这其中的代价。”她莞尔一笑,“可是,果然,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愿意留下来。”

“……那便好。”

看清楚了前路所有的坎坷,仍继续坚持之前所坚持的信念,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哪怕世上无一人理解,都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一意孤行,九死无悔。

望着在霞光中少女格外温柔的背影,郭嘉也不禁弯了唇角。

曹家的人,傻起来还真都是一个样子。

可偏偏就是这种人,最能让他魂牵梦萦,失了心神,值得夸耀的恣意多情的性子都被绊住,称誉在世的足智多谋伶牙俐齿全成了假,不假思索的踩着三思而后行这种至理名言追了上去,硬要把那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变成康庄大道。

他回过头看向宫门外,那个站在夕阳中向他伸出手的男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在如墨般的暗夜吞噬到此之前,握住了那双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