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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自卞氏一进院子,丁氏就已经发现了她, 只是不想理她。只是此刻人已经走到自己身前, 还客气的对自己行礼,丁氏也不好晾着她。脚松开, 织布机嘎吱嘎吱的渐渐停住, 她转头看着同样一身布衣,朴素十分的卞氏, 皱眉语气冰冷道:

“你来做什么?”

卞氏抿抿唇,最终还是抬眸直望向卞氏带着冷意的双目,语气温柔却满怀坚定:

“妾身此来, 是想当一说客。”

丁氏冷笑一声,嘲声道:“曹阿瞒让你来的?”

“不是, 是妾身擅作主张……”

“哦?”听卞氏如此说,丁氏一挑柳眉,似是觉得卞氏的话十分有趣,“若是如此,你擅作主

张, 就不怕曹阿瞒以后知道了, 以为你是来故意气我让我莫回府的?

你是个聪明人, 应该明白, 我让曹阿瞒休了我,你是最受益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能被解读出来千般意思。”

丁氏所言不虚。卞氏这几日在府中, 也时常能听到仆人如此议论于她,更是讥讽她还未被扶正处理事务就事事拿出正室的派头来。只是

“只是,即便如此,妾身还是想来此,劝夫人回府。”

“何必呢?”丁氏莞尔一笑,却满是疏离与讽刺,“你坐观事外不是很好吗?”

“因为,妾身能看得出来,老爷他,是念着,爱着夫人的。”

柔柔的话语却想重石撞击在卞氏的心口。她只觉得心口一痛,酸酸的感觉从那破开的口子倾泻而出,但她马上就收拾好感情,苦笑自嘲道:

“爱着?我又何德何能,能被权倾天下的曹司空念着爱着。他若真是爱我念我,何至于因为一

个女人让我儿惨死!何至于不杀仇人还为他加官进爵!何至于还将邹氏留于府内!”

“夫人……”见丁氏越说面上怒色越重,卞氏不由开口唤她打断了她,“老爷留下邹氏,是为了……”

“不就是为了安张绣和他那些西凉旧部的心吗。”

丁氏冷冷继续道:“我跟着曹阿瞒这么多年,这些事情,还是看的清的。”

“既然夫人知道老爷仅是为了”

“管他为了什么呢,”丁氏又是打断道,继而想起什么,本满是灿星的美眸渐渐黯淡下

来,“我只知道,我的子修,再也回不来了……

他身为父亲,却连替自己儿子报仇都做不到,掌这天下的权力又有什么用?!”

丁氏说的咬牙切齿,怒气满怀,昔日在司空府,若是卞氏见丁氏如此,定会顺着她的话温声相劝,先去了她的火气再说。可今日,她却贝齿微咬下唇,缓缓又是欠身行礼,再抬眸时其中写满了坚毅:

“妾身本为倡人,长于贫苦而身陷浑浊,虽幸得曹公微末垂怜,得以脱身于泥潭,但见识浅陋,学识粗鄙,自知远不及夫人。但有一言,妾身还是想禀与夫人听。

曹公,本就不仅是你我之夫婿,而是朝廷三公之司空。虽掌天下权,却也负天下责,一举一动,进退之自由,有时竟不及山野之夫来得痛苦。失子之痛,曹公又何尝不与夫人一般感同身受,只是为了大局,不得以忍痛相为而已。

妾身为天下之一人,敬曹公之大义;为其姬妾,却窃为曹公此心而痛。夫人与曹公乃结发之妻,相濡以沫数年,于曹公之情,定甚于妾身数倍;故此心痛之感,亦定甚于妾身数倍……”

“别说了!”丁氏厉呵一声,打断了卞氏的话。然而似乎卞氏是铁了心要将这话说完,被丁氏的厉呵震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又要开口。丁氏却已抢先一步,走到人面前,直直望着人。被丁氏如此奇怪的看着,卞氏一愣,竟又忘了言语。

良久良久,沉默伴随着诡异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直到最后,丁氏重重叹了口气,望向卞氏的目光再不见尖利,而是如缎帛般柔和。

“玉儿,”她轻启朱唇,唤卞氏的闺名,“你当真以为,我离开司空府,是因为我恨曹阿瞒吗?

