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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凤儿.2

看着凤儿有些病态,灿烂的笑脸。他缓缓道来。

高中毕业,我和她从各自的学校,分配到远离城市的一片土塬上插队落户。

高高的土塬,一头陡峭的土坡路蜿蜒连着沟底;一条公路顺着土塬下越过,公路的那边,渭河由西向东绵延流过;杂草丛生的乱石沟一直向南,则通往重峦叠嶂的大山深处。

花季少年,我们都十八岁。我们和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的农民一样,整日里,面朝土地背朝天。寒来暑去,一年四季。温饱不足,苦难有余。

……每年的大冬天不是上山修路,就是进山挖水渠。喝的是河沟里的水,吃的是包谷面发糕,萝卜,白菜,住的是茅草庵,夜晚躺在麦草铺上,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遇风雪,早上起来铺盖上都是积雪,女生的长发都会和麦草土地,冻结在一起。

……青黄不接的季节,饿着肚子上工那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天实在没有吃的了,恐惧饥肠辘辘上工的煎熬,我和她在各自的房子里,昏天昏地,睡了一天一夜。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第二天,实在耐不住饥慌,我们惝恍逃回了城市里。

……宽宽的渭河湍水不息,趟过它,每次回城两个人可以节省火车票钱壹元;趟过它,每次上塬两个人可以节省火车票钱壹元。不知有多少次我们赤膊赤脚,我背着她趟过渭河,一身泥泞,一身水,抵达对岸的小火车站;越过河滩,抵达土塬下的公路边。然而,我们嬉戏,我们歌唱,我们自在,我们憧憬。土塬四载,此情此景,是我和她最惬意的浪漫时光。

……有一年从山里挖水渠回来,开春时节,刚下过雨,我们拉着铺盖卷儿回塬上。泥泞陡峭的坡路,一步一滑,车轮被泥巴紧紧陷住,根本转动不得。没办法,我们放弃了架子车,背起铺盖卷儿我扶着她,她拉着我,战战兢兢,一步一个趔趄,无奈,还是前进不得。坡太陡,路太滑,泥太深。……最终,我们俩干脆一字趴下,就着铺盖卷儿,爬一截儿,再就着铺盖卷儿,爬一截儿……。

塬上,炊烟缭绕。几个农民端着大老碗坐在塬头,吃着,有说有笑,指手划脚,高高在上看着我们。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她拉着我,我拉着她,一对泥人儿,匍匐前进。

那一刻,我们俩私定了终身。

那一年,我们二十二岁。

还是那一年。我们一人拉一辆架子车从山上回村子里。

村里的姑娘小伙一个个驾着架子车,从我们身旁欢呼着,呼啸而过。

这种玩法我们也玩过几次,坐在车辕上,双手扶车把掌握方向,一脚蹬地驱动车子载着人往前跑,下山省劲儿还快,十分惬意。

以前她坐车,我驾车,我们一辆车。这次我们一人拉一辆车。我让她慢慢走。

我玩性大发,独自驾车快跑,向山下盘旋而去。

万万没有想到,在我高兴地快到山下时,身后传来路旁人的惊呼声:危险!快闪开!……

我双脚磨地,急刹车转身。

只见她驾着车左晃右摆,一弹一跳,向山下冲来,离山下越近车子加速度越快;看样子她已掌控不了车子,她惊恐呼喊着我。

我奋尽全力向山坡上冲去二三十米,待车子即将冲过我的一瞬间,我挥起胳膊揽着她滑过车厢就势翻滚在地。

无人驾驶的架子车跌跌撞撞十几米后,摔下近十米深的山沟里。

惊恐万分后,谢天谢地!

我们俩只受了点儿轻微的皮肉伤。

看着乱石沟里断了车把,散了架的车厢,她魂不守舍。

“我差点儿摔死了吧?”

“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让你死的。”差点儿的后果,我不敢想象。

“为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山沟里。

“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死字如一柄利刃划过我的心脏。我心疼痛。

“我也差点儿害死了你。”她捶打着我,泪流满面。

“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让我死的。”

“傻瓜?”

“你活着,我怎能死?”

“你是一个大傻瓜!”她哭喊着。神经质地揉揉我胳膊,摸摸我的腿,怕我骨折。

“我要保护你一辈子。”我发誓。

“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她嚎啕大哭。死命地抱着我。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后悔撇开她,一个人独自玩飞车。

自那以后出外,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生怕一转身,她不见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样的情结一直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两年后。我们返城。又一年后,我们结婚了。

人随着年龄一天一天老去,生与死,一辈子,偶而又在心头泛起。却又不敢往深深处思想。

人生旅途的尽头是生命的雷区。

然而活着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日复一日,还是不停地往前走。

人生,就是往死里奔。

人当且行且珍惜,缓缓地领略人生风光,细细地珍惜,生命中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人常说老夫妻谁死在前头谁安好,走在前头的是一朵花,后走的是豆腐渣;我既不愿意做那一朵花,也不愿意做那豆腐渣。岁月无情,生死残忍,我不是怕死,是怕绵绵无期的思念和牵挂。

我想,假如是我先去了,她怎么办?……阴阳相隔,谁与她厮守?……假如是我后走了,我情何以堪,让她孤独而去?……

夫妻乃是嫁接一起,相濡以沫,血泪渗透,灵肉浇灌,生成一体的一棵树,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夫妻乃是一颗心脏的左心室和右心室,血液互涌,脉脉相承,一呼一吸,一跳一动,相约而生;

劈掉一半,一半焉能存活乎?

