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铁处开批斗大会时，被批斗者在台下站成一排，每人脖子上都挂着写有不同罪名的牌子，牌子是专门用脏水浸过的榆木厚板，一块足有二三十斤重。两三个小时挂着沉重的牌子弯腰九十度，有腰肌劳损的我父亲如何受得了？
每次批斗会，被批斗者必须有一名家属参加，还是坐在台下第一排，要跟着喊“打倒”的口号，准备随时跳上台检举揭发自己亲人的“余罪”。
我已经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批判会，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可能以为我已被震慑住，控制我的壮汉已经撤掉。
邻座比我大几岁的一个青年，是某单位的团书记，他曾三次用十分矫健的跨步跳上台，揭发他走资派父亲的罪行。说他父亲把党内最大走资派刘少奇的《修养》奉为圣经，每天必读，还写了三大本读书笔记。他每次带来一本，时而诵读一段，批判他父亲是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彻头彻尾的孝子贤孙。为表现与他父亲坚决划清界限的革命彻底性，批判到激烈处，他居然揪住他父亲的头发，用笔记本“啪啪啪”狠搧他父亲的嘴巴。见此情景，台上的主持者目瞪口呆，台下的上千人鸦雀无声。
人们在为“en革”扭曲人性而震撼与思索。“en革”的伟大力量，实在不可思议。
我根本不认为我父亲有罪，批判会虽然场场不落，但从不跟着喊口号，一次也不喊，更不会有什么违心的检举揭发。我完全不去考虑我的抵触会招致对自己怎样不利的后果，我的理想被砸碎，前程化云烟，还怕什么狗屁后果？甚至我的心开始渐渐麻木，麻木到不再揪心地痛惜眼前的父亲正在被痛苦折磨，似乎可以平静下来，揣摩一下父亲此时的心情。
一直弯腰的父亲不停地发抖。他是支持不住了吗？他在想些什么呢？在盼着批斗会尽快结束，能摘掉牌子直直腰，还是在想，这苦难何时能到头？父亲也许还会想到，“en化大革命”为什么和他一个普通本分的工人过不去？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他经历两个不同的时代，前后当三十多年工人。不是说新社会工人翻身当家做主人吗？不让做主人也没关系，照样兢兢业业工作。可从主人到罪人怎么说变就变，主人的命运为什么要捏在别人手里？老百姓活在随心所欲的刀棍下，对未来还能有奔头吗？
有时父亲他们要被提级批斗，每个人被捆绑后，再用绳子一个一个连起来，从森铁处门前的北二道街上，拖拽几里路，押送到我小时候卖过瓜子的林业职工俱乐部。一路上围观的人越多，看守们施逞淫威的热情越高。一个“犯人”被打倒，就会跟着倒下一串，他们双手被绑在背后，不能爬只能滚，任怎样滚来滚去也无法站起身。神勇的看守们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们拎起来。他们不再被当做人，跟在一边的我，也以为他们不再是人，包括瘦骨嶙峋目光呆滞的养育我的老父亲。
失去做人的尊严，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得丑陋骇人，怎么都看不出是正常人的样子。这种意念，从我看到欧阳老师被斗，尤其是后来看到“王大学”游街时就产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