“夫人?”卞氏不解。

“熹平六年,阿瞒任顿丘令时,我随他在任上,我父亲去世,因着当时时局紧张,他又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恐我独自离开被俘作人质威胁于他,直到父亲下葬,我都未见过他一面。

初平二年,他与夏侯兄弟外出征兵,一去便是近一年。我照管着他的妻妾孩儿,流离失所,居无所安,我肩膀上,还曾中过流矢,如今疤痕仍狰狞在目。”

卞氏沉默的聆听着。如此让人听之难过的过往,从丁氏口中说出,语气却平静而淡然的仿佛是深山中缓缓流出的一条溪水,叙述着曾经流淌过的山川大海,荆棘险滩。

“按理说,我或许是应该恨曹阿瞒的吧。跟了他这么多年,所经的颠沛流离的日子数不胜数……但,我知道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仅是我的夫君曹阿瞒,而且是曹操,胸怀大志的曹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得便是心肠之狠,手段之厉,取舍当机立断,取江山而轻美人,从我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看透了他这个人了,也理解着他的志向……这样,我又如何对他恨得起来呢?

只是啊,只是……”见卞氏听了她的话又忍不住疑问,她嫣然一笑却不见喜色,摇摇头,止住卞氏的疑问让自己先能说下去,“这次,子修的死讯传来时,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我突然,不想再假装什么深明大义,什么心怀天下了。我不在意天下如何,汉室如何,我想要的,只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可爱懂事的儿子,相夫教子,平凡一生,便足够了。若是有人犯我欺我亲人,我也不想再考虑什么大局,我只想快意恩仇的讨他性命,活得爽快潇洒。

但我清楚,这样的日子,曹阿瞒永远都不可能给我。

玉儿,我累了,真的累了。或许,我不恨甚至亦还爱着阿瞒;可留在司空府,我随时随刻都会想起子修,我必须要装出贤良淑德的主母的形象好生安抚邹氏,只为了替阿瞒稳张绣的心……既然留下如此痛苦,那我又为何不离开,回这乡野之间,烧饭织布,绝圣弃智,孑然一身却可逃开纷争苦恼,又有何不好呢?”

丁氏的每个字都落在了卞氏心口。人说丁氏脾性大妇人之愚不知为大局而妥协,却不知阴阳相通,被以为是最愚昧的人,或许,也正是那些看的最通透的人。

她知道她到不达他的远方,她知道她已遍体鳞伤精疲力尽无力再陪他前行,所以,她离开了,走的痛心而潇洒。

“可老爷又该……”

“不是还有你在吗?”

卞氏一愣,似乎是在思考消化着丁氏所说的这一切。这时,丁氏却上前,拉起卞氏保养得极好的柔荑,覆于双掌之间。卞氏觉得手背有一丝发顿的摩擦感,那是丁氏这些日子自己留在家中织布所出来的茧子。

“玉儿,我很清楚,你留在他身边,比我更好。

你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

这句话一说完,眼泪就不争气的从丁氏的眼角迸出。卞氏还记得初见丁氏时,她缎服玉簪,鬓角梳理的整齐十分,虽所佩戴所着皆非珍宝贵重之物,一举一动却时时刻刻透露出该有的仪态与气势,虽是女子,巾帼却不让须眉。

她未曾对自己向现下这般微笑人比花娇,也未曾好言好语对待自己,但也是她,有意无意的刁难,让倡家出身的卞氏,很快就熟悉了大家族后宅的纷争博弈,能够安稳的留在曹操身边并为他生下三个孩子。

“夫人,妾身明白了。”卞氏垂眸深深一礼。

丁氏笑着点点头,她知道卞氏如此,便是彻底绝了劝她回去的念头。此事一了,气氛变得热络起来,两个女子之间总是有很多话题可以互相聊聊。

“曹丕那小子最近怎么样了?还天天去打猎射箭吗?”

