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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末路温柔(1)

挂了电话的秦亦峥并没有及着催促阮沅,依然由着她哭。

风从他们的肩膀臂弯间吹过,吹动着阮沅的淡黄色的上衣,麻料的衣服里钻了风,地抖动着,秦亦峥恍惚觉得有只黄色绒毛的小鸟儿慢慢挥着翅膀,飞进了他的心里。他揽住阮沅后背的手臂不由又收紧了两分。

阮沅自己慢慢止了哭,她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窝在顾子夜的怀里。他的体温、他皮肤上的气息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仿佛一件他的旧衣,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覆盖。先前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才觉得脸颊隐隐发烫,心底隐隐又有些害怕,担心顾子夜会因为她的哭泣而冷酷地跟她说——看,你不过拿枪杀了一个人便哭成这样,像你这样的大小姐和我这种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怎么可能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脸色发白的阮沅揪了揪秦亦峥的衣襟:“我不怕的,只是不习惯。”因为言不由衷,所以说话底气不足,最后几个字简直像蚊子哼。

明明是那么轻的声音,秦亦峥觉得胸腔仿佛被大石击中。已经害怕成这样,她居然还在在意他的态度,甚至说出“只是不习惯”这样的话来。背景干净的像一张纸的姑娘,自小应该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姑娘,已经为他杀了人,难道她当真能习惯刀砍进皮肉里被骨头咬住的感觉?能习惯子弹穿过风射进皮肉里火辣的感觉?便是他自己,至今都没法吃红肉,只要看见大面积的红色就觉得太阳穴发痛,他尚且如此,怎么可能再忍心让她去背负这些?

秦亦峥想也没想,便伸出手指,替阮沅抹去眼泪:“对不起,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阮沅却被他的动作惊到,呆呆地看着秦亦峥。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触在她脸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被电到。

“我们该走了。”收回手指的秦亦峥连声音似乎都润泽了几分,原本就极其动人的音色此刻如同敲冰倾玉,清冷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悸动。

“我们”两个字一出口,阮沅的一颗心顿时仿佛蘸了胭脂的丝绵,洇得一塌糊涂。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刚想站起来,但是跪在地上久了,膝盖发麻,居然有些站不稳,还好秦亦峥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我没事。”阮沅话音刚落,秦亦峥已经打横抱起了她。不再是像之前那般“扛麻袋”,他的左手托在她的颈弯,右手托住她的腿弯,是标准的公主抱。阮沅从来没觉得自己这般长手长脚,怎么放都不自在。左顾右盼里这才看见秦亦峥肩上的枪孔。

“你中枪了”她的语气又惊又痛:“快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的。”

秦亦峥没有接话,只是依然抱着她往门外走去,陈良勇知情识趣地提着秦亦峥的箱子,他本来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但终归商人重利,走了几步又折回里屋,心疼地把地上的几只鸟头捡起来,这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秦亦峥将阮沅抱进后排座位,冷冷地瞥了一眼陈良勇。

“你去开车,箱子给我。”

“是,是。”陈良勇缩了缩脖子,等到秦亦峥也坐进后排座位上,这才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坐进了驾驶座位。

“你的医药箱在这里吗?”秦亦峥刚落座就听见阮沅焦急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提箱横放在膝盖上,打开箱盖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玻璃瓶上的标签恰好被他的手指遮住,阮沅看不见。但打开瓶盖的那一瞬,阮沅闻见了一股古怪的酒精味,说是酒精味,其实里面又混着一种霉烂的药味,总之,绝对说不上“好闻”。

秦亦峥却凑在瓶口,抿了一口,随着他喉头上下一动,他好看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皱,然后才塞好了橡皮瓶盖。

“你喝的什么?”

“没什么,是药。” 棕色的玻璃瓶被秦亦峥握在手心,显然,他不想让阮沅看见标签。

“那给我看一下不妨事吧?”

“真的只是药而已。”秦亦峥话音刚落,阮沅已经伸手试图从他手里抢过瓶子。

如果他不想,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从他手里抢东西,然而视线触及到阮沅红肿的眼睛,秦亦峥心一软,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指。

阮沅成功地拿到了药瓶。标签上面写着一个英文单词——“laudanum”。旁边还印有一只小小的骷髅头。

laudanum。鸦片酊。

拜学生物化学的阮咸所赐,阮沅知道鸦片酊是鸦片溶于酒精的酊剂,具有强烈的镇痛效果。阮咸告诉过她,她喜欢的英国侦探小说家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就是在他痛饮鸦片酊后写出来的,当时柯林斯的眼睛据说像“两袋子的血”。显然,这东西有严重的致瘾性和刺激性。

他喝这个,当然不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灵感,只是因为枪伤难熬吧。阮沅觉得心脏又开始慢慢地揪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握住秦亦峥的手,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还痛吗?”

