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七年，六月，龙城。
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驶城中，车轮轧过雨后的水洼，在石板路上留下两道澹澹的印。马儿悠哉悠哉地走着，赶马的车夫压低了帽檐，倚着车厢哼小曲儿，无比的惬意。
车厢的窗户拉开，慕容凤皇从里面看向故乡，街边的老旧牌楼仍是当年模样，这路倒是平坦许多。当年那些门庭若市的秦楼楚馆，现在已经换了模样，自己家族的那些产业，也都被分得干干净净。
玉涟心道：“想回家看看吗？”
慕容凤皇非常想说一个“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关上了窗子，默默地靠着车厢。
“你沉默我也看得出来，你想回家里看一看，慕容家的位置，我早就打听到了，从这儿再走个一里多，就到了，对不对？”
“对。”
两人一路上再没有其他对话，直到马车一停，车夫说道：“殿下，到了。”
“下车。”
玉涟心撩开马车的帷帐，一步跳下，而后朝慕容凤皇伸出了手，脸上带着笑意说：“来啊，拉住姐姐的手。”
“哼。”
慕容凤皇不理睬她，倔强地跳下来，自顾自地走向了大门口，忽然被巡逻来的一队官兵叫住道：“哎哎哎！那个小姑娘！离大门远点，这地方不许进嗷！”
慕容凤皇眉头一皱，心里一股火窜了上来，玉涟心走上前来，挡在慕容凤皇身前，对那几个官兵说道：“你认识这东西吗？”
官兵们一看，只见玉涟心腰间悬挂着的，赫然上一个金质的腰牌，上面两个用玉凋成的小篆字“云鹤”，腰牌旁边，挂着一柄金质的钺，下面缀着一串木符。
“那，那是天子的黄越和符节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官兵们可以不认字，但有两样东西必须要认得，那就是天子黄越和国家符节，这两个东西算是信物，象征的皇权，假节钺之人，有如天子亲临，这是作为人臣，至高无上的荣耀。
“殿，殿下，不知您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你们县尉写了信，说他有些麻烦，自己解决不了，于是求孤家出面。孤家初来龙城，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总不能让孤家屈尊降贵地住到官营的客栈里吧。这个慕容府，还算体面点，孤要拿它当个临时公府，你去叫县丞过来，让他带些人来，把这里打扫了。”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玉涟心摸出一块银铤扔给官兵队长道：“回头跟兄弟们吃点好的，去吧。”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
“走吧。”
玉涟心拉住了慕容凤皇的小手，他却像触电一下立马抽出了自己的手，玉涟心的微笑在这一刻凝固，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手，血腥味太重。”
玉涟心沉默不语，走上了台阶，一把撕下封条，推开大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
因为新下了场雨，这里的灰尘没有那么重，但是因为久不住人，草木已深，庭中大树，亭亭如盖，甬道边上的杂草，长得齐腰高。慕容凤皇迈步进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眼眶里涌出了泪，他跑着，在这故园中狂奔，跑回到宗祠，看见那里的先祖牌位零散地倒了满地，上面布满了蜘蛛网，两侧的蜡烛，早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拿起一个灵牌，只见它此时已经斑驳，难以看清上面的字。
慕容凤皇离开宗祠，循着自己的记忆，挨个屋子走着看着，越过长廊，来到后花园，只见那里，堆着一座塔。
那个塔，本来是土砌成的，经过雨水的冲刷，外面的土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慕容凤皇看着那座塔，他呆立在原地，因为那土里面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人的首级，现在全都成为了骷髅，一个挨着一个，摞了一层又一层。
慕容凤皇嘴角抽动着，他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那些人，都是慕容家的人，在新政的推行之下，被朝廷的蔷薇武士连同官军一起歼灭，首级被斩下筑成京观，立在这后花园里。
他分辨不出来谁是谁，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叔伯，大概都在这里面。
正好这时候玉涟心也赶到了，她招呼着：“凤皇儿，你……这是？”
慕容凤皇恶狠狠地瞪着玉涟心道：“看呐，这都是我们慕容家的人，他们就这样死了，死于你的好师妹鱼璇玑推行的新政之下，他们何其的冤枉！他们犯了什么罪，要被这样诛灭！你告诉我啊！告诉我！他们犯了什么罪！”
玉涟心道：“凤皇儿你听姐姐说……”
“你住口！你不要一口一个凤皇儿，一口一个姐姐的，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叫慕容清荷，被你们给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你不要叫我凤皇儿，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亲！”
“好吧，慕容凤皇，我想说的是，你把火都发在我身上，我不跟你计较，但是皇上既然把你赐给我当面首，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对待你的主人吧。”
“你别过来！”
慕容凤皇怒吼着，他手里却没有什么东西，眼看着玉涟心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只得一步一步后退。
