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黄龙七年，正月二十七，万年县城内，雪变红，人变白。
破裂的旌旗在无风的空中耷拉下来，坍塌的民房后面东倒西歪的是一个个疲惫不堪无精打采的周国士兵，他们在三天的时间里击退了东齐军十次攻城，已经精疲力尽到达了人体的极限。此刻，只有几个尚有力气的士兵正在夯土的城墙顶上拔着箭失，回收再用；几个老兵抬着弟兄的尸体安置在城墙后，人们早已麻木，死对他们来说，是个司空见惯的事。
有人昏昏欲睡，突然间听到一声：“东齐兵来了！”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箭雨便落下，失如飞蝗，压得周军抬不起头来，东齐兵便借着箭雨的压制，举着盾牌往城内冲。
举全军之力攻城，是攻城战中的下下策，但无计可施的时候，只能用这种方式，面前的万年县城，是挡住东齐西进的重要屏障，拔掉了它，东齐骑兵便可长驱直入，直奔周国的国都岐京城，这儿是军事重镇，负责守卫的周军都是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的精锐，想要啃下万年县，并不是件易事。
在街道巷子里的周兵迅速举起大盾抵挡飞失，见东齐兵冲上来，手持长戟的勾兵马上将其架住，即便有侥幸冲过来的，刀盾兵也会用盾击配合长枪兵将其击杀，反倒是东齐想要击杀一名周兵困难重重，不但要不被周弩兵射中，还要躲开戟兵的推刺，冲进内城，就算是这样，他还要面对防备严密的刀盾手，一番进攻，东齐死伤无数，但这些凶悍的东齐人并不怕死，他们很勇敢的顶着周兵还击往上冲。
“泼油！”一名千夫长对民房房顶上的士兵大喊道，“泼油！”，只听得咣啷一声，盛油的大锅被掀开起来，满满一锅的桐油被泼了下去，紧跟着就丢下了两个火把，呼啦一下，沿着油落下去的轨迹燃起了熊熊烈火，焚烧着小巷，东齐兵，以及他们攻城的决心。
火是世间最凶勐的武器，它的威慑力来源于动物对灼热感的本能的惧怕，人类虽然掌控了火，却从心底里怕它，怕它的灼热，怕它的疯狂，一旦火焰蔓延开来，不论是植被茂密的森林，辽阔无垠的草原，还是繁华无比的城市，统统吞噬掉，把它们毁灭，最后只留下焦黑与灰尽。
那万年县城深处被烧焦了的士兵与声嘶力竭的哭喊，直教人全身发抖。
“不行了，咱们的火炮已经够不到更里面的地方了，炮弹也没多少了。”
“先构筑防线，守住已经攻下的区域，让士兵们稍作休息，等炮弹和火药运上来，继续用炮火开道，扫清他们设下的各种防御设施。”
正月的夜，北风如刀，将天地做砧板，把众生当鱼肉，呼啸如出鞘，无情的把万物切割。
万年县城里面的周兵把手缩在衣袖中，蜷在一起，铠甲虽然厚，却无比的冰冷，甚至手都不敢去碰一下，在北方，经常有人骗外乡人说冬天的铁舔一口有甜味，呵呵，谁舔谁中招，舌头会被粘在铁上，只能一点点哈气，让舌头下来，若是大力一点，就能拽下来一层皮，让舌尖哗哗淌血。
一位随军主簿在竹简上用刀刻着，这种天气没法用笔墨，只能拿着原始的竹简刻刀来记事，他写道：“正月二十七，天降大雪，吾辈据高墙深渠以敌四天，打退东齐进攻一十二次，东齐死伤于城中者不计其数，我军阵亡五千五百八十二人，斩敌首八千九百五十一级。”
另一个周兵说：“老子今天点火油烧死不下十个东齐贼人，唉，这要是斩了他们的首级，拿回去请功，我都得升校尉了。”
“还说呢，本大爷自参军以来，到现在已过去五年，军帐中攒有敌首一百一十三颗，还不是只混了个百夫长，你呀，省省吧。”
“怎么会这样，斩了一百多还升不上去？因为啥啊。”
“还能因为啥，我家不是世族呗。”
几个人开始聊着，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原来是东齐人用火炮对着内城开始轰击。
“东齐人又开始了，他们仗着那些喷火的玩意，把我们无数的防御工事都给夷为平地了，逼得咱们在断壁残垣里跟他们攻杀，多少民房啊，都这样被毁了。”
“他们的武器太邪门了，好像个丧门神，一声巨响，一大群兄弟就都飞了出去，只能散开打，然后被他们的步兵上来围攻至死。咱们只能把这块地方弃了，赶紧后撤，一会儿那丧门神再过来，兄弟们都得被埋在碎砖里面。”
“撤撤！”周国的一名校尉大喊着，往内城更深出撤退，东齐这边则是展开了对内城的全面进攻，已经占领的大部分区域，将周国部队围在了城里的中心区域。
