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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Chapter 20

室内空无一人,烛火摇曳,幔帐幽深。红药绕过一重幔帐,看到了国王那张大床的床脚。

红药把脚步尽量放轻,慢慢走过去。耶路撒冷王穿着一袭黑袍,就连头巾也是黑色的,镶着精美的暗色花边,对于一个临终的病人来说,这袭衣服华丽整齐得有些过分。红药以前从未见过他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室内微弱的烛火将那一身的黑色投影在他戴着的银质面具上,笼罩下一片暗影。

红药走到了他的床边。他正安详地闭目沉睡着。红药停在他的床畔,微微俯身下去凝视他脸上的面具,与他唯一露出面具之外的双眼。

很多事情都在一瞬间从心头闪过,像电影一般肆意倒带再快进,最后停留下来的却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她最初端着药来给他的时候,看到的那张面具之下的脸。那时候,他的面容年轻俊秀,极为漂亮,眼神里闪着超越年龄的睿智、宽容、宁静而平和的光,像任何一位受到神的厚爱而加冕的人间国王一样。

然而这样的一位慈悯、英勇、公正而仁爱的少年王,此刻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张显得过大的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她没有信仰,但假如这世间真的有上帝或众神的存在,那么他们未免也有些太不公平。

红药这样想着,没有发觉博杜安四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片刻之后,他决定打断她的思考,于是他低声说:“啊,你来了。”

红药微微惊跳了一下,然而她很快就意会过来,俯望着他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有些暗沉的银面具,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阿格尼丝王太后曾经提起过的那只博杜安四世在童年时饲养的小鸟,在这一霎那从她的记忆里跃出,像一个硬块般梗在她的喉间。她恨不得想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对他好,可是已经晚了。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一切。事实上,也许他早就不再需要了。

博杜安四世淡蓝的眼眸在面具之下静静注视着她,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思想。然而他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才慢慢说道:“你见过我十八岁时候的样子。而现在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红药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的微微惶恐。

博杜安四世微微点了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当红药因为这个动作而突然变得无比惶恐不安的时候,他静静闭着眼睛说道:“那个时候,我看起来还不坏,是吧?”

当然不坏。她想。他和西比拉公主姊弟俩,应该都属于五官深刻,长相很漂亮的那一种人。当年他摘下自己的面具时,只是惊鸿一瞥之下,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他俊秀的五官。但是从那时起,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真正的面容,哪怕一眼。每次吃药的时候,他总是会命她在外等候,自己避到内帐。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是一个空碗,而那张他最常戴的银面具已经牢牢覆盖在他的脸上。

她想,其实他大概不知道,她害怕的不是一张被麻风侵蚀毁坏了的残破狰狞的脸。她害怕的是这离别太早到来。在他们依旧年轻的年纪,这种离别来得太无情而且太突兀了。

她记得在前生,自己一个人去看一部电影。

很平淡的剧情,就是讲述两个人相识,结婚,平淡地一起生活着,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先倒了下去,另一个害怕得不知所措,可是生老病死无法逆转,葬礼结束后,留下来的那个人回到两人曾经一起居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里,抱着膝盖,举着一只气球,茫然地望着这间房子。他们人生里最大的亮点,不过是一个人永远会陪着另一个人去卖气球,可是终于有一个人先走了,留下来的那个人,决定为了他们两个去实现那个做了一辈子,本来觉得不可能的梦想……

她的泪点很低,还没看到后面,只是看到老太太生了病,老头儿一脸惶恐地坐在病床前,手足无措地望着她的时候,就泪如雨下了。

这人世太荒凉,没有了你,该怎么办呢。

这人世太荒凉,你太年轻,没等到老,就要分别。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习惯与你说再见而不是永别。

红药紧咬着牙关,咬得脸颊两侧都绷起了清晰而突兀的线条。软弱的泪水终于涌上来,堵塞了她的喉间。心脏疼痛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次苦刑,仿佛心里充塞着满满的悲伤,随着每一下心跳沉重地颤抖,愈来愈下坠,愈来愈疼痛,坠得她的一颗心仿佛马上就要炸裂开来,碎成无数尘灰。

她命令自己镇静。然而这一次她的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进入这间卧室之前,王姐西比拉公主曾经命令她不要在国王的面前哭泣。然而现在她眼中噙满泪水,仿佛再多眨一下眼睛,泪水就将不可控制地奔流出来。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她确信他一定是看到了这一切,因为他一向明亮的眼眸中突然浮起了一层忧伤的薄雾,他低声说:“令你这样悲伤,我很抱歉。”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她的喉间似乎卡着一个硬块,憋闷得几乎连呼吸都要停顿。脑海中忽然浮现圣经里的某个句子,她在茫茫然之中,轻声把它念了出来。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也知道圣经里的句子,微带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含着一抹有点安抚意味的淡淡笑意。