夫妻乃是彼此一生一世的牵挂啊。

他轻声细语,述说完了他们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凤儿呆呆地看着他。

在他不紧不慢述说时,她目不转睛端详着他,聆听他。沉思他。随着他的心绪起伏,她内心不断涌起层层波澜。

土塬上的风雪雨水,坎坷泥泞,与她的祖辈生活的土地是一样的,那片土地的人们有太多的苦难。她懂。她从不愿意对人提起。自打她来月经那时起,老师教她那是怎么一回事时,她就曾想过,绝不在那里收获所谓的爱情。她要冲向大城市,在城里结婚生子,安家乐业;并且,要让儿子的子子孙孙都是城里人。

此时此刻,她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土塬上演绎的真情挚爱,深深地感动。

她有过婚姻,却不曾有过爱情。她有过男人,却不曾有过男欢女爱。她有过碧玉年华,却未曾有过一丝儿女情长。为此,她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泪水湿巾,心如狼啸;为自己,为自己鲜活娇嫩的美人身子,鸣冤叫屈。

“你爱我吗?”在这之前。他们之间从未说过“爱”字。

……多少男人初次和她跳舞,便迫不及待吐出:我爱你。

“爱。”他毫不犹豫。

“我爱你。……你想过真正地,实实在在地拥有我,要我吗?”凤儿追问。

……多少男人和她跳过两次舞,便受宠若惊,猴急猴急,意欲占有:开个房间吧。

“想过。”他答道。

“真想吗?”唯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无意争春。

“你是知道的。”他说。

“今天,我想让你亲口给我说说。我们相处两年了吧。想要,你为什么不呢?……”唯有这个男人,令她凤儿割舍不下,情有独衷。

“我不能。”

“为什么?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坦率的语言。”言为心声。她想听。

“……凤儿,你应该得到的是白马王子;一匹暮年老马他配不上你。”

他认为,凤儿是上天赐给他今生最大爱的恩惠。他不能太贪心了。他和凤儿只是悬浮在云端的爱,只能在云中卿卿我我,漫步而已。他几乎可以是凤儿的父辈,凤儿她该有自己的少年郎君。

“你是知道的。我们眼中,爱是没有年龄辈分束缚的。”

“是的。但你我而言,我是愿意作茧自缚的。”

“你残忍。情何以堪?……”凤儿淡淡地,毫无思想地,吐出不愿思想的字眼。

“不!”他当真思想。

“爱我。或者爱你。与婚配有关系吗?和你妻子矛盾吗?”

“……不矛盾。”他认为自己在任何时候都爱着妻子。更何况妻子对她浑然不知。

“我也认为不矛盾。”凤儿说道。

凤儿认为她对于他的存在,她对于他的爱,他所感受到她的爱的方式,爱的浓度,爱的色香味形,从心灵到肉体,实实在在的享受,与她相比是他的妻子难以给予他的。

当然她凤儿也并非奢望做他的妻子。虽然她的身,她的心,也贪恋着这个男人。虽然她梦中也曾与他夫妻恩爱,缠绵缱绻。虽然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她十八岁时遇到他,无论他是干什么的,无论他是什么人,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天涯海角,……。

她和他是独立于世间任何人的一种关系。没有束缚,没有世俗。就像在舞厅里。暗曲中,她和他唯有温柔与激情和彼此的享受。与他们周围的男男女女毫无关系。他们有各自独立的空间。互不干扰,各行其便。

她只想尽可能地将上天赋予女人的东西,给予他这个男人多一些。

“我和你,你的妻子,就像互为两条平行的钢轨,和承载着爱的列车;或是互为一辆列车,沿着爱的两条平行钢轨,行驶在生活的路程上。我们本是互不相交。”

“是的,凤儿。就如你所说,但这一切并非等于你非得是,或是非要乘坐在要到站的列车。你犹如无限延伸的钢轨,大可没有停顿一往直前。前面有属于你的他,得天独厚的爱。你懂的。我们的爱不是拥有彼此,而是彼此拥有一个爱。深沉的爱。真实的爱。”他纠结着,自圆其说。

他一向语言行为严谨理智。而对她的爱,爱的界限,归宿,也能严谨理智到如此泾渭分明。

见不到他的日子里,花自飘零水自流,只是一种相思。而此时此刻,凤儿有点儿只身于荒原的感觉。怕风,怕雨,怕夜幕降临,孤独无助。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凤儿忍着痛问道。

“不。当爱的疯狂,爱的肆虐,爱的无序,爱的毫无主张,当爱使我不能自拔,几乎没顶于我时,我挣扎着,多少个,夜不能寐,清夜扪心,深思熟虑,想清楚的。”他痛苦道。

“这么说,是你妻子的身体,你母亲的突然病倒,帮你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撇清了?”凤儿惨惨凄凄。

“……可以说是吧。……凤儿。我到站了。对不起,凤儿。”

他神情凝重,慢慢地起身,向凤儿深深地鞠了个躬。艰难地为自己画了一个句号。

凤儿无语。

她哽咽。她双肩颤动,泣不成声。

她们之间从未谈起过今天这样的话题。和他相处的日子里她何尝不是在屡屡挣扎,何尝不是在爱的漩涡里常常打转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