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保住了性命，却失掉一切。
江民和霍萌互相搀扶着顺小路爬上后山，只剩下各自的武器和两包止痛药。食物、饮水、御寒衣物和燃料全丢在图书馆。被“丢下”的还有二爷，但江民毫不遗憾。
动脑筋想想，事情的真相大概是这样吧：社会哥带他们去大田取补给时，令书艺找上二爷，威逼利诱使其倒戈。这并不难，二爷早就受不住颠簸流离了，伙伴朋友什么的对他来说都是狗屎。
然后呢？曾经被他们救过的罗冠宇全无顾忌地出卖了江民，把两人之间的对话通通告诉鲍路明，就是这样。早在比赛开始时就不该带上他。连杰克都比二爷好好太多。杰克好歹能挥棒子，能为团队谋利益。
二爷呢？撞了他两次，又坑了他两次。最后一次差点害死他，没别的了。
信任让江民狼狈不堪。
顺土路向上爬，来到片水泥空地。其边缘处立有一座空台阶建筑。他们挪到那儿坐下，无措地环顾四周苍凉景象。
“咳咳……”霍萌咳嗽，深棕发缕黏在面颊上。把她拽入此般田地，江民深感愧疚，百爪挠心，比鲜血淋漓的双手更痛。
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爬出碎玻璃窗。他双手被扎出大大小小十多处伤口，胳膊大腿的衣物也给割破。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可是从二楼跳下去，将近五米的高度。虽然有灌木丛缓冲，他还是摔得够呛，这下右小腿也伤着了，左右平衡。
霍萌的双手也都是伤，满是猩红液体，仿佛刚泡过染缸。她瞥着嘴，扣掉还嵌在皮肉里的碎片，双眼泪淌不止。
江民内心悸动连连。
“霍萌。”他唤：“你还……好吗？”
她牙咬得更紧了，本能地想用袖子搽眼睛，又停住，手无助地悬在空中，慢慢落回大腿间。
“没人能那样叫我。”她哽咽着说：“谁都不行！”
“我知道，现在他……死了。”
“可我们呢？我差点害死你，江民。”
“这叫什么话？是我差点害死了你。要不是我脑袋冲动，非想做成什么事，还把你搭上，你现在好端端的在里面烤火呀。”
霍萌抽泣着哼了声。“哼，就算你不找我，我也会干掉令书艺的。都该死。”她抽噎。“咳，咳，他们……活该……”
“是啊，活该。”江民附和道：“自私自利，守着补给和药品让伙伴送死。令书艺和赵德宇他们迟早会惨死在外边的。所以……霍萌？你还好吗？你咳个不停……”
混血儿捂住胸口，上半身蜷缩着猛烈咳嗽。越来越剧烈，声音越发地嘶哑，血丝溅出。
江民慌了。他试着去拍女孩的背，却适得其反。她咳得更剧烈，喷出血雾，红点沾在水泥地上如装修痕迹。她想抵抗，掐住喉咙。那一瞬间，女孩没有咳了，脑袋后仰。他赶忙去扶——
“咳！”
霍萌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嘴淌鲜血。江民抱起她，后者虚弱地与其对视，碧绿的眸子充盈混浊泪水，血丝遍布，着实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了？”他问，指头颤着抹掉女孩嘴角的血，黏得像糖浆。“怎么会……”
“不……知……道……”她艰难挤出三个字，又是一阵猛咳。江民仿佛抱着洗衣机滚筒，其不断溅出血浆，染遍手腕和臂膀，腥味扑鼻。他稳住女孩，帮她坐好，心脏猛跳，指头发颤。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霍萌咳声熄了些，她捂住喉咙，把原本白皙的脖颈抹得一片通红。她嚅噎着，虚弱无力，仿佛他松手就会化成一摊水。
“……喉咙在烧……”她轻叹：“我吞下了一团火，江民……”
“怎么会这样？你吃什么了？你中毒了？”
“……我撑不住了。”
江民胸口被重拳击中。
“霍萌，你必须撑下去。”他摇晃女孩的肩膀，后者眼睛半闭，疲倦不堪，猩红细流仍自嘴角外淌。她的碧绿秀眸又恢复了以前雾蒙蒙的模样，目光仿佛穿透了江民，看见他背后的天空。
“……三千三百三十三……”
“清醒一点，喂！”江民急得焦头烂额。“我，我去给你弄药。你，你究竟哪里伤着了？”