“是啊……‘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他为她续完了下面的句子,然后眼眸里也含上了笑意,安慰似地望着她,眼神温暖而安静。

“……就让那个时候的样子留在你的记忆里吧。”他说。“如果你仍愿意记得。”

红药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双唯一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狭长的凤眼,淡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眸,像耶路撒冷的晴空。

她轻声说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博杜安四世的眼中浮现了温暖的笑意,但她没有结束自己的发言,凝视着他的双眼,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每个发音,清清楚楚地说:“how beautiful and how pleasantdelights you are, olord!”

这句话也是圣经中的一句话,只是她篡改了最后的称呼。圣经中的原文是o love,她相信这小小的改动必然不会影响她的原意。

他眼眸中仿佛行将熄灭的飘摇火苗在那一瞬间忽然熊熊燃烧了一下,爆出明亮的光辉。可是他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一时间还压根不能相信他所听到的一样。

博杜安四世低低叹了一口气。

起初他想要下意识地呵斥她“胡闹”。她是个好姑娘,正因为这样,她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才更令他隐隐地产生了某种愤怒。

是谁允许她这样说的?在那一瞬间,他曾经感觉自己似乎被冒犯了,自己一直苦苦维持着的某种东西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崩塌,他的坚持受到了最猝不及防的挑战。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看到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瞳里显现出那样一种勇敢的光芒来,就如同当初她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她必须冒险回到故国去。

她看上去好像不再在意她自己的生死了一般,而这一点尤其令他没来由地感到愤怒。

骤然涌上来的一股强烈的怒气使得他的脑袋里嗡嗡响。可是几乎同时,当他脑海里不可遏制地重复了一遍那句出自于圣经的《雅歌》里的箴言时,他又整个人仿佛被温水缓缓漫过一般,逐渐没顶,他的意识变得有点飘忽起来,像是浮在暮春午后的半空里,有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风里传来隐约的花香,暖洋洋的。

他徒劳地想着,圣经的力量真是强大。只是这样复诵着简单的句子,他肉体上的痛苦就似乎都被减轻了很多。只是她的鲁莽还是让他愤怒而无可奈何。他叹了一口气,想:有什么办法呢?这座圣城教会了她太多东西,包括圣经上的句子,包括独立的决定和勇敢的意志。

这座城池能够令人成长。很多人来到这里以后滋长了野心,变得血腥,残酷而好斗,岂不知这样更加令他们显得愚蠢。有些人来到这里以后则是寻找到了一个能够为之努力的目标,圣城虽然没有消磨掉他们的缺点,可也丝毫没有掩盖他们的良善。这座城池是有魔力的,有多少人前来朝圣的时候是真正怀揣着一颗澄明善良之心呢?他希望在这座城池之上建立的国度,能够配得上它名字里的意义,给得出每个人最好的信仰,对得起神对它的眷顾。

他努力了一辈子的梦想,不知道有没有达成,然而当他这样注视着她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因为他可以从她身上看到这座城池烙在她身上的印记。她总让他觉得,这座城池终于造就出了一些心灵美好的人,一些能够令人对这世间还留存有一些希望的人。

一些,在内心深处,能够与圣城的精神一样纯洁、公正而虔诚的人。即使在现实的世间没有他所追求的圣地,他在离去时,至少可以坦然说,他已经在人们心目里留下了一片高于一切私欲或恶念的,平等仁爱的净土。

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他嘶嘶地喘着气,感觉所有的气息都重浊不堪,他的肺似乎已经烂尽了,因为他感觉从他的胸口间仿佛透出一股凉意来,连说话时的声音都变得扭曲而模糊。朽烂的肌肤和他的内衣粘连在一起,结了痂的伤口似乎又被撕裂,流出浑浊的脓水来,将他的生命力都一同挟带着缓缓流失。

死神已经在他头顶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的羽翼,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起来。他整个人在那身华丽的衣料和精致的面具之下腐败了,他迅速地衰朽,无可抑止地残破衰竭下去。躺在这张大床上,他望着正微微俯身注视着自己的她,门外斜斜照进来的明亮阳光从她身后投射过来,使得她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

最后,他想起圣经的《哥林多后书》里的一句话,望着她被泪水浸润的鲜活明亮的双眼,于是低声说了出来。

“这样,死是在我们身上发动,生命却在你们身上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