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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大约在夕蕴嫁入展府后,子夜时分的万家陵就没人敢接近了,据说晚上的时候时常能听见有男子的吟诗,还伴着凄凄的琴音,有人还亲眼目睹过白衣男子出没。百姓都说,是钱夕蕴再嫁之举,让万漠入土都难安。

谣言也未必都是假的,今夜的万家陵就真的有个白衣男子出现了。

夜色中,他面色冷峻地立在万漠的墓碑前,表情里参杂了一丝落寞,漂亮的薄唇微微上扬,似是在笑,一种略带悲戚的笑意,让这夏夜添了几分寒意。

“你怎么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身旁的夕蕴倚在树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有吗?”他终于开口了。

夕蕴颤了下,他的声音很好听,却一直都是阴冷阴冷的,“乞巧节那天为什么不露面,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既然回来了,来展府找我就是了,还非要把我约出来,尤其还是大半夜的,你不想睡我想睡啊。”

“你完全可以不用来,我没有拿银子威胁你。”

瞧瞧,瞧瞧,这死小子说的是人话吗?好歹她也算他的继母啊!

“你装得那么有气势干吗?说白了,不就是在躲严峰嘛。”夕蕴横了他眼,暗忖,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人。

“那个该死的跟你说了什么?”

“孩子,冷静……”

“孩你个头!”万谦镇忍不住了,他不喜欢夕蕴总煞有其事地端出长辈的样子,事实上,他不过就比她小了一岁,“我离开也好,回来也罢,都跟严峰无关,让他少自作多情。更不可能因为躲他而把自己搞得那么窝囊,那晚不露面是因为有人在跟踪你。”

“谁?”

“我怎么知道。”他都离开扬州那么久了,就算看清那人的模样,也不可能认得。

夕蕴无奈地眨了下眼,“那你说什么屁话。”

“只是想要你警惕些。我去见过泗叔了……”说着,他转过身,含笑逼视着她,“我记得我临走时,有警告过你不准再卖私盐,你好像压根就没听懂我的话。”

“你瞧瞧这万家陵,那么大,修缮打理得花多少银子啊,还有蜀冈的那些孩子,都得吃饭啊。不卖的话,怎么撑下去啊。我嫁给展越浩之后,就没有再卖了,都是偷偷挪用他的银子来用的。”

“他对你好吗?”谦镇的口吻忽然就变了,不再是冷冷的,有了几分人情味。

“还好吧,跟你爹是没法比的,但至少也在慢慢改变了。”说着,夕蕴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万漠的墓碑,忽地嗟叹。

“那他爱你吗?”

“……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夕蕴也一直没敢问。

“算了,别在我爹面前说这些,免得他觉得自己所托非人,死不瞑目。”谦镇一向很敬重父亲,曾经甚至觉得他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只除了他要求夕蕴去找展越浩,那是谦镇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

也罢了,那么久过去了,他也着实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干涉。想着,谦镇转开话题,说起正事:“采轩斋还需要我打理吗?”

“废话,你觉得我撑得还不够累吗?”她压根就是为了他这句话来赴约的。

“我想也是,采轩斋的盈额差了好多,本还以为你是被幸福冲昏头了,看来不是,是资质有限。”这话是假的,谦镇绝不信以夕蕴的能力,会把胭脂铺折腾成这副惨淡的模样,“你不想解释吗?”

闻言,夕蕴漫不经心地轻笑,“解释什么?”

“我跟几个掌柜聊过,采轩斋依旧还是客似云来,就连灵为斋生意都好了不少。听说这几个月的帐都是你亲自做的,好像从你开始做账后,盈额就莫明其妙地少了。”别跟他说这是巧合,连小弟都不会信!

“巧合……”

“……难道你差点切断徐瓷的后路,也是巧合吗?”

这死家伙简直比他爹还精明,夕蕴摸着脖子,仰头赏起了星星。不解释了,反正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定是什么都看透了,才约她来的。

“我还记得,以前万家陵后院的地底下埋了好多银子,为了保护那些银子,你才编出万家陵闹鬼的消息吧。按理说,没人敢来这儿挖银子的,现在怎么全不见了?”

“花光了……”要是不动用那些银子,她怎么可能一鼓作气买下姑苏城内那么多丝栈。

“又是为了他?”这话,谦镇问得着实无奈。

没有记错的话,他听说前不久杨钊和户部侍郎来扬州办过公务,泗叔说有个叫徐瓷的姑苏丝商参合在里头,非要把展府搞垮不可,来势汹汹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着,就悄无声息了,也让展府只花了些银子,就把扬御史给打发走了。想来,估计是夕蕴胡搅蛮缠了一番,搞得人家“后院失火”,不得不分心打理自家丝栈的事,无暇争斗了。

夕蕴没让他失望,皱起鼻子,不甘不愿地点了下头。

这反映,终于让谦镇禁不住破口大骂了:“你傻了是不是?那些银子你存了那么久,熬得那么辛苦,就为了这个男人全花了!一个家妓成群,日日流连风月之地男人,竟也值得你这样?”

