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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里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养了一条猎狗。

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刚走到院子门前,就听到左边有人高声喊我的名字:“亮—亮!”我一转脸,看到婶婶正从南面村口快步走来。她一手挎篮子,一手向我招呼,脸上笑盈盈的。

婶婶刚过门不久,今天一大早回张娄走娘家,不知为啥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急忙跑过去,高兴地叫着:“婶婶,给我捎来什么好吃的东西啦?”说着,口水已涌满腮,我赶忙咽了一口。

“唷,亮亮快看看,可好吃啦。”待我跑到跟前,婶婶抿嘴笑着,像变魔术似的,猛然掀开盖着的红花褂子。嗬!篮子里卧着一条小黑狗,胖乎乎圆滚滚的,睡得正熟。我乐得一蹦老高,书包掉了也不去拾,抢过篮子,返身往家里跑去,一路欢呼着:“我有一条小猎狗喽!快来看哟……”还不时回过头去,撒娇地看看婶婶。

婶婶看我磕磕绊绊的样子,弯腰拾起书包,连忙叫道:

“看你那疯相,别摔倒喽!”我并不理会,摔倒就摔倒,正想在地上打个滚儿呢!

婶婶的娘家张娄,玩鹰驯狗的人家很多。一到冬闲,人们就架着鹰,驱着狗,到旷野里逮兔子。这一方面是为了弄点野味,主要还是赋闲。庄稼人忙活了一年,到了冬天没多少事干,很喜欢到野地里跑跑转转,这也是一种闲情逸致,非常有趣。

每逢一家围猎,常常有许多邻家的大人孩子,兴致勃勃地跟着助威,一发现兔子,满田满野地喊叫、围追。上有黄鹰前有猎狗,后有人群,就像陆海空联合作战,可热闹啦。黄鹰在空中飞行,速度极快,一直盯住兔子,不时往地面冲击,用钢钩一样的弯嘴狠啄,或用坚硬的翅膀扫打。兔子“吱哇”一声在地上打个滚,看黄鹰腾空,爬起来再逃。这样每经过一次,猎狗和兔子间的距离便缩短一截,渐渐靠近了,终于被猎狗追上,一嘴咬住。

这时,人群早已远远地落在后面。不一会儿,便会看到猎狗身上驮着黄鹰,口里衔着兔子,踏着碎步跑回来,向主人交差。主人用小刀剖开兔子肚皮,当场掏出五脏六腑,赏赐猎狗和黄鹰,然后继续围猎。

其实,一九五七年以前,几乎村村都有这类猎户,我们村子也有。那时我才八九岁,曾经多次随大人到野地里轰过兔子,并因此迷上了猎狗。不过,在我们那一带村子,张娄的猎户要算最多。

此后几年过去了,一场风暴把乡间搞得民穷财尽,庄稼人饿着肚皮,再也没有这些闲情了。可我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发愁,仍幻想着自己养一条猎狗,好到旷野撒撒欢。因此,婶婶一过门,我就缠着让她给我寻一条猎狗来。可这种猎狗在“猎户村”的张娄也几乎绝种,今天,她终于抱来一条,可知很珍重。为了让我早一点知道,她住也没住就赶回来了。

我疯疯癫癫,旋风一样闯进大门,一下子撞在父亲怀里。他一把拉住我,正要训诫,一眼瞅见了小猎狗,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伸手从篮子里抱起来:“啊——是条猎狗呢!”他反复抚弄着,爱不释手。叔叔、母亲和两个姐姐也都围上来观看。这时,婶婶也随后进了院子,一家人兴高采烈,我更是得意忘形。

时值中伏,我却怕它冻坏,跑到屋里,从母亲刚刚拆下的被套上,撕下一大块棉套把小猎狗裹了起来,这下够暖和的了。我抱着这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刚出屋门,一家人都大笑起来。母亲收住笑,冲我嗔怪道:“你这孩子,真是疯子,就不怕热坏狗娃?看!还毁了一块棉套。”我这才醒悟到,自己办了一件蠢事,赶忙打开被套,也笑了。