“怎么办，这女魔头似乎生气了，她的手，按着刀柄，她是要杀我了吗？觉得我对她不敬，所以，要在我的家里，把我砍杀，而后埋在这京观里是吗？来吧，女魔头，快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个一直不敬你，一直想要刺杀你的叛逆分子，动手吧！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然而，和慕容凤皇心里所想的不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玉涟心走了过来，只是伸出了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语气柔和：“小凤皇，孤一会儿就叫人把这京观拆了，将他们安葬。”
“你，你这算什么？假装自己很慈悲吗？”
“我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你放开我！放开！”
慕容凤皇挣脱不开玉涟心的手，于是狠狠地一脚踹在玉涟心肚子上，玉涟心发出一声闷哼，却又往前走了一步，将慕容凤皇整个人抱住，说道：“可怜的孩子啊。”
“你放开我！放开！我不要被一个刽子手抱着！”
然而，下一秒，慕容凤皇就被迫紧紧地把脸埋进了玉涟心的胸口，玉涟心一只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安静些，小凤皇儿，以后，你就好好地待在姐姐身边吧，你不用再当奴隶了。”
“你松开我！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归顺你吗？别做梦了，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种软骨头的人！”
慕容凤皇趁机，一把抽出了玉涟心腰间的风雪归心，而后手臂向后，拉开距离，勐地往前一捅，只听噗嗤
一声，玉涟心向后退了数步，那柄风雪归心横插在她的腹部，慕容凤皇立在那里，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手上，沾到了血，那血好热，原来她并不是冷血之人啊。可她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么多人。”
玉涟心跪在地上，鲜血汩汩从伤口里流出，她咬着牙，将风雪归心抽出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她左手在腰间拿出了一个瓷瓶，倒了些药粉在手里，分别往前面和后面的口子涂了上去，血液瞬间不再流出。
玉涟心手里攥着风雪归心，缓缓地把刀插回鞘里，说道：“呵，呵呵，没想到刚第一天不对你设防，就被你捅了刀子，差点死掉。你啊……唉。”
慕容凤皇道：“你竟然没穿那件宝甲。”
玉涟心惨然笑着，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去，慕容凤皇一瞬间感觉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我这一次，终于伤到了她，她脾气再好，这次也应该暴怒了，马上，就要带人回来杀我了！哈哈哈，很好，快点动手吧！快点杀了我！我宁可死，也不要给你当面首。”
意想不到的是，并没有人来抓他，玉涟心又回来了，她的脚步有些慢，一点点地挪动着，因为高跟鞋的缘故，步子不是很稳。她拿着一壶水，伸到慕容凤皇面前道：“把手洗了。”
“你竟然不杀我？”
玉涟心按着伤口道：“别废话，洗手！”
她额头上冒着冷汗，自己此时已经从行礼中拿了一件红色的褙子穿上，掩盖住血迹，见慕容凤皇一动不动，于是自己拧开壶嘴，拉住慕容凤皇的手，将水倒了出去，冲洗着上面的血迹。
“你，为什么不杀我？我都已经伤了你了。”
玉涟心道：“因为，我可怜你啊。”
“我才不需要你可怜！我的苦难，都是你们给的！”
忽然间，慕容凤皇觉得自己说的话好像不对劲，自己的苦难，的确是千鹤派给的，但细细说起来，那账头应该算在鱼璇玑身上，她才是新政的主导者，而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都是在迁怒给玉涟心，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她始终不跟自己计较，这么一比，自己实在是太糟糕了，能看得出来，玉涟心是想对自己好，而自己，一直都处心积虑地要伤害这个对自己好的人。
玉涟心很痛，那一刀，在她身上扎了一个透明窟窿，她不怨恨眼前这个少年，这件事上，没法说对错。
“很痛吧？”
玉涟心摇摇头道：“没事儿，我受过比这还重的伤，那一次，我整个腹部被人横着剖开了，肠流三尺多，差点就死了。你这一刀，小儿科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明明，我都已经伤害到你了。”
“我喜欢你啊。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三个人，我只留下你吗？因为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面前这个眼神中藏着心事的美人儿了。”
“你不要叫我美人，听着很难受。”
“可是，你确实很好看啊，如果你是女孩子，那一定是天下第一美女。”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我这张脸，从小到大我受了多少欺负！他们那些人，总是拿我当女生来调戏我，对我满口污言秽语，我稍加反抗，就会被按在墙角里打！我恨死这张脸了！更恨我的声音，为什么我的声音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我受够这些了，真的受够了。”
玉涟心强撑着身体，说道：“小凤皇，以往不可谏，但是，来者可追。”
慕容凤皇彷佛感受到一个霹雳在自己头顶炸开，他喃喃地念叨：“来者可追，来者，可追。”
就在这时，围墙外翻进来一个黑影，手里举着一把剑，径直朝玉涟心刺去。口中高喊道：“玉涟心，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