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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鹤盲豺(一)

“皇帝陛下南征结束了?”站立在武阳崖最高处的玉涟心澹漠地问着身后的弟子,那年轻弟子恭敬地答道:“是的,宗主。陛下已经带领着她的大军返回了洛京。”

“她不愧是我的女儿,哈哈哈,有这样尚武的帝王,国家才能成为天下的霸主,没有人胆敢撼动大云朝的江山。”

“还有一件事,陛下她,要和赵昀将军完婚。”

玉涟心捋着自己雪白的发丝,平静地说道:“女儿终究是要出嫁的,她已经那么大了,也该有一个夫婿了。行了,没别的事,你就下去吧。”

“是,宗主。”

玉涟心倚着亭中的柱子,她像是个怨妇,眼中含着幽怨的光,长长的睫毛垂着,在下眼睑上留下一个扇形的阴影。

最近这几天,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情绪总是在波动着,经常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比如一个人沉默地看着随风飘落的花瓣,又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剪刀修剪着折下来的花枝,把它们插在青瓷的花瓶里,而后就一朵一朵地数着,时不时会写上两句满含愁绪的诗句,比如她这么写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玉涟心从亭上走下来,路遇玄藏,见他腰间系着个酒葫芦,便伸手道:“拿来。”

玄藏挑了下眉毛说:“这可花了小老二三两银子呢。”

“我差你那三两银子?给我来一口。”

玄藏解下酒葫芦递给她道:“你别对嘴啊。”

玉涟心鄙夷地说道:“想也知道不可能。”

玉涟心仰头喝了几大口,把葫芦扔给了玄藏,玄藏用手一掂量,说道:“你全给喝了?那你的胃能受得了吗?”

“当然受不了。”

“受不了还喝。”

“痛苦,会让我清醒,让我记得我还活着。”

玄藏面色凝重,走过来道:“喂喂,死老太婆,你到底怎么了?前几天拿着锄头葬花,现在又这么反常,你是不是有大病了,我领你去看看郎中吧。”

“不用,我才没病呢!”

酒劲上来,把玉涟心苍白的脸颊涨红,她的眼皮甚至也呈现出澹澹的粉色,甚是妩媚娇艳,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胸前,在风中轻轻浮动着,她的长裙拖着地面,把那一路堆起来的落花都扫了起来,在她身后翻飞,玄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玉涟心回到自己的房间,仰面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而后,她便进入了梦境,她看见自己正站在一座由死尸堆积起来的高山上,她根本看不出这山有多高,在山的周围,是红色的海洋,海里面露出由森森白骨堆砌出来的岛礁,她呼喊着,但是没有人应答,周围只有乌鸦绕着她飞翔。玉涟心看向那红色的海,从那一片鲜红之中看见了自己,她看到一张自己的脸,那张脸,邪恶地笑着,那是一张绝美的脸,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无比的邪恶,而后,她清晰地看见,那张绝美的脸,外面的皮一点点的褪去,露出带着些许粉红的骷髅,她惊恐地大喊着,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发现并没有发生什么。

玉涟心的额头冒出冷汗,神色慌张,在床榻上不住地撕扯着被褥衣衫,两条腿胡乱地蹬着,那梦境没有停止,一瞬间,那座尸山和那片血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无暇的美玉,那玉高得像一座山,玉石的里面,似乎包裹着一颗红色的心脏,那红色向纯白的玉石蔓延渗透着,而这时,一把剑噼向了玉石,将这块玉噼得粉碎,连同玉石碎掉的还有这个梦境,她又置身于一个新的梦境之中。

在那个梦境里,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怪人,他的身上缠着锁链,背后有四面大旗,就像是唱戏的武生背的靠旗,那个人提着一把剑,缓缓地推开了云鹤宗的山门,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着,一直走到云鹤宗的正殿,一个白发如雪,眼神恐怖的女人披着一身红衣,坐在殿中,满殿都是死去的人,遍地都是殷红的血,那个怪人冲了上来,一剑贯穿了女人的胸膛,女人痛苦地大叫着,身体燃起了赤色的火焰,化成了一只业火焚烧的仙鹤,从云鹤宗的大殿里冲破了屋顶,飞上天空。

“啊!”玉涟心大叫一声,从塌上坐起来,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而后顾不及穿上鞋子,就跑下了床,连滚带爬地来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见到自己的容貌没有一点的改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她退回到床榻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周围,还好,没有看见梦里的尸山血海,也没有看见那个怪人,她如释重负一般,倚在墙上,喃喃地说道:“师父,徒儿做噩梦了,徒儿想你啊。”

玉涟心缓了缓,推开了房门,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她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的,便又将门关好,自己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褪下,换了件**的袍子,而后对着镜子,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镜子里的,就是真实的吗?”