“他的家妓已经全散了。”

“是你散的!”

“可他也不去妓院了啊。”

“是你不给他银子,让他去不成的。”

“总之我不会做赔本生意,你就当我想转行卖丝绸好了。你要是有心为我好,那就帮我把姑苏那些丝栈慢慢给整合起来,往后我总有法子把这次亏损的给赚回来。”

“我算算,你一共买下来十八家小丝栈,这十八家还连续降了许久的价,为了和徐瓷叫板,还再不断降,这几天已经降到成本之内了。不要说血本无归了,这样下去可能你连那两家胭脂铺都得全赔进去。”如果不是在姑苏见识到这些事,谦镇是绝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你到底是回来训我的,还是帮我的。”有必要说得那么□□裸吗?

谦镇慢慢平复了下心绪,蹙着眉,斜睨了她眼,“我突然开始怀疑,你这么做除了想要徐瓷分心,好像也是在逼我回来。”

“你可以不回来的,我又没威胁你。”她顽劣地笑,用刚才他的话来堵他。

“问展越浩去要一两个懂丝绸的人,过些天我带去姑苏。这几天没事别来这找我,我总觉得有人盯着你。”

“哦。”

“还有……不要让严峰知道我回来了。”

“……”嘁,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躲严峰。夕蕴微转过头,用暧昧地眼光上下审视了他一番,跟着大笑着往里屋走去了,只留下被气得脸色煞白的谦镇。

夕蕴很听话,为了不暴露谦镇回扬州的事,她一直没有再去万家陵找过他。其实说白了,是为了让他过些天的姑苏之行能顺利,要是让严峰知道了,一定会被拦住。她不能让严峰断送了她的银子。

然而事与愿违,扬州城内还是莫明其妙地飘出了一则传言,说万谦镇为了钱夕蕴回来了,是来为父夺爱的。

很荒唐,但还是有无数人相信了,并且还流传出许多夕蕴和谦镇之间的“□□”版本。

“传说,夫人和万谦镇认识在先,早就两情相悦了,却阴错阳差地嫁给了万漠。婚后,三人住在同一个宅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夫人和万谦镇之间也一直保持着暧昧,万漠始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蒙把这几日听来的精简了下,打算全都汇报给了展越浩。

可是很快展越浩就忍不住了,“怎么会有那么烂的传说,传的人太没职业道德了。”

“确实烂。”其实展越蒙觉得,传的人不蠢,蠢的是那些对此深信不疑的人。

“去万家陵看过了吗?是不是真的回来了?”虽然传言有点扭曲,但展越浩总觉得不会是空穴来风。

“严峰早就赶去看过了,除了守陵的,连个鬼影都没。”

“他什么时候那么积极了……”越浩自言自语了句,心不在焉地呷了口茶:“对了,小蕴说要两个精通丝绸的人,你去挑两个拨给她。”

“要精通丝绸的做什么?”难道时代进步了,胭脂跟丝绸也“□□”了?

“她要想说早就告诉我了,问了也不过是逼她撒谎而已,由着她吧。”

“我一会就帮她去挑。”越蒙颔首,眼神飘向园子外,定了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越浩一眼:“我先去忙了,吴越在那徘徊了很久,估计有事找你。”

“嗯,我送你出园子。”对上越蒙的视线后,越浩浅笑起身,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陪着他往外走去。

谁都没有多话什么,但是有些东西彼此却都了然。

在园子外徘徊了许久的吴越,没料到越浩和越蒙会一块出来,愣了下,才看向越浩:“大哥……”

“进园子说吧。”越浩打断了他的话,冲着越蒙扬了下眉后,径自转身走开了。

吴越暗抿了下唇,有些无力地看了眼越蒙,笑了下,才尾随越浩朝园子里走。

夏日午后的浩园,有股颓废的气息,丫鬟们都立在一旁昏昏欲睡了,只有那池荷花开得最有活力。吴越环顾着四周,一直没有直视展越浩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见展越浩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了句:“大嫂不在么?”

“在东园陪三个孩子玩。”

“你……爱上大嫂了吗?”

越浩轻声呵笑,颇含兴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她?”

“那你为什么要娶夏影?”吴越的声音也沉了几分,问得有些激动,但他隐藏得挺好。

“有些真相还是不要去探究的好,结局未必会是我们想要的。”关于夏影的事,连夕蕴他都打算瞒上一辈子,更何况是其他人。

“也许吧。”吴越耸了肩,没有再问下去。在他看来,问不问都一样,所谓的真相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展越浩不爱她,却因为不想展府的家业流落他手,故而只能听从老夫人的话,娶了夏影,如此而已。收敛起心事后,他一脸为难地看向越浩,“大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就不要说了。”

“……”

“我打算去丝栈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吴越意识到故弄玄虚那套对展越浩不管用,索性开门见山了,“大哥,万谦镇真的回来了,我知道他在哪,还知道大嫂跟他在万家陵私会过……”