她的手还是凉的,秦亦峥努力朝阮沅笑了一下:“好多了。”

阮沅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窝那里疲惫的青色,身体上的伤痕和血迹,忽然觉得无限的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母亲所说的那句话——你爱一个男人越深,越是会发现他的疲惫、畏怯、孩子气。或许女人的爱情多少含有几分母性在其中,眼前的秦亦峥让她不仅想走进他的心里,更恨不得把他放进自己的骨血里温着,暖着。

“你睡一会儿吧。”

秦亦峥抬眼看了看前面正在开车的陈良勇,说了一句“不用。”

陈良勇赶紧从后视镜里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没事的,陈老板和我哥哥是老相识了,不会有其他什么想法的。”

“是是是,阮沅小姐说的是。”陈良勇赶紧连声附和。

药效发作得很快。疼痛和疲劳在鸦片酊的作用下被推远而迟钝。秦亦峥将一把狙击□□握在手里,这才交待陈良勇:“目的地是你先前住的那家酒店的停车场。”

“明白,明白。”

“那我睡一会儿,有事就叫我。”秦亦峥转脸看向身畔的阮沅。

“嗯。好。”倘若阮咸听见阮沅此刻的声音,一定不敢相信这般温柔的、充满女人味的声音发自于自己的妹妹。

秦亦峥将枪放在胸前,直着脊背闭上了眼睛。

道路不太平整,陈良勇的车又很一般,每一次颠簸里秦亦峥的眉头总是会蹙一下。阮沅犹豫了几秒钟,终于挪了挪自己的身体,缓缓却坚定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臂,拨了拨秦亦峥的头,让他可以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过程里,秦亦峥并没有睁开眼,只是他浓密的睫毛,却一直在轻轻颤动着。

一路上,阮沅的目光始终垂落在秦亦峥的脸上。他脸部的轮廓,他闭着的眼睫,笔直的鼻子,紧抿的嘴唇,明明都已经被她牢牢镌刻在心底,但是依然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忍不住连呼吸都放轻放慢,生怕惊扰了他的休憩。阮沅控制不住得希望这条路长到没有尽头,可以让他就这样靠着她,就这么枕着她的肩,直到世界尽头,直到天荒地老。

然而这世上除了黄泉路,每一条路都有尽头。随着陈良勇徐徐踩下刹车,他们三人到达了目的地。秦亦峥也随即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否因为鸦片酊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下了车之后,秦亦峥一面拿钥匙遥控开了自己开过来的吉普,一面淡淡地和陈良勇打招呼:“陈老板,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良勇竭力挤出一个微笑,可惜功力不够,这个笑简直像刚死了娘老子,看得阮沅忍不住发笑。

“这里不安全,你也尽早离开吧。留着命才有机会赚钱。”

“是是是。大侠说的是。”

秦亦峥面无表情地瞥一眼这个滑头的越南的商人,这才和阮沅说道:“我们走吧。”

“好。”阮沅已经利落地坐进驾驶座位。

秦亦峥才想说话,阮沅已经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受伤了,我来开。不许和我抢。”

“可你认识路吗?”秦亦峥瞧着阮沅护住方向盘的架势,有些想笑。

“你坐在我旁边,给我指路。”

秦亦峥拗不过她,只能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对了,先处理伤口。你伤口还没有处理。”

“不用。”秦亦峥伸手拉住作势要下车拿药箱的阮沅。

“子弹还在里面,怎么能不处理。”阮沅急了:“顾子夜,我知道你厉害,但是别逞能。”说完还添了一句“乖,听话。”

秦亦峥被她最后哄小孩儿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不是一般的子弹,是达姆子弹。现在这儿器械不全,取不出来的。”

“达姆子弹?”阮沅从来不知道子弹还有不同的名字和讲究。

“开车吧。我没事的,回去了在取。”秦亦峥没有告诉阮沅达姆子弹和一般子弹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尖端没有包覆而是露出铅芯,射入人体后铅芯会扩张或破裂从而增大创伤面积。否则以他的忍耐力,如何需要服用鸦片酊。当然,这些她不需要知道,他不想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