吃饭时,父亲讲了一段关于羲狗的传说,使我对这条小猎狗更添了几分喜爱。

父亲念过几天私塾,肚里有点古董。他说,这种羲狗在猎狗中算上品。据说,这是人类的始祖伏羲氏教民从事渔猎时,驯化的一种野狗。远古时候,人们靠渔猎为生。狩猎时,除了手中的石器、木棒,辅助物主要就是这种猎狗。碰上凶猛的野兽,它会毫不畏惧地扑上去撕咬,帮人捉拿。传至现在,这种狗也算开创人类社会的“功臣”了。父亲还说,在所有家畜家禽中,唯有狗最通人性,羲狗尤其如此。这种密切关系,也是世世代代建立起来的。后人怀念伏羲氏,也为了记住这种猎狗的功绩,就把这种猎狗叫做羲狗。父亲说,也有人叫它袭狗,是说它善于奔袭,又有人叫它细狗,是指它的腰很细,行动敏捷。我想,这三种说法都不矛盾,头一种说它的来历,后两种说它的特点。因为我很喜欢头一种说法,姑且就叫它羲狗吧。

这条羲狗很讨人喜欢,刚抱来时不过一柞多长,浑身毛茸茸的,脊背黑亮,无半点杂色,绕着脖颈一圈纯白,一直延伸到肚皮底下,像一条长长的围巾。更奇特的是,四只蹄子也是白的,往地上一站,虎虎生威。父亲说,这条狗珍贵就珍贵在四只蹄子上。它和一种有名的骏马一样,有一个名字,叫做“雪里站”。这名字的确美,不过有点长,平日我就叫它“雪里”,它也挺高兴,摇着尾巴,欢蹦乱跳。

家里有了这条猎狗,父亲很怕分散我的精力,特意嘱咐说:“亮亮,可别光顾逗雪里玩,荒了学业。”我自然满口答应。这时暑假刚过,我已经升入六年级,并且担任级长,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家人对我寄托很大希望。对于父亲的嘱咐。我是心领神会的,还差一点笑出声来。因为这里有个缘故。

过去听奶奶说过,我父亲小时候也上过几天学,但父亲特别贪玩,尤其爱好听戏。那时候,乡下民间文艺团体很多,花鼓、四平调、梆子、评书、大鼓、坠子等,五花八门,经常有演出的。那时庄稼人一家一户,没谁管,忙时闲时都有人听。我父亲才十二三岁,就成了“戏迷”。每天早饭后,他便一本正经地挎上书包,不过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听戏。本村没有就去邻村,二三里路,反正不远。估摸该吃中午饭了,就背上书包回家,也算“放学”了。可是不久便漏了馅,于是免不了挨板子,挨鞋底,以示警戒。但过不两天,老毛病重犯。如是反复多次,爷爷和奶奶终于泄了气,正好地里人手紧缺,就让他停了学。

实际上,那时候即使父亲不耍滑,家里也供养不起,最终还是要停学的。但父亲每每回忆起来,仍然很后悔。他说过,如果不是贪玩,本来是可以多识几个字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摇着头,这样感叹过许多次。

现在,他告诫我不要因为一条猎狗而荒废学业,是饱含着他的酸痛的,总希望用儿子的刻苦上进,去补偿他少年时代的荒疏。父亲的心情,我是深深理解的。

母亲却想得更高一些。我有两个舅舅和妗子,都是三十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共产党员,母亲受他们的影响很深,也常常引以为豪。她年轻时,又常听外祖母讲些忠烈传一类的故事,由于这些熏陶,就使她比之一般农村妇女,心胸要开阔得多。

母亲好在晚上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讲些舅舅早年的事,纺车嗡嗡地响着、转着,我的思想也螺旋似的升腾,好像插上了翅膀。临了,她总是忘不了说:“你现在赶上好时候了,也算咱们家第一代识字的人,要下点苦工夫,将来若能出息个人材,学你舅舅的样子,报效国家,才是好样儿的。”母亲这些话对我激励很大,我常常是在异常澎湃的心潮中,进入美好的梦乡。

自然,我上学依旧很用功。小猎狗雪里也并没有受到亏待。我上学时,一家人都愿意照料它。我放了学,它就和我形影不离。到了冬天,雪里躺在我被窝里,简直是一盆火,暖烘烘的。

不到半年时间,雪里长成大狗了。身子又高又长,前胸宽阔,腰儿柳细,四蹄健壮,和邻家的一群狗在一块戏耍时,它总是冲在最前头,跑起来风一样快。

雪里很温顺,从不仗着个大欺负别的狗,邻家的狗常拿它逗乐,在它身上翻滚跳跃,佯咬抓挠,它从来不发脾气。即使遇上生狗欺负,它也能忍受,很有气度。但却因此招出一桩祸来。