残存的周国部队只有万余人，要面对的是十倍于己的东齐部队，杨简捶着地面喊道：“这华阴一线的主力为什么还不来！十万东齐军已经进入城中，只要这时候赶回来把东齐军包围住，这十万东齐军就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这主力部队究竟在干什么？”
“将军，将军！将军！援兵来不了了！他们在华阴之南跟东齐的二十万主力大军展开了对决，那些东齐人构筑起了防线，阻隔了主力南下来万年县的路！将军，咱们的策略失败了，现在东齐还没有完全占据西侧的区域，我们可以从那里突围出去！”韦笑天从外面跑回来向他禀告着。
“罢了！罢了！这城守不住了，咱们突围吧！历经这么多天，咱们七万兵力，拖住了东齐军那么多人，又杀伤了他们那么多人，已经尽到职责，我们，突围！”
周国的部队集结起来，从西侧一路冲了出去，最后杨简只带了七千多人，出了万年县城，至此，万年县落入东齐之手。
华阴之南，东齐与周国的大军也在展开激烈的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那庞大的战阵，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郑景仁的火器营成为了这场战役的关键，他们的每一次开火，都可以在一瞬间消灭掉数千名周国士兵，这种击杀效率让周国部队不到一刻钟，就已经被打死了两万余人，整条战线上，到处都是周国人的尸体，他们只得牺牲了一部分人，展开到两侧进行夹击，但二十万人的阵地，绵延了十几里地，即使从两侧展开突袭，还是要和一个一个的小方阵进行较量，这些东齐的方阵虽然不如周国枪阵推进时产生的威慑力那么大，但凭着悍不畏死的胆气，硬生生阻截住周国枪阵推进的脚步，使得两方在漫长的阵线上用长枪互相戳刺着，而这一次，东齐掌握了对付周国跳荡兵的办法，那些人再也没有办法把东齐部队冲乱了。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遍地都是死去的人和折断的旌旗。周国的部队越不过去，就只能退回去进行修整，晚风吹过厮杀过后的战场，血腥味随风飘荡了几十里。
宇文乂的帐篷里，进来一个杨简手下的兵，他全身都是硝烟与鲜血，铁制铠甲都破了，跪在宇文乂面前道：“陛下，我们无能，没守住万年县，城池，被东齐贼人给夺了去了！尔朱云烈她，她派了三千人一直活动在从万年县会岐京的路上，我们撤不回京城，又敌她们不过，杨将军和韦副将都受了伤，现在在营外不敢进来，派末将跟陛下说：尔朱云烈那个女人回来了，她还是那么无敌，完全没有战胜她的办法。”
宇文乂道：“你们那么点人，守着一座城，还要面对东齐人的火器，打到现在，已经很值得嘉奖了，来人啊，带他下去疗伤休息，再去个人，把杨简和韦笑天叫进来！”
“诺。”
不一会儿，杨简和韦笑天两个人臊眉耷眼地进来，杨简头上包着纱布，胳膊吊着，另一只胳膊拄着拐，韦笑天则是拄着拐棍，腮帮子上贴着棉花。宇文乂看着这两个人，虽然知道是打了败仗，应该悲愤，但总觉得好笑，他看着两人，说道：“有什么想说的？”
韦笑天开口道：“弟下，偶跟宁说啊……”
宇文乂急忙打住他说道：“你好好说话，什么叫偶跟宁说啊？那几个字是那么读的吗？”
韦笑天张开嘴指着自己嘴里面，高皝一看，原来是牙被打掉了几个，说话漏风。
“到底怎么搞得？怎么这么狼狈？”
杨简道：“回陛下，我们，从万年县里面突围出来后，又撞上了一支东齐部队，她们都是女人，穿着紧身的黑色皮衣，非常干练，看上去不像是正规作战部队，但是她们武功很好，一个人能打我们十个，我们没打过，又跑了，臣是遭遇了好几个人的围攻，才变成这样的。”
“那，你们是怎样绕过东齐军队，找到朕的？”
“回陛下，我们一路翻山过来的。”
“翻山？那山路可是很艰难啊。”
“是啊，陛下，那些路，太难走了，而且狭窄，陡峭，不适合让大军从那里行动。”
“但你这倒是给朕提了醒了，既然绕不过去，把就派一支精锐部队，从你回来的这条路，绕到东齐军队的后方，从而形成两面夹击。”
宇文乂继续说道：“你们两个也是劳苦功高，下去吧，好好歇息昂。”
“是！谢陛下。”
宇文乂走出帐篷，看向远方，“高皝啊高皝，你的东齐确实是很强，武器先进，装备精良，士兵们个个不怕死，但是，朕是不会就这样向你认输的，这场大战才只是刚开始，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呢，高皝，你等着吧！”
战场上的血已凝上了霜，雪落下来，覆盖掉厮杀后的痕迹，就像是一张白纸，盖在了一堆可怖的东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