“……好多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呀……”
江民想尽一切办法让女孩清醒些，揪她的耳朵、拍额头、摇肩膀、搓脸蛋、可无论怎么努力，霍萌的双眼就是睁不开，眼睑越来越沉，只留一条墨绿的缝。她仰首面对白茫茫的苍穹，嘴巴微张，似在质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然后，她倒在江民怀里，彻底阖上了眼。
江民愿死在这儿。
他仰望天空，直到双眼麻木，泪水溢满眼眶，模糊了视野。
寒风呼啸，直刺骨髓。吹吧。他想。就这么吹下去，永远不要停。
直到自己化为干尸。
霍萌的身子热乎乎的，胸膛微弱地起伏，呼吸似有似无。她还活着，可还能活多久？从二楼摔落的冲击力没伤着江民，却要了混血儿的命。又或者是中了别的毒？
江民不明白。他只能无助地看着怀中少女咳血。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长长的睫毛像干枯的柳枝。他凑到其耳畔轻唤，却得不到答复。
只有风声瑟瑟。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如果当初自己不逞能，不去逞英雄地帮伤员弄药，霍萌这会儿一定暖暖和和地待在前厅里烤火，和迪里拜尔一块。如果他脑袋灵光些，挟持人质让赵德宇交出钥匙，从大门走，情况又会怎样？
悔恨充斥胸膛，比接触烙铁还痛苦。他必须想办法救回霍萌，无论用什么办法。图书馆不用想了，令书艺没追杀出来已是谢天谢地；高三组团不会有药，也没有人懂怎么治疗她；食堂绝不能去，霍萌才杀了他们的人。
选项只剩下一个——医疗站。真可笑，那儿本来就是他们打算去的地方。如果没遇见那俩可怜的学弟学妹，他们说不定已经回到了高三组团，安全又宁静，按照社会哥的战略保存实力。
如今，什么都没了。霍萌要是……走掉……江民就彻底失去了一切。社会哥回到图书馆后，等待着的是怒气冲冲的令书艺和幸存者，能否逃脱都不知道。社会哥是很敏锐的，不会有事……也许吧。
他摇摇头，甩掉脑海中社会哥的影像。现在要紧的只有一件事。
让霍萌活下去。
他把弩丢掉，把“铁扇子”丢掉，只留腰间的撬棍和女孩的弓箭。他将弓与箭袋背上，抱起霍萌，离开水泥空地。后山的小路交错纵横，他找到条大体通向医务室方向的，坚定地沿其前进。
路很陡，落叶漫至小腿肚，似在提醒他那儿的疼痛。江民体力不支，双腿如被铁链割锯一般，每一步都是煎熬。好几次，他脚滑摔倒，狼狈又无助地护着霍萌的身体滑下老长一段山路，被某块横卧的石头挡住。
宿舍区的橙红建筑群进入视野，医疗站就在其边缘位置。山路也快到了尽头。这儿草木繁盛，虽然只剩干瘪的棕色木枝。江民浑身沾满碎叶枯木，周围弥漫着干掉的血和草叶的干箫味。
他检查怀中人的呼吸，却什么也没探到。他顿时感到头昏目眩，差点忘记凑近些再检查两次。霍萌还没死，呼吸微弱得难以置信。
是风吗？江民不敢确定。一想到几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伙伴现在因为自己的冲动离去，江民就想撞死自己。通过呼吸是判断不出来了，他坐到地上，犹豫了一下，侧头将耳朵贴上霍萌的胸脯，却感觉耳廓像在和衣服包的硬纸板接触。没办法，他只得贴得更紧了些，隔着几层衣物和内衣去听女孩的心跳。
咚，咚，咚，咚。
谢天谢地。他抬起头来，再度起身上路。
学校的后山大体分三个部分。阴森诡秘的外围、联通大田区域忽然国际部，荒凉且海拔最高的中部、和宿舍区和图书馆间的一块。最后这部分开发得最好，似乎是推平植被后重新规划的，坡度大体平缓、石板小路密布，偶有欧式古典路灯和石雕默默守护一方宁静。如果可能，江民真想和伙伴们在这儿度过白天，不受任何人打扰。
可残酷的现实连这点遐想的自由都不给他。江民才抱着霍萌走到靠三号宿舍楼的下行阶梯，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交谈声。他汗毛竖立，头皮发麻地躲到一堆灌木丛后。刚刚趴下，那些身影就从枝叶的缝隙中冒了出来，隔着老远。