村里有个叫雨水的孩子,比我大一岁,个子也高,很粗野,和别的孩子打交道,总爱占个小便宜。在学校时和我同级,谁也管不了,学习一塌糊涂。老师去家访,他的家长又护短,说不得。无奈何,学校只好劝他退学。不然,一条臭鱼臭满锅喔,会把校风搞坏。事后,老师在教室里以雨水做典型,教育大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孩子如果不让管教,信马由缰,是没有好结果的!”从此,我们班级纪律更好,雨水却失学了,性情变得更乖戾。

雨水家离我家不过百十步远,却从不和我们邻家的几个孩子玩耍。他家有个习惯,三合院一年到头常闭着。院子里养一条恶狠狠的灰毛狗,听到墙外有脚步声,它也要扑到门上,抓得“咯吱咯吱”地响,从门缝里往外狂吠,很吓人。寻常无事,谁也不敢去他家串门。正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条灰毛狗由于离群索居,性情也很孤僻。偶尔随雨水出来,总是红着眼,龇牙咧嘴,一副与天下为仇的样子。

有一次晴朗天,我从地里割草回来,雪里很轻松悠闲地在前头带路。刚到村口,就见雨水在路边槐树林里用弹弓打麻雀。他打得很准,几乎弹无虚发,每打下一只,就扔给身后的灰毛狗。灰毛狗贪婪地吃进肚里,不过瘾,伸着血红的舌头往树上瞧,嘴里“吱吱”地叫着,不时用爪子抓树。

恰在这时,雪里跑到了林子边上。其实,它并没有和灰毛狗争食的意思,只是站住了,好奇地往那边瞧了瞧,灰毛狗便不愿意了,只见它耸起颈毛,“汪汪”狂叫着直扑过来,奔雪里脖子,张嘴就咬,雪里并不惊慌,等它扑到跟前,只轻轻一跃就闪开了。然后,踮起碎步,从容地继续赶路,蹄子敲在路面上,荡起一朵朵尘花。显然,它并没有害怕。瞧!雪里那条尾巴高高地“扛着”,很有点君子不把小人怪的意思。

这狗太老实!我在心里说,有一种被欺的感觉。我讨厌地向灰毛狗瞪去一眼,它又不客气地冲我叫起来,只因我手中拎着一把铲,它才不敢靠近。雨水回身看着,并不呵斥他的灰毛狗,却嘲讽地向我一抬嘴巴:“嘻!你那还是条猎狗呢,胆小鬼!依我看,别叫它‘雪里’啦,就叫它兔子吧!哈哈……”

这话尖刻得真叫人受不了,可我没有还击,他爱占便宜就让他占点便宜吧。我白了他一眼,闷闷地回了家。

这样的事一连发生了好几回,雪里总是忍让,从来不和雨水那条灰毛狗计较,总是一声不响地躲开,而每经过一次,雨水都增添一分傲气。他那条灰毛狗也更加有恃无恐,把忍让视为软弱,不仅欺负雪里,而且也欺负到我。

那天,雨水又在槐树林里打鸟,看我从路边过,故意一扬弹弓,朝我头上的树枝打来。一只被打死的麻雀,正好擦着脸在我面前落下。他那条灰毛狗呼地蹿上来,没等麻雀着地,往上一跃,“咔”的一声,张嘴衔住了,把我吓了一跳。

灰毛狗衔住麻雀,并不回转,却直冲我龇牙低叫,仿佛我会和它争食似的。灰毛狗的嘴离我的腿不过二指远,它嘴里喷出的热气都感觉到了。看样子,我只要一动弹,它就会咬在我腿上,撕下一块肉去。我惊出一身冷汗。雨水却得意地朝我恐吓说:“别动!动一动就咬断你的腿!”我真的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我身上还背着一权子草,肩膀勒得要命,那滋味儿可难受了。

灰毛狗拦路逞威,雪里却站在它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静观事态,一声也没有吭。这样相持了好大一会儿,我又累又气又怕,心力交瘁,腿直打颤,眼看站不住。幸好那狗急着吃麻雀,收兵掉头,我才算解除危险。可这时腿麻了,刚一抬脚,没等站稳,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草撒了一地。雨水在一旁拍着掌大笑起来。再看雪里,已经头前跑了,仍旧是踏着碎步,荡着尘花,一副轻松潇洒的样子。它倒安逸!