“是啊。丕儿这孩子,独独对打猎最感兴趣,不过他还是小了些,所以我拘着他仅是每月朔日和十五才可去行猎。”

“爱好如此,你就算担心他的安全,也不必拘着他,多让人跟着就是了。”丁氏道,“想当初,子修就常带着丕儿去行猎,还说要赠他匹小马驹……”

丁氏说着,想起往事故人,不由眼眶渐渐又红了。卞氏没有多言,只是将她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

很快,丁氏就回过神来,她强勾唇露出一个笑容:“玉儿,你也算是偷跑出来的吧,今日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了。”

“夫人……”卞氏抿抿唇,她知道时辰已经晚了,但她却不愿走。因为她知,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有机会见到丁氏了。

丁氏怎是不知她的心思,她拍拍她的肩,爽朗道:“走吧,一生长的很,总会有机会的。”

这时,随卞氏来的侍女也走进来催促卞氏了,卞氏无法,只能再匆匆对丁氏行了一礼道了别,便要随侍女离去。

“多留意一下郭祭酒的夫人。”突然,丁氏开口道。

卞氏脚步一顿,回首奇怪的看向丁氏。忽然,只见丁氏从锦袖中迅速滑出一把剪刀,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锋利的剪刀就已经插入了侍女的喉咙,鲜血洒了一地,却刚好未迸到卞氏身上,只是污了地板,屋内一片狼藉。

卞氏仅是一愣,却没有恐惧,而是转头疑惑的看向丁氏。

“看来不仅郭祭酒的夫人,你这侍女果然也有问题。”丁氏不顾血污蹲下身拉起已经气绝的侍女的手给卞氏看,卞氏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她这侍女平日里仅干些细活,可指尖虎口却都有薄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只是与那郭曹氏接触了几面,总觉得此人怪怪的,我还未有证据,但你明白的,女子的直觉总是很准。”丁氏边说边望了一眼窗外,这里的变故太突然了,外面随卞氏来的另两个侍女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见卞氏半天未出来,又看天色将晚,便又想让个人来寻卞氏。

时间紧迫,丁氏把卞氏往门口推了一把,轻声道:

“这里我来收拾,这件事我也言尽于此,也算是我为曹孟德所忧心得最后一件事吧。”

卞氏迅速的咬唇点头,而后便恢复了常态,一脸镇静的走出了屋子。

“回去吧。”她对来寻的侍女温声道。

“可是,夫人,安笺她还未……”

“我看丁夫人独自在此,也无人照料,便将安笺赠与丁夫人,你认为有何不妥吗?”

“奴婢不敢。”侍女诚惶诚恐,内心只道怕是安笺惹了夫人才会被留在这荒野之间,自己可再不可多言受她牵连。

见侍女表情未有什么可疑之处,当是已信了她的话。卞氏暗暗舒展开秀眉,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马车。

马车如来时一般辘辘而来又辘辘而去,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留下痕迹。卞氏信手撩开薄李帘,抬眸回望,丁氏不知何时又回到窗边的织布机前,柔荑搭在上面,姣好的面容上表情宁静而悠然,仿如一幅泼墨而成的仕女画。

天下之大,有人选择奋勇而前,不惜性命;有人选择退居尘世,独避红尘,不可谓前者幼稚,也不可谓后者胆小。人生苦短无可回头,任谁,不过是看清了一切又懵懂着一切,依从本心而活,罢了。

这时,丁氏突然抬首望来,恬淡若秋风的笑容映进卞氏的一眸秋水。

四目相对,最终,卞氏亦是浅颦,决然地将帘子放下。

许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呢,纵使再累再危险,她也不愿不可退却。

为了他,为了她。

因为运粮道路被阻的缘故,征讨袁术出了一些波折,但最终还是攻破了蕲阳城,斩了袁术李丰、梁刚、乐就等多名大将,输的一败涂地的袁术只得先率轻兵逃回淮南,而留下的士兵与辎重,皆为曹军所获。

乾玖跟着军中的伍长处理完战后的清点工作后,就从军营出来,来到了蕲阳城郊外。果不其然,在全军上下都整顿安民忙的厉害的时候,郭嘉毫不客气的把事情都推给荀攸,然后就一人到郊外来躲清闲。

“来了?军中的事可是处理完了?”闲适的坐在郊外的地上的郭嘉似乎对乾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连头也没有回,只是听到身后人脚压在草上的声音,便出声道。

早就习惯了郭嘉私下里的站没站相,坐无坐样,乾玖走到人的身边,拢拢袖也是坐下,只是比郭嘉要端正的多。他挑眉道:“就许你躲清闲?”