展府的前花园,钱小弟和从凉正在吵架,好不热闹,几乎把满园的人都吸引去了。

后门口有三个人鬼鬼祟祟地钻入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

一路上,夕蕴仔细端详着眼前两人,不得不承认,除了感情,展越浩做任何事都很果断。她昨晚才跟他提了想要两个人,下午时越蒙就帮她弄来了。其实关于谦镇回来的事,她本不想瞒越浩,但姑苏丝栈的那些事,夕蕴却不想说。

她不想让越浩觉得欠了自己,夕蕴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不是感动。

“夫人,要是万少爷满意这两人的话,明天一早我就要驾车陪少爷一块去姑苏了,蜀冈上的事,你得分心帮我顾着点。下月扬州杂闻的稿子我撰好了,你只要替我看着那些人,让他们别偷懒就成了。”驾车的是戴诗颐,边扬着鞭,边转头冲着马车里头喊道。

夕蕴掀开帘子,应了声,说道:“路上小心些。对了,事情办完之后,想办法把谦镇给我压回来。”

“我知道。”

有了大呆的承诺后,夕蕴安心地坐下,没有再说话了。一路上,气氛一直挺凝重的,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事堵着般,怪难受的,连开口说话的心思都没有。

马车被大呆驾得很快,没多久就停在了城外一个小村落里,眼前是一栋看起来简陋极了的屋子,厚厚的茅草铺成的,怕是大风一吹就随时会倒。屋子里没有烛光,四周都很暗,隔壁屋有个大汉正在喂马,见夕蕴下车想进屋,好心地提醒了句:“姑娘,那位公子出门去了。”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应该快了吧,说是到处逛逛去。”

闻言,夕蕴狐疑地蹙了下眉,又上下打量了那大汉些会。谦镇向来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连离家那么久都没跟她交代过什么,何况眼前这个只相识几日的大汉。

“大呆,你去烧点热水,让两位公子洗洗先睡下吧,我跟夕蕴出去逛逛。”就在她疑惑的当口,谦镇回来了,扫了眼那个大汉,拉着夕蕴离开了。

“去哪了?不怕被严峰的人逮到吗?”跟着他小跑了会,夕蕴好奇地追问。

“下午听大呆说你晚上就带人来了,明天一早就该上路了,去买了些干粮,顺便跟泗叔辞行。”

“哦。你跟隔壁的很熟吗?”

“不熟,但他天天都密切注意着我的行踪,你觉得呢?”

“严峰的人吗?”谦镇才刚回扬州,不可能惹上什么人,夕蕴能想到的只有严峰。

“要是他的人,早就把我绑回严府了。我本想让你今晚别来了,明天一早带着人去城门口等我就好,找不着人带口信。”他差一点就跑去找严峰帮忙。

“算了,来都来了,能有什么事。”说实在的,夕蕴还当真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她甚至一直都不明白谦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换作以前,严峰也常缠着他,但他总有办法躲开,虽然每次都是利用她……

“但愿真的只是我多心了。”谦镇呢喃了句,转头冲着夕蕴笑了下,“本还以为你嫁给展越浩之后,就会忘了我爹,幸好,万家陵倒依然还是干干净净的,不至于到荒野漫草的地步。往后记得多去看看我爹,顺便替我多敬他两杯。我爹爱喝酒,就是容易醉,常误事,生时记挂太多不敢喝,现在就让他喝个够吧。”

“他要当真记挂太多,就不会还是贪杯了。”夕蕴垂下眸,想到那一天,他要不作那幅画,要不喝那杯酒,多少还能拖些时日的吧。想着想着,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死小子,你是不是又打算一去不回了!”

“我爹有你照顾着,我不担心了;你有展越浩照顾着,我也不担心了。都没什么好牵念的,还回来做什么,倒是姑苏更人我觉得亲切些。”

“滚吧,你爹这样,你也这样。什么话都不说,想走就走,完全不管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守着回忆有多痛苦,人走茶凉了,就我还要站在原地假装幸福。憋得累死了,我跟你说其实爱展越浩并不辛苦,爱你爹才是真正的辛苦。他活着的时候,我离不开他,现在他死了,我还是放不下他,这辈子就像是活该欠了你们万家。我答应过你爹,会帮他撑着万家的,你要走了,我还撑个屁啊……”

夕蕴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那么歇斯底里地哭过骂过了,刨开心事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是一直捂在心底里,早晚会让伤口溃烂的。她骂得很痛快,直到周遭原本黑漆漆的林子里,忽然被火把熏亮。

“咦?什么情况?”

有一群人就像凭空而降般的出现,为首的是吴越;站在最后,面色骤寒死死逼视着她的是展越浩。

她看到他嘴角带着笑,寒气逼人的笑,认识至今,他们吵过、互相仇视过、也互相无视过,但越浩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她笑过。

“跟我回府。”

四周人很多,大部分是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展越浩扫了眼谦镇,拉过夕蕴跨上一旁的马儿,完全没有情感起伏的语调。夕蕴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听到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是清脆的马鞭声,又好像是幸福崩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