我实在气坏了!原以为雪里是我的骄傲,现在却成了我的耻辱,并且因为它的懦弱而累及主人受欺!回到家里,我摔下背上的权子,迎着又在向我撒娇的雪里,一脚把它踹倒,雪里惊叫一声,并不跑。我一连踹了三脚,它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直摇尾巴。

这是我第一次打它,踢得很重。雪里“嗷嗷”地哀叫着,像是乞饶,又像求救。母亲带着一手面,从锅屋里跑出来,看我踢打雪里,诧异地问道:“亮亮!你好好的打它做啥哩?”我把经过向母亲说罢,委屈地哭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咳!人太老实了。就有人欺,狗也是这样。算了吧,往后少和他沾边。”母亲是个性格刚强的人,从不欺负别人,也不愿受人欺负。我是她的娇生子,儿子受了气,她也很不好受。可雨水毕竟也是个孩子,他家大人又不讲道理,怎么办呢?只好这么劝我。

后来,我把这件事向邻家的几个孩子说了,他们也很不平,都说,应该找机会教训一下雨水和他的灰毛狗。

终于,这一天来了。而且,我第一次知道雪里原来具有非凡的勇敢。以前,我错怪了它。

这一天,我放了学往家走,远远看见我家院子前边,升起一缕浓烟,直冲云霄。我估计这时候大人还不该下晌,莫非是院子前边的柴禾垛着了火。我想坏了,赶紧耸耸肩往家跑,书包一荡一荡地直打屁股,也顾不上扶一扶。等我气喘吁吁跑到跟前,一下子气呆了。原来是雨水点着了我家白杨树上的那个大喜鹊窝!

白杨树在院子南边的小水潭旁边,上面有个喜鹊窝,像个小柴禾垛,又高又大。听母亲说,已经十几年了。就是在我出生的那年前夕,来了一对喜鹊,绕着我家院子飞了几圈,“喳喳”地叫了好久,然后在这棵白杨树上安了家。当时小杨树还小,但长得高。喜鹊筑好巢以后,一早一晚叫个不停。不久,我便出生了。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但却正称人意。

我上边曾有过一个哥哥,七岁时得病死了,后来又添了两个,一个是姐姐,另一个还是姐姐。如今添下我这个男孩,一家人自然欢天喜地,都把这对喜鹊看做吉祥鸟,十分珍爱。

过了几年,小杨树长大了,家里有困难,有几次要卖掉它,就因为上面有这个喜鹊窝,才没有卖,怕破了吉相。从我懂事,母亲不知给我讲过多少遍。因此,我对这窝喜鹊更具有特殊的情感,把它们看做引渡我来到人间的天使,神圣不可侵犯。这件事,周围的邻居也都视为神奇,很爱惜。

现在,却让雨水一把火点着了,可以想见我会气成什么模样。可是,雨水为啥要烧喜鹊窝呢?我急忙打量了一下。只见雨水得意洋洋,看我来到,只瞥了一眼,便叉手向天,欣赏空中火景去了。他的那条灰毛狗贪馋地望着树上,舌头伸出老长。一切都明白了,我差一点气昏。

原来,喜鹊有个特性,如果发现窝巢失了火,为了救孩子,一对老喜鹊便会不顾性命危险,张开翅膀,轮番扑火。可是,喜鹊扑火,是扑不灭的,扇过一股风去,只能助长火势。火势越大,喜鹊越是勇猛地来回扑打,等到窝巢烧完时,两只喜鹊的翅膀也就烧秃了,不能再飞,“扑通”一声坠下来,成了点火人的猎物。一窝幼鹊或者鹊蛋也烧得焦黄透熟,成了可口的野味。这是一种极残忍的捕猎方法,一般人都把这看做缺少德性,尤其对喜鹊这样的益鸟,更不忍如此加害。

我痛苦地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浓烟直翻,烈火中,构筑窝巢的柴棒“毕剥”乱响,火星四溅。窝里的小喜鹊“喳喳”惨叫,撕人心肺。我禁不住流泪了,心肺像被绳子勒紧了扯出腑腔。可是爱莫能助。我明白,如果这时候往树上爬,不仅有着火的窝巢随时塌落头上的危险,而且会被狂怒的喜鹊啄瞎双眼!根本救不得,也救不下。

火烧得正旺。窝巢周围的树叶在卷曲,发黄、燃烧,树干也熏成了黧黑色,溢着水,冒出一股股白气。我气得跺脚大叫:“雨水,你真缺德!为啥点我家喜鹊窝?”