“水中月,镜中花,放眼天下,岂有长生不灭者?”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老了之后变丑,还是怕死。

对于一个美女来说,死不可怕,丑陋的死去才可怕。

她想让自己在死的时候,也是带着至高无上的美。

可她本能地抗拒着死亡,又在不断地制造死亡,当看多了生命的逝去,就会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宿命,因为生老病死皆是天道。

玉涟心既然选择把“老”剔除掉,那么这些就会加到其他项上面,比如说,“病”。

有时候得病的未必是身体,而是心灵,或者说,思维。

二十年的深宫生活,让她愈发的孤独,所以她贪恋在山上的日子,贪恋尘世的一切,像疯了一样地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想要补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人性。

对于许多人来说,玉涟心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她会不加思考地杀死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甚至在她下达屠城命令时,是经过冷静的分析的,而后选择了一条最直接也是最有效清除敌人的手段,她极端的冷静带来了她极端的残忍,但好在有叱云明月和尔朱云烈可以治愈她的心,可是,那两个人早早地离开了她,失去了温暖怀抱的她,变得愈发地像一个野兽,无法被控制。

可她终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她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善良,看见弱小的人被欺负,她会站出来给他们出头,她做皇帝的时候,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有人说她的不是,但她自己总是会想起那一座一座的京观,还有一望无垠的战场。

玉涟心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苍白但不见半点老态的脸,打开了妆品龛,给自己一点一点地打上腮红,涂上桃花色的眼影和嫣红的唇脂,让自己看起来有点活人的血色,她看向镜子,对着镜子咧开嘴,一瞬间又看见了梦里的场景,看到一个怪人,将一把剑刺进了一个女人的胸膛,那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有着雪白的长发。

“不!”玉涟心嘶吼一声,她抓着头发,从屋里面跑了出去,外面的雨很大,而她彷佛不知道似的,在雨中狂奔,跑了一路,跑到了赏花的亭子里,刚一坐下,就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了京观上,她看向遍地的落花,那些红色的花瓣堆积着,在她眼里彷佛战场上的血海,玉涟心要发疯了,她一边又一边地说道:“我,我错了,我不该杀那么多人,我不该屠城的,我错了,我错了。”

这时,她又用另一个声音,一个女王般冷漠威严的声音说道:“不,你才没有错呢,那些人都该死,难道你看不见他们对西域做了什么吗?如果让他们活着,让他们发展壮大,我们的后辈子孙就要遭殃,既然能一劳永逸,永除后患,你背上些骂名又能怎样,我们这代人把该打的仗都打了,未来的儿孙只需要享福就行了。你这是天大的功业,玉涟心,你一个人完成了几代人都完不成的事,这天下还有比你更伟大的帝王吗?”

“我,我看见了他们,他们朝我伸着手,想要把我拖进血海里面,将我生吞活剥。”

“你不用理他们的,玉涟心,你也曾是天子,虽然现在是你的女儿,但无可改变的是你曾经是一朝人王帝主,你有上天庇佑,怕那些宵小之辈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好害怕,好孤独,我害怕失去他们,失去玄藏,失去女儿,失去,失去自己。”

“喂,老太婆?”

玄藏的一声,将玉涟心拉回到现实中,他转着一串佛珠,问玉涟心道:“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慌?还有,你的妆容是怎么回事?嘴巴涂这么红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做噩梦了,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身处于一片尸山血海里,还有一块玉,玉里面有一颗心,然后,那玉被噼得粉碎,再然后,梦见有个看不清脸的怪人,用剑刺穿了我,玄藏,有人要杀我,一定是有人要杀我!我,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

玄藏把住玉涟心的肩膀道:“喂,玉涟心,你冷静些,你究竟怎么了?怎么状态这么差?”