“嘉和你又不一样。这是你第二次随军,上一次只是为军师设计,而这一次则是跟着普通士兵,正是你好好了解军中之事的时候,你却躲闲,多浪费机会。”

“这么说,你这次让我随普通士兵征伐,是为了给我多接触军中之事的机会?”乾玖语气满含嘲讽与不信任,“怕是恐我这次又随意行事,坏了你们的计吧。”

这狼崽子长这么大怎么还是这么记仇。

郭嘉侧目笑道:“你喜欢哪个原因,就信哪个。人,总是要让自己活得开心些的,所以哪怕是谎言信信也无妨啊。”

乾玖轻哼一声。他早就明白了,郭嘉这个人,笑得越是灿烂,心就越冷,信了他的谎言,最后可不是活得开心,而是死的迅速了。

良久,突然他听郭嘉似是随口一句道:

“张?的事,办的不错。”

乾玖暗想当然会不错。张?这个人,自打他听闻孙策要将玉玺献于袁术时就开始培养,最后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候送到袁术身边,给他称帝建立最后一份信心,也未袁术的陌路添上最后一份力。

明知道郭嘉的称赞或许只是随意一说,但乾玖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落在郭嘉眼里,他无奈笑着摇摇头。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还是得哄。

郊外秋风烈了些,吹的郭嘉不由又咳嗽起来。

乾玖皱眉见郭嘉半响都未停住,一面上前轻拍着人背帮人顺气,一面道:“你不是病好了吗,怎么又是咳嗽?”

“咳咳……小事小事,老毛病了无妨的,一会儿就好了。对了……咳咳……元化那边回信了吗?”

“回了。算着信来的速度,他应该明日会从益州动身,那里前些日子正在闹瘟疫,所以他就留下了数月,最近终于得到了控制。待他回来,估计得等到明年开春了。”

“明年开春……怕是又要出征了。那那些太医为主公开的方子他可看了,可有说不妥?”

“都是难得的好方子,如今曹公头痛病因未明,华大夫说若是他开,也是那些方子。”

听到此,郭嘉才舒展了刚刚微微皱起的眉头,放下了心。乾玖看在眼里,再看着郭嘉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有些别扭道:“曹公有太医看着,自是无妨。倒是你,被太医看了这么久也没见身体多好,还是等华大夫回来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啧。”郭嘉想了想华佗会给自己开的药的味道……还是算了吧,他这都是旧疾,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大碍的。这么想着郭嘉不由咂咂嘴,结果莫名的又把自己给呛着了,低头又是咳得厉害。

“你这还说无事?!”

“咳咳咳……不你相信嘉,这次咳咳……,真的是意外……”

乾玖瞟了一眼咳得面颊泛红的郭嘉,未置可否。

终于,郭嘉又一次止住了咳嗽,神色自然道:“好了,一起回去吧。近日大军就该班师回去了,有些事情总还得处理。”

“班师?”乾玖皱眉,“虽说穷寇莫追,但淮南速来富饶,袁术如今逃回淮南,若是不斩草除根……”

“淮南富饶,对于有大志有才能之人是块东山再起的宝地,但袁术此人……不过是块他最后耗尽民心的地方罢了。而且,许都刚来了消息”

郭嘉从袖中将他出来前曹操交给他的帛书递给乾玖,自己则想起帛书上的内容,不由双眼眯起,唇角上扬,

“刘备,刘玄德可从小沛来了。”

正想着如何找个好借口下徐州,刘备就被赶来了许都。玄德公啊,你落魄的如此恰到好处,嘉都感激的不忍向明公进言除去你了。

至少在徐州定下之前,你可一定要活得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