多亏学校愿意给小山坡种耐寒的过冬植物。躲在暗绿包围下的江民思忖。他紧紧护住霍萌，生怕压着她。
那帮家伙人数众多，足有接近二十人，个个拿着武器，样式稀奇古怪，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家伙甚至穿着古代中东款式的军服，手拿弯刀和煎饼那么大的圆盾。江民心惊胆战地目睹他们靠近，在离灌木丛不到五米的地方拐弯，朝食堂方向去了。
他正思索这些人什么来头，就瞟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锅儿”虹景松吗？
项小武的军狼队？
他回忆前几次广播的内容，似乎没提到科技艺术馆的事。学校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多少伤亡。但眼前的一幕却流露着不详的气息。军狼队这是去哪儿……
“喂。”
陌生人喊。江民浑身一紧，屏息凝神。有人停下了脚步，伫立原地，朝江民的方向张望。
“有味道。”
队伍全部停下了，后边的人好奇地向前张望。走在最前边的某个那大砍刀的家伙往后走了两步，也左右张望一番，然后说：“你是不是又神经过敏了，黄正浩？”
“真的有味道，你们仔细闻。”
学校到处都有血肉模糊的尸体。拜托了，他身上的味道没那么浓吧……
“警戒！”
江民猛地一震，感觉人世间所有的温暖和希望都荡然无存。他什么反抗的资本都没有，浑身都是血，还带着个昏迷虚弱的姑娘，处在死亡边缘……
大砍刀男朝灌木丛走来，五步，四步……
他这回彻底玩完了。
等一下。
三步……
如果自己没有威胁……
两步……
就不会……
哗啦，对方拨开灌木枝叶。江民趴在地上，故意装得瘫软无力（虽然差不多真的如此），半睁眼睛与那人对视。
陈徙南麻木地盯着他。
“谁啊？”军狼队的其他人纷纷靠近，虹景松自人群间冒出，拿着长戟，一见味道的来源就垮了脸。
“江民？”
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他假装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半睁着眼，用沙哑的嗓音唤：“虹……虹……虹景松……”
“你认识他？”第一个发现“味道”的人问。
陈徙南和虹景松同时点头。后者捂住嘴巴，退到一旁，俯腰而吐。
“呵，小松松，可别吐得没力气打架哦。”一个壮硕的胖子说：“喂，你，干嘛了？”
江民保持无助的眼神。胖子和他对视一眼，往旁一瞟，目光落在仰面朝天的霍萌身上。
“哇噢。”他感叹：“真可怜诶，她死了吗？”
江民嘴唇开始抖。既然是演习，冷静可去它的吧。他假想伙伴们因自己而死的情景，挤出眼泪。太多了些，视野模糊，他看不清军狼们的表情，但能听见其唏嘘声。
“唉，没办法，运气差，哥们。”胖子说，转身就走。“走了，你们，还有事。”
陈徙南朝胖子看了一眼，再瞅瞅江民，叹息着离开。虹景松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句“抱歉”，匆匆跟上。军狼队重新上路，脚步声渐行渐远。
江民长舒了一口气，瘫躺在地。没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幸福的了。他侧首盯着霍萌，她的胸脯微微起伏，还有呼吸。
游戏尚未结束，他还能翻盘，就像刚才在图书馆里一样。只需要带女孩到医务室……不行，军狼队说不定会在那儿。
他的心唰地凉了。霍萌可等不了多久。如果不及时弄清楚她为何会吐血昏迷、并找到适合的药，混血儿活不过今晚。他挣扎着起身，思索下一步何去何从。要是迪里拜尔和他一队就好了，新疆女生脑袋这么灵光……
……补给箱！
对了，没错！她说过有补给箱会落在后山的！江民呼吸急促，抓住了救命稻草，这就是解决的办法！箱子里肯定有药，霍萌有救了，有……
“咔嚓。”
身后有脚步声。是落单的军狼队成员吗？只要假装无害就没事吧——
——他回头看去，血液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