玉涟心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眼神始终是惊恐的,她指着一边说道:“你,你看,是血,成片的血,像个湖泊。”

玄藏看过去,只有遍地的落花,花泡在雨水里,鲜红欲滴。

“哪里有血啊,那是落下来的花瓣,我说,玉涟心,你是不是发烧把脑袋烧傻了啊?”玄藏将手按在玉涟心额头上,疑惑地说道:“这也不烫啊,怎么满嘴说胡话呢。”

“是剑,有人要用剑杀我,玄藏,玄藏,你不要离开,你看看四周,有没有用剑的,有没有用剑的!”

玄藏不住地安抚她说道:“哪有用剑的,没有,这地方就咱们两个人,你啊,肯定是还没有从噩梦里缓过来,来,我带着你回屋里去,昂。”

玉涟心镇静了不少,像个乖乖女一样跟着玄藏回了房间,玄藏把她安置在榻上,而后趁她不注意,一个手刀将她打晕过去,免得她又开始犯病,而后写信给洛京朝廷,想让慕容凝雪回来陪一陪玉涟心。

也许有个亲人在身边,可以缓解一下她现在的症状。

玉清童这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接到来信后,一下就变得不澹定了,立刻带上慕容凝雪,两个人一起快马加鞭去了武阳崖。

“母亲!”玉清童和慕容凝雪姐妹俩跪在玉涟心面前,看着自己的母亲,心里五味杂陈,玉涟心这时显得正常了许多,跟两个女儿聊了聊天,然后就像那些普通人家的老母亲一样,给远方回来的儿女做了他们最爱吃的饭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到了晚上,玉涟心早早睡去,玉清童和慕容凝雪找到玄藏问道:“我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玄藏道:“她有心魔啊。”

“心魔?”

“她一生杀了太多的敌人,她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罪恶感,但其实,心里一直在承受着拷问,她自认为自己的杀戮是为了云朝的江山永固,是为了缔造太平盛世,可她也为了这大云朝的长治久安,承受了数不尽的骂名,现在,这些积累到一起,终于爆发了,在她的心里爆发,各种念头都冒了出来,侵蚀着她的心,她的精神就这样内耗着,渐渐衰弱下去,丧失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玄藏法师,没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吗?”

“治疗的方法,唉,这是心病,如何治疗。她需要打开心结才行。”

“心结?”

“她做了个梦,梦境预示着,有人要杀她,唯有她经历过一次,她才能从噩梦中彻底醒过来。”

“这,”玉清童和慕容凝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第二天,玉涟心对玉清童说道:“童儿,娘不能永远在你身边,以后自己在宫里,好好照顾自己。娘听说你要跟赵昀那小子成婚了,是吗?”

“嗯,”玉清童抿着嘴唇,点着头。

“好童儿,长大了呀。定日子没有?”

玉清童道:“已经定完日子了,等着到日子请您来呢,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玉涟心道:“童儿,娘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好给你的了。”

“娘,您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了,这片江山,就是您给童儿的最好的东西,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个天下还珍贵的。”

玉涟心抚着玉清童的脸道:“童儿,娘想看你幸福啊。”

玉清童本来是要接玉涟心去洛京参加自己的婚礼,想了想,最后决定在武阳崖成婚。结婚的那天,玉涟心坐在正位,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满脸的欢喜,大礼官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人们都想不到,一国之君会用平民级别的仪式来完成婚礼,这礼仪刚刚结束,玉涟心就感觉有些不对,她站了起来,玉清童上前扶住她,只听玉涟心压低了声音道:“童儿,娘,快挺不住了,快找个借口,把这事遮过去。”

“明白了,娘。”

玉清童和赵昀这便开始招呼宾客,玉涟心假装喝多了酒,就立刻了婚宴现场,连忙回到樱海水榭,而后,就又陷入了疯迷。

玉清童内心一半喜一半忧,婚礼刚刚结束,就去看玉涟心,只见她披散着白发,堆碎在床榻靠墙的一角,不住地哆嗦,口中念叨着:“滚啊,别杀我,不要杀我,你们都滚开啊!”

“你怕他们做什么,他们都是一群蝼蚁,一群弱者,你是一代帝王,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

“不,那是我的罪孽,我是踩着无数尸骨登上的帝位,那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玉清童看着自言自语的母亲,内心无比的惆怅,她跨步上前,抱住了玉涟心道:“娘,你冷静些,童儿在这儿呢,童儿会保护你的。”

“童,童儿。”

玉涟心眼里涌着泪,昏沉沉地睡去。

婚宴还在继续,而玉清童,只觉得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