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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业交加(二)

月儿回到自己的屋里,开始回忆起第一次遇见玉涟心的情景。

那一年的洛水河畔,总有一名身穿红色舞姬袍的西域河船女,在寂静无声的后半夜,独自一人弹着琵琶,低吟浅唱,如泣如诉。

红色的眼睛,不知是泣出了血泪,还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然而思念回不去的故乡时,眉眼中那种愁绪,却不是能凭空演出来的。

来到云朝已经有两年多了,她仍记得刚来时,自己是拼命逃出了战俘营的,而后,一位中年女人收留的她。

“丫头,你从哪儿来啊?”

她不敢回答,她害怕。

害怕云朝人。

她眼中的云朝人,可怕至极。

她永远无法忘记,云朝人加给她们的一切。

那一天,云朝的铁蹄踏碎了她们的城邦,旁边大湖里,堆满了死尸。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从山峰到大湖满地的残骸,血水飞流直下,如一条艳红的瀑布。从湖面到山顶,倒伏着数十万的梁国女武士的尸身,她们都正值花季,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匀婷的骨肉,却都倒在了刀下,因失血而变得洁白如玉琢的脸上,是满含着不甘与不解的双眼,眼角干涸的血泪,被雨水晕开。

之所以全是女性武士,是因为梁国的男子已经在三天前的战争中全军覆没了。

当天边出现第一缕阳光,照亮这厮杀过后,遍地的深红。

岩石上,台阶上,一望无尽的废墟上,都是凝固了的胭脂色,昨天还挥舞着兵器的英勇无畏的女武士,现在已经形同凋塑,她们再不能站起来,她们的音容笑貌,成为了活着的人难以忘却的回忆。一轮血红的太阳在东方升起,微凉的春风夹杂着浓郁的血香吹来,撩起了红衣武士乌黑的秀发。

她双眼充满了迷茫和不解,突如其来的战争和屠杀,冲击着她原本善良的内心。当那雨点般的炮弹落下时,千年的古城,连同着她那份武士的信念一同崩溃了。

“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质问声音在空荡荡的修罗场中渐渐消逝,她无力地跪下,殷红的雨水浸透了她修长双腿上的黑丝袜,鲜艳的红色和服此刻在阴郁的天空下失去了光鲜的色彩。

同伴呢?姐妹呢?她们都在哪儿啊。

红衣武士振作了精神,再次站起身来,在炼狱般的战场上寻找着自己的同伴,那些和她一样善良的武士。

她走了很久,可能又过去了一天,在山峰下的一处树林中,找到了她的几名战友。

她们已经死去,带着极为震撼的美,随着飘落的风信子一同凋谢。

滚烫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已经冰冷的玉面上。

红衣武士轻轻捧起其中一人,无助的呼唤道:“姐姐,醒一醒啊!”

姐姐的白色长发沾染着几分红色,无精打采地垂在地面上,上衣衣襟敞开,雪白的身躯上保留着剖腹后的悲怆,黑色的短裙红了一大片,在她身边的还有三名武士,都是以同样的姿态走向了地狱。

她继续走着,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战友……

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高跟鞋,梁国没有人穿这种鞋,而她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正是发起这场战争的敌人的军靴声音。

无非就是一死,姐妹们,今晚我们在地狱里共饮!

红衣武士走上前去,顷刻间,她的面前列着数不尽的黑衣武士。

她们都是清一色的高马尾,黑色的紧身皮衣,身材高挑丰满,是平常人无法触碰到的冰山美人,而这些人的前方,站着的一人却是令她无比的愤慨。

那是梁国皇帝的皇后,凛云皇后,她已经选择了投降云朝。

她手拄着装饰着十六瓣金菊纹的长刀,无情的双目看着自己,樱唇轻启,冰冷的语气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对红衣武士说道:“月儿,投降吧。”

“绝不可能。我会像她们一样,用武士的方式死去。”红衣武士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来。

凛云皇后继续道:“为陛下尽忠,只会徒劳地增加死伤,为了族人,选择一条更平和的道路,难道不对吗!月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皇后,你要投降,那便投降好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日,已经决意赴死!”

月儿拔出她的长刀,她轻轻一挥,几道红光升起,几个敌人倒下,而后,,头也不回地孤身一人冲向了黑压压的云朝军队……

她没有死在那里,身受重伤的她被俘虏,随波逐流,来到了云朝。

她活了下来,卑微的活着。她没有像自己姐姐她们一样自刃,因为她还不可以死。在那些害死了自己无数姐妹的仇人死完之前,自己怎么可以死!