“嗬?”雨水把眼瞪得老大,气势汹汹地转向我,“你家的?你能把它叫得答应?!多管闲事。”看!他办了坏事,还强词夺理。我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和他争吵,一边不停地往树上望。啊,简直惨不忍睹!

一切都像放火者预料的那样,只见两只老喜鹊发出一声声怪叫:“喳喳!”“喳喳!”张开翅膀,一前一后,直扑大火。“噗!”“噗!”随后是浓烟一卷,“嘭!”“嘭!”火势更旺了。老喜鹊不懂得这样干无济于事,只是一心想救孩子,掉转头,怪叫着,不顾一切地又扑了上去。“噗!”“噗!”就像电影上飞机轮番轰炸一样,惊险、紧张,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把扯断了领子上的纽扣。

我忘记了哭,也不再和雨水争吵,由极度的悲愤转而佩服喜鹊的勇敢和义举,还一边朝上大喊大叫:“别救火!别救火!你们都会烧死的。”可是喜鹊不懂,仍然翻来覆去地扑打,毫不畏缩。可怜天下父母心,人禽皆同啊!

这时,小喜鹊的惨叫声已经听不到了。不大会儿,火势渐弱。窝巢快要烧尽。两只老喜鹊已精疲力竭,浑身瓦蓝的羽毛和洁白的肚皮成了模糊的一片。它们绝望地哀叫着,嘶哑着嗓子,双双停在附近的一根枯枝上,失神地望着即将焚毁的家。它们心碎了,颤抖了,“呀!——”“呀!——”一声声惨叫,像在呼唤自己的孩子,声音是那样凄切,悲哀,催人落泪。我想,如若喜鹊也有思维,此刻,它们当在愤而问天:“我们犯了天条还是人律?竟遭此横祸!”

一阵风吹来,窝巢又蹿出最后一股火苗。一对老喜鹊痛苦地趔趄了一下,霎时间又疯了。它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碰碰嘴,像是临死前的诀别,然后“嘎”地大叫一声,一齐冲向窝巢,“哗啦!”窝巢塌落了,柴棒头伴着灰烬、泥块,一落数丈,都掉了下来。两只老喜鹊再也无力飞起,一同栽下树来,只在地上挣扎着蹬蹬腿,便气绝身亡了。四只小喜鹊也烧得不成样子,蜷曲着散落在地上。一个美好幸福的喜鹊之家,让雨水无端葬送了、毁灭了!

我的心剧烈地悸动了一下,两眼噙满了泪水,扔下书包,直扑死去的喜鹊。这一瞬间,早在翘首以待的纵火者雨水和他的灰毛狗,也一同跑上来。我急红了眼,正感到势孤力单,突然,雪里不知从哪里冲来了,利箭一般,“呜”地叫了一声蹿上来,把雨水撞了个仰八叉。雨水“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我乘机扑了上去。

灰毛狗一见雪里来到,立刻暴叫一声扑上来。此时,人和人,狗和狗,两对儿都厮打在一起了。我知道平日雪里太老实,生怕它吃亏,一边和雨水扭打,一边向另一个战场观望。

喝!雪里好凶猛哟,平日温顺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了。它耸起颈毛,竖起耳朵,一跃而起,迎着灰毛狗扑上去。两条狗都站立着,酷似两个人在打架。雪里个子高大,“呜呀”一声咬住了灰毛狗的头皮,一甩头拉出一嘴血。灰毛狗异样地嚎了一声,凶恶地往上反扑,一嘴利牙全龇出来,连声狂叫。雪里机警地一跃,到了它的侧面,“呜呀”一声又咬住了对方一只耳朵,一带劲,撕下半只来,鲜血淋漓。灰毛狗护疼,招架不住了,扭身就跑。雪里并不轻易放它走,只一蹿又追上去,张嘴咬住它一条后腿,身子一抖,把灰毛狗凌空摔在地上。灰毛狗“嗷”的一声打个滚,夹着尾巴没命地逃窜了,还一边惊恐地叫着:“糟!糟!……”

这时,我已被雨水反压在地上。他下了毒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憋红了脸,一转头,看到雪里从十几步远的地方,像是飞过来一样,跃到我们翻滚的地方,探出前爪,一下子扒住雨水的肩头,带血迹的嘴里,露出殷红的舌头和两排尖利的牙齿,几乎是嘴对嘴地向他脸上喷着腥热:“呜!——”声音低沉而雄浑,具有令人丧胆的威慑力量。雨水吓得“啊哟”一声,脸色刷地白了,赶忙松开手,滚到一旁去,没等我爬起身,就一溜烟逃走了。

