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揉揉酸痛的手腕，接着做饭，却找不到菜刀，想起菜刀被民警拿走了。这时，房门又被拽开，进来的还是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他们直奔里屋。不好，是要抓我母亲？我急忙抢在他们前面拦住，说“我去我去。”
他们只顾抬头看着棚上，举起相机拍照。我家的纸棚是前些天大姐夫帮着糊的，报纸也是他跟别人要的。会有什么问题吗？我仔细看看棚上，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又是一惊，天哪，这回真是躲不开逃不掉了。
纸棚正中的一张人民日报，mao主席的黑白照片占一整版，我们是特意把这张报纸完整地小心翼翼地糊在正中间。现在怎么会在照片上主席的肩膀处，出现一个直径大概不小于五公分的圆洞呢。真是一祸刚消一祸又起！
母亲坐起身，张大嘴看一会，身子软软地倒下去。我急忙抓过母亲的手腕摸，脉搏跳动非常快，赶紧给塞进嘴里几丸管心脏的药。
民警们这回挺冷静，相机“咔咔”响了许多下才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必须说老实话。”一位民警手指棚上问我。另一位说，“那时我们已经发现了，就看你们能不能坦白。这种行为是犯罪，要判重刑。”
他说的不错。我深知其中厉害，近期听说有多起损毁伟大领袖形象的人被判刑。我家还能躲得过吗？一场又一场的灾难，为什么就不肯饶过我们这穷苦人家呢？
他们警告说，棚上就这样不要动，动了就是故意破坏犯罪现场，销毁犯罪证据，那要罪上加罪。晃晃相机又说，“我们已经锁定证据，你再糊上也没用，明白吗？”
我问现在需要跟他们走吗？他们拍照时我已经快速穿戴好。经历了许多，对监狱甚至对死亡都无所畏惧。我可以说，我准备好了，准备去面对一切。
他们说，到处都是无产阶级**的天罗地网，量你小子也不敢逃跑。你们老老实实等着吧。公安机关要对你家实行监视居住，谁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半步，不能上班也不能上学，必须保证每个人随叫随到。
他们又注意到墙上的像镜，指着石祥的照片问，这解放军是你家什么人？我说是我姐姐上学时认识的。他们说，你家人没有资格和解放军的照片放在一起，你们和解放军是一个阶级吗？你们这是故意搞阶级混线。马上撤下来，我们拿走。
每次二姐回来，必看石祥的照片，怎么能被他们拿走呢？我说照片要还给人家解放军，下午我姐就取下来邮走。他们紧叮一句：赶紧撤下来。
民警们临走说，你家大门要贴上封条，必须记住，一律不准外出，这是重大事件，要上报军管组。我说我们跑不了，一家人都被当成罪犯，拖老带小的往哪里跑啊，就等着军管组吧。他们用鼻子“哼”一声，走了。
老弟背起书包，没吃饭就要上学。我竟冲他发起脾气：“你傻了？还上什么学？上学还有什么用？”我气急败坏地把三个弟弟叫在一起，质问棚是怎么坏的，是谁干的？他们低下头，谁都不说话。我更来气了，毫无节制地抡起巴掌一人搧一下，大吼起来：“咱们是啥人家你们知道不知道？躲事都躲不过来，还敢惹事！是想找死啊？那就一起死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我失声痛哭，两只拳头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弟弟妹妹们围上来，扯住我胳膊，跟着我一起哭，母亲也哭了。
全家人呜呜啕啕的哭声，神明能听得到吗？苍天啊，你开开眼吧！
我想起石祥的照片，赶紧卸开镜框，把照片揭下来藏好。
弟弟们承认，前两天趁母亲去屋外仓棚烧香，他们拿出捡来的断捻双响子，试试能不能当呲花放，谁知道用香头儿一点，竟然响了，幸亏没炸坏手，倒把天棚炸个窟窿。当时不知道是惹了祸，还拍手欢呼mao主席万岁呢。我没再追究是谁点着的，懊悔刚才打他们。我说派出所来抓人，有我去顶罪，你们都说不知道就行了。母亲说，“你年轻轻的，用不着你去顶罪，我去吧，我也活够了，你们都好好活着吧，等着你爸回来…”母亲说不下去了，大家又哭开了。
我好歹把饭菜做完，端到桌上，只有三弟扒拉一碗，别人都不动筷儿。
小老妹小霞眼神里满是畏惧走近我身边，嗫嚅地小声说，“二哥，我憋不住了，想出外头。”我说去吧。小霞说，“我怕派出所。”我牵起她的手说，“走，哥领你去。谁要是连你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哥就和他拼了。”小霞听了更害怕了，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二哥，我不去了，我能憋住。”只有几岁的小老妹被吓坏了。
再过两天就是一九六九年元旦，晚上能听到外面零星的鞭炮声。我早早把尿桶提进来，挂好房门。屋里不开灯，在外面什么都看不清，这样似乎觉得安全些。
黑夜让人感到特别无助，如临深渊。怕天黑，又等着天黑，天黑下来的时候，透过结冰花的窗玻璃，偶尔能看到夜空有烟花升起，能让人感到轻松一些。
我们聚在母亲躺着的炕头，默默倾听着母亲不时的叹息。母亲和妹妹们在父亲出事后都搬过来住了，她们住里屋，我和三个弟弟住外屋。
不知道是否有人躲在我家院子暗处窥视。倘若这时房门突然被拽开，会把一家老小吓得魂飞魄散，母亲心脏不好，就怕惊吓。我想到被“监视居住”，打算出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监视我们。弟弟妹妹们紧紧拉住我，不让出去。
就这样摸黑坐着，谁都不出声，也不去睡觉。外面一有动静，弟弟妹妹们吓得冷丁一抖，更紧地靠近母亲，宁静中的恐怖，时光难捱。
我找出几个山核桃，要砸开给大家吃，这样也许能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三弟福军赶紧拦住我，低声说千万别砸，外头能听见。
心里压着沉重，睡觉总是做噩梦，惊醒过来，恐惧和沉郁久久不能散去。
不要说过新年逛街买年货，要是没粮食了呢？多亏我们在院子里自己打了一眼小井，否则，饿死渴死会有人知道吗？失去自由，不仅痛苦，也很可怕。
终于熬过了元旦。一支断捻的爆竹，使我们一家人过新年竟遭划地为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