月儿用尽办法逃了出来,逃出了战俘营,来到洛京,这个陌生的城市。

云朝洛京的和煦春风,稍许抚平了月儿心灵上的伤口,但是生活,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条艰难的路。

身无分文,露宿街头,英雄至此未必英雄,来到洛水河畔的第一个夜晚,她是倚在那水乡的一座拱桥下面度过的。粼粼水光,倒映着天上的皓月,斑斑点点的星辰,给予了她一丝慰籍。

洛水河畔的画舫楼船,连绵十里,一片火树银花,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紧身旗袍的俏丽美人和风流倜傥的帅气公子。桥上的人风花雪月,有说有笑,桥下的人,凝望着水中明月,暗自神伤。

不久后,她便被一个中年女人买了去。

月儿成为了一名河船女,虽然她不会什么乐器,也不会唱曲子,但喜欢她的客人却是多如过江之鲫,因为她实在太美了。只要有她在的画舫,那船舱前一定是门庭若市,不少豪门少爷一掷千金,只为了和她的一夜温存。

两年,弹指一挥间。

月儿却没有朋友,她永远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同行中没人愿意和她多说半句话,可能是妒忌她抢了太多的生意,男人则永远的轻许承诺,但却没几个人会兑现,出了画舫,上了岸,她在船上的光鲜亮丽顷刻间就变成了人们眼中的一根芒刺,人们看不起做下九流行当的人,甚至不愿意卖给她一样东西,因为在人们心里,她的钱是无比的污浊。

那一年的洛水河畔,总有一名身穿红色舞姬服的西域胡姬,在寂静无声的后半夜,独自一人弹着琵琶,低吟浅唱,如泣如诉。

那琵琶声音哑难听,充满了绝望,好像两把钢刀互相的搅和发出的刺耳声音,直叫人的耳朵难受,可她丝毫不觉得,手指头来回地拨动丝弦,眼神时而愁绪万千,时而恨意绵绵。

愁的是回不去的故乡,恨的是何时报仇雪恨。

画舫是个打听情报的好地方,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这里来来往往,男人们最喜欢的事莫过于一边喝着酒,一边搂着美女在一起谈论天下形势,虽然自己未必能做什么贡献,坐而论道却是头头是道。

月儿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云朝的陛下退位,作为陛下女儿的新君继位,武阳崖上重开了一个门派,据说是太上皇开的。知道仇人们活得很好,月儿的恨意更甚。

铮!琵琶断了弦。

月儿柔荑般的白净手指,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她不在意,却有人在意。

身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从脚步声判断,来者是个很优雅的人,她的步子轻盈,没有那种女王的霸气感,也没有画舫河船女的轻佻,感觉就是一个集天下仙气于一身凝化成的仙女下了界。

月儿回头看向她,来者是个高挑的白衣女子,雪白的长发松散地绾了下,头上的白色小花平添了三分俏皮,她和月儿一样,都有着一双秋水剪成的眼睛,但又有些许不同,月儿的童中藏着恨意与乡愁,而她的童里却是温柔与知性。

“琵琶不是你这么弹的,看看,手指头出血了吧。”

白衣女子语气中满是温情,这是月儿在那场战争之后听过的最温柔的话,那一刻,她的心里涌出一丝阔别已久的暖意。白衣女子来到了她的身边,轻轻的坐下,握住了她受伤的手,用手帕擦着流出的血。

“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握住我的手,他们甚至不愿意接过我这双手拿过的东西。你是第一个愿意拉我手的人,谢谢。”

月儿的声音轻浅,语气中带着难尽的苍凉,令人不禁想要打探她的过去,但是那个白衣女子并未多问,她只是拿起了月儿那断了弦的琵琶,拨动着剩下的丝弦。

她的技巧出神入化,那把断了弦的琵琶,似乎是天上的女神在弹奏,竟然也鸣出动人心弦的天籁之音,只是缺了一根弦的音,显得有些吊诡。突然间,音色一转,丝弦之中迸发出刀剑相撞,金戈铁马之声。

白衣女子一边弹着,一边开口唱道:“寻常巷陌,斜阳草树,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曲调,无法想象是一个柔弱女子弹奏出来的,那首词,也不似一个柔弱女子会唱出来的,可是她就这样弹唱着,道出了一个武人的落寞和不甘,豪情与理想,在洛京的温柔乡中被磨成了碎渣。

唱罢,她问月儿,语气仍是温柔:“你是这条船上的河船女吗?”

月儿点点头。

白衣女子道:“它的弦不行,需要换掉。先借给我吧,明天我给你送回来,保证和新的一样。”

“你为什么……会关心我。我们不认识的吧?”