我们胜利了,全仗着雪里。此刻,它威武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慓悍的卫士,无敌的将军。我来不及去爱抚它,急忙俯下身去,收拾喜鹊的残骸。

我把一对老喜鹊捧在手里,难过极了,心里涌出潮水般的感情。啊,一对老喜鹊,十几年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衔后代,为人间输送了多少对吉祥鸟。可是今天,却这样无辜地死去了,死得这样悲惨,这样壮烈!

我在大杨树底下挖了个坑,把老喜鹊和它们的孩子一同埋葬了,心里怅然若失,坐在那里怔了好久。雪里一直陪伴我,卧在旁边默无声息,仿佛很体察小主人的心情。

事情过后,父母亲和邻居们都气得很厉害,说雨水这孩子太造孽。雨水的父母也知道自己的孩子把祸闯大了,来我家道了歉。这事也就只好作罢。从此以后,雨水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他的那条灰毛狗更是吓破了胆,一见雪里便夹起尾巴逃跑。他们开始懂得,多行不义,最终是要受惩罚的。

雪里真正成了我的骄傲。如果说,这一次喜鹊保卫战,展现了它作为一条猎狗的勇猛,那么后来的一件事,则充分显示了它异常的机智。一家人简直要感激它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几年,我父亲作为一个老油匠,一直为队里卖麻油。每天走村串户,都要到日落西山。有一次,到了二更多天,父亲还没有回来。可巧那天是月黑头,毛毛雨,伸手不见五指,一家人急得不得了。看看到了半夜,仍然不见回家,全家人都不能入睡,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这一天真的出了事。在我们村子东北四里多远的旷野里,有一大片乱葬岗子,布满了大大小小几百个坟头,里面长满了茅草和荆棘。由于天黑,父亲挑着担子看不清路,不知不觉闯进了这片坟场,迷了路,在里面绕起了圈子。等我年龄大了才懂得,人的两条腿是不一般齐的,如果失去控制信步走来,就会绕弯子。但那时人迷信,把这叫做“鬼打墙”。我父亲也以为是恶鬼作祟,好在他胆子大些,但也觉浑身汗毛直竖,头皮发紧。于是挑起担子继续走,想尽快走出坟场。可是走了半夜多,怎么也走不出来,不知绊倒多少次。他爬起来摸一个是坟头,再摸一个,还是坟头。他知道坏了。所幸的是油已经卖完,不然会全部洒掉。

父亲累得一步也不能走了。这时,他外面的衣服被毛毛雨浸湿,里面出一身冷汗,只好放下挑子,倚着一个大坟头歇息起米,想定定神再走。早春的夜仍是这般冷,父亲打个寒战,想抽袋烟,可是一摸,烟袋跑丢了,只得作罢,咂咂嘴?又干渴又苦涩,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他暗自烦恼,这可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狗的叫声:“喔!喔!……”叫声粗犷而浑厚,显得又焦急又短促。父亲忽地站起来,他听出了这是雪里的声音,心中陡然一喜,急忙把食指含在嘴里,使劲打了个唿哨,而后侧耳静听。不一会儿,便从夜色中蹿出一条黑影,“叽叽”地叫着,亲昵地扑到父亲面前,果然是雪里!

原来,以往每天卖油,父亲总按照惯常的串乡路线,一般都在傍晚从村东绕回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雪里风雨无阻,总蹲在院子外面的路边上,盯着向东去的小路,迎候老主人。可是今天一直没有等到,家里人急躁,雪里也十分急躁,跑里跑外,分外不安,“吱吱”地叫着,好像有什么预感。

半夜已过,雪里终于捺不住,独自沿着平日老主人归来的那条小路出了村。到了外面,四野如墨,看又看不到,它便停在村口上,向东北呼唤似的叫起来。沉寂的夜晚,这声音能传出七八里路。当父亲听出它熟悉的声音打了个唿哨后,雪里高兴得发了狂,一抖毛循声跃入夜海,凭着猎狗特殊的辨认本领,不一会儿便寻到坟场,找到了老主人。

父亲心头一热,流了泪。半夜奔波不辨东两,此时有了雪里,可以无忧了。他摸索着收拾好担子挑上,雪里在前面引路,很快出了坟场,又走了一程便到了家。这时,父亲已是汗流浃背,到家就躺倒了。

“义犬!”父亲喘息稍定,这样感叹着,一家人都赞叹不已。雪里亲热地卧在父亲床前,越发不愿离开了。

这年夏天,我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这对一个乡下的孩子来说,真是天大的幸运。村里人都轰动了,左邻的四爷爷说:“这在前清,就是秀才!”不用说,父母亲是何等高兴。

那时,正是一九六一年,一场大灾害造成的严重创伤还没有平复,农村依然极度困难。该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我急得哭了起来,父亲锁着眉,很歉疚地哄劝我说:“亮亮,你先去报到,学费过两天我给你送去,嗯?”

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我只好先走了。父母亲送我到村口,雪里不肯回去,一直送了我四里多路,越过那片乱葬岗。它大概是怕我也迷了路,却不承想这是白天,倒难得它对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停下来,俯身抱住雪里的脖颈,抚摸着告诉它:“回去吧,嗯?等我放了寒假,一定带你去野地里追兔子、撒撒欢儿,去吧,去吧。”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用它温热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站住了。

我走了,走出好远,回头一望,雪里仍站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向我张望。不知怎的,这惜别之情竟使我喉头发哽。蓦地,我掉下两串泪来。

到了学校,我天天盼父亲来。第五天,父亲终于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憔悴。在传达室门前,我欢快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抓住父亲的胳膊,把家里人问候了一遍,自然也没有忘掉雪里。

父亲脸色阴郁,躲闪着我的目光,口里含糊地应着:“好”、“嗯”……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卷钱来,塞到我手里,说,“亮,学费有了。”我发现,父亲的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脸上游过一丝苦笑。

我有些疑惑起来,心中一沉,忙追问:“这学费哪儿来的?”

“……”父亲张皇地望了我一眼,又沉下头去,“雪里,我把它……卖了。”

“啊!——”我浑身惊颤,脑门一蒙,差一点摔倒。父亲一把拉住我,无言地沉默着,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咳——孩子,日子难哪,爹也是……没办法。”他抽咽了。

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无声地流淌,我捏着手中的钱,刀割一般难受。是的,父亲也是深深地爱着雪里的呀!想不到雪里护送我过坟场,竟是永诀,为了成全我,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来我听说,它死得很惨,这痛苦更让我忍受不了。

那天,雪里挣扎着、哀嚎着被狗屠绑到土车子上,推走了。他是答应过不杀它,父亲才同意卖给他的。但事实上,在狗屠眼里,所有的狗都是狗肉。父亲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存着一点侥幸,这么优秀的猎狗,他也许会养着。半路上,雪里预感到死亡的临近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它挣断前腿的绳索逃跑了。狗屠追了一段没有追上,又怕丢了别的狗,只好回转。

雪里死命奔跑,摆脱了追捕,拖着仍在绑着的后腿,惊慌地往家里跑。但当它绕到村东北的那片坟场时,犹豫了,大约在猜想回家后,老主人还会不会二次卖它,或者想等到天黑了再往家走,也许,它在等待小主人会突然从县城回来搭救它。雪里疲惫而艰难地在坟场里徘徊着、躲避着,唯恐被人发觉。那种矛盾惶恐的心理,我完全猜想得到,后来一想起来,就难受得掉泪。

傍晚时,雪里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回家。它挣动着用前爪扒掉嘴上捆绑的绳子,又用嘴一层层咬断后腿的绳子,正要彻底解脱时,恰好被前村一个打兔子的猎人看到了。他一见雪里这副模样,立刻断定是卖掉又逃跑的狗,没主儿。于是顺手一枪:“嘡!”一团铁砂喷在雪里头上,它应声倒下了,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事后,猎人闻知是我家的猎狗,很抱歉地送来一张狗皮。我父亲能说什么呢?等人家走后,他数了数,狗皮的头上有十三个洞,可以想见,雪里的头当场被打得稀烂!老人家忍不住,再一次为这条义犬的丧生流了泪。而我,作为雪里牺牲的受惠者,至今回想起来,仍是抱憾无穷。它的死,为我也为那段吃大锅饭的历史付出了学费。

如今,我的大女儿即将升入中学。值得庆幸的是,历史的失误已被纠正。农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孩子们再也不必为一笔学费,在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什么创伤了!

《北方文学》1982年10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