“因为你需要被关心。”白衣女子微笑道,“好了,夜色已深,早睡哦。”

白衣女子远去,留给月儿一个谪仙般的背影。

翌日,一整个上午,都是冷冷清清的,这洛水河畔的画舫,要到下午才开始有点人气,而傍晚时分,才算是热闹起来。

月儿独自窝在画舫里的一个小舱内,窗前的花瓶里,一朵鲜红的牡丹已经蔫了,垂头丧气,和屋里的红衣女人一模一样。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警觉地站在了门口,手攥成一个拳头。那个脚步声不是昨晚的白衣仙女,而是来自数个男人。

坏了,是朝自己这儿来的。

她已经不复去年的炙手可热,一个过了气的河船女,根本没有抗拒生意的权力,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她都只能接受,可是好几个人来就属实不地道了。月儿推开门想要避一避,却正巧撞见了这几个男的。他们有三个人,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模样还算端正,是三个勐汉,为首一人指着她说:“月儿姑娘吧,嘿嘿,找的就是你,听说你是西域女人,技术很好,正好,来伺候我们三位!”

“那个……您这样,不合适吧。”

“钱少不了你的。平常你开价多少,爷给你翻倍。”

“我可是有点接受不能。”月儿说罢拧头就跑,大长腿一窜五六米,一眨眼就跑没影了,三人立马来找老板娘理论,很生气的说:“咱可是给你付了大钱了,这见一面就跑了是怎么个意思?你是不是诈我们呢?”

“哎幼,这位爷,哪儿敢啊,这西域小丫头,不知礼不懂事,我现在就派人把她抓回来,让她好好服侍你们三位。”

“那还不快去!”

天上下着雨,浑身湿透了的月儿无助地被打手追上。

画舫外的拱桥上,那是当初月儿在云朝度过第一个夜晚的地方,她在这儿被画舫上的打手堵住了,人们驻足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老板娘气的训斥她道:“你这个西域的贱人,你在桥底下跟落水狗一样的时间,是我给你住,给你吃穿!你现在连活都不帮我干了?”

“一次三个,你拿我当什么了?这活我不干!”

“人家可是给完了钱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

“给我打!除了脸不能碰,给我往死里打!”

打手手里的木棍木刀一齐噼打向月儿,就算她身手还在,架不住手无寸铁,寡不敌众,肋下和四肢被击中,她吃痛,表情变得痛苦起来,但这还没完,一个打手横着打来一棍,正中她的小腿,剧烈的痛楚令她跪倒在地。暴雨梨花般的棍棒打在她的身上,而她能做的就是用打麻了的双臂护着头而已。

桥上,传来了一声女子极具仙气的空灵声音:“住手!”

打手们看过去,只见桥的那边,走来一名打着油纸伞背着琵琶的白衣女子,她一步一步的逼近,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宛若无常使者催命的音符。

“你是谁啊!有你什么事。”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她一跃而起,身形似是鬼魅,手里的雨伞扔向了天空,地面上的雨水连一点涟漪都未泛起,她便出现了月儿身边,伸手接住了伞柄,而打手们在那一刻全部倒地。

白衣女子扶起了月儿,为她撑起了伞,冰凉的雨水不再打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月儿觉得这个白衣仙女为她撑起的不是伞,而是她内心中已经崩塌的天。

白衣女子从衣袖里甩出一个钱袋扔在了老板娘的脚边,冷冷的说:“这里面是二十两银子,我赎她!”

老板娘,是个见钱眼看的主,一看见银子,直接就乐了,非常爽快就放了月儿。从那一刻起,月儿便告别了画舫,可是身在异国他乡,又该何去何从。

白衣女子拉起她,轻柔地捋顺她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的白皙脸庞,浮现出了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月儿在看到姐妹们殒命于梁国那个修罗场时,也未曾流下眼泪,但这一次,她却哭了出来,从一开始的抽泣,到扑在白衣女子怀里的放声大哭,不止是这一天受的苦,更是积压已久的苦闷的宣泄。

烟雨朦胧的小道,一红一白两名俏丽的少年女子共撑着一把伞,无声地在雨下行着,一直到一处粉墙黛瓦的园林,月儿开口问她道:“仙女姐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白衣女子回之以一个温柔的眼神,缓缓说道:“我叫,玉涟心。你呢?”

“我叫月儿,月亮的月。”

“月儿,跟我去武阳崖吧,做我的人。你的琵琶,我已经修好了,现在还给你。”

“诶,谢谢玉涟心姐姐,姐姐,让我做你的婢女吧,我侍奉你。”

似是仙女下凡的玉涟心答应了月儿的请求,从那之后过了不久,她便知道了玉涟心就是当年带兵破灭她们国家的那个云朝女皇,感激之情陡然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恨意,一种杀之而后快的恨意。

“玉涟心!你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你不要以为对我用点小恩小惠,我的心就会软下来!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武士,我就不信了,没有办法击杀掉疯了的你!”

月儿在心里呐喊着,喊得撕心裂肺。

无声,却胜过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