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科研中心，云踏星一头钻进了医疗舱，没有几个小时的功夫，他是出不来了。
莽破闲来无事，跑到村寨看农兵和移民们垦荒凿石，幼时的经历，让他对这一切都感到亲切。忽而，他盯着一个奋力劈砍石块的壮汉看了片刻，转身向着逃生舱走去。
“告诉神使，我要出行几天，让他在这里静静等着就是。”对着看守逃生舱的人交代一句，莽破便又驾驶着逃生舱匆匆离去。
他回到了狄风城城主府，走进秋清韵小院里的时候，两只雪猊正在陪着她晒暖，一左一右趴在秋清韵软榻两侧，乖巧得很。
黄芸香也握着老太太的手，不停摩擦哈气，很是体贴。
看到莽破进来，黄芸香赶紧站起身，规规矩矩立在了一边，两只雪猊见只有他，懒洋洋趴在那里未动。
野兽的直觉是最灵敏的，它俩现在跟云踏星亲得很，对于曾经很熟悉的面孔，爱搭不理。
秋清韵感觉到了院内气氛的不同，微微张开眼睛，看到莽破咧着大嘴对他笑，也笑着坐了起来。
“儿啊，你不是很忙么？娘好得很，你不用老往这里跑。”
莽破挠挠头壳，憨声道：“我听人说过，云踏星没事就陪您聊天，我这真儿子回来了，这几个月还没陪您几次，这哪里说得过去？”
秋清韵微笑着摸摸莽破的脑袋，他已经蹲在旁边，把秋清韵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和娘说。”莽破扭头对着一旁的黄芸香说道。
黄芸香赶紧点头，走出了小院。
“娘，咱们回乱石山看看吧。”莽破看着秋清韵，认真说道。
秋清韵愣了一下，脸上的微笑渐渐隐没，“乱石山？你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了？”
莽破把秋清韵的手握得更紧，“我今天看到一个人，他很像那个独眼龙。”
“独眼龙？”秋清韵的脸色一下苍白，把手从莽破怀里抽了出来，抱住自己的双肩轻轻颤抖起来。
“你说过，我出生就差点被摔死在石头上对吧？我刚才看到那个像独眼龙的人，正在凿石头，你说，他凿的那块石头，是不是就是我差点摔死在上面的那一块呢？”莽破往前膝行几步，把秋清韵揽在了怀里。
秋清韵知道这当然不可能，莽破只是触景生情，随口乱说罢了。
“莽儿啊，你爹……”
“我没有爹，只有娘！”莽破打断了秋清韵。
秋清韵笑着摸摸莽破的脸颊，点点头，“那匪首，硬说你不是他亲生的，要摔死你，可你这长相和他……。这还不是怪他自己么？他何时把我当人看？喝多了，把谁都往我身边推……”
秋清韵说不下去了，眼睛失去了神采。
“娘，我知道你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咱娘俩过日子的时候，哪一夜你不是在哭？”莽破又把秋清韵抱紧了一些，“娘心里的疙瘩，儿子没本事，去不掉，但那座山，儿子今天出息了，要炸了他！”
“炸了它？”秋清韵吃惊地看着莽破。
莽破用力点点头，“对！炸了它！炸了那个魔窟，让那些王八蛋的鬼魂都没有地方停留！”
秋清韵伸手在莽破些狰狞的脸上轻轻抚摸了几下，轻声道：“好，我儿说怎样，就怎样。”
话音未落，云踏星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莽破！你这混蛋不地道，这种事也不跟我说？自己偷偷跑来？”
莽破心中一惊，看着气冲冲进院的云踏星，讶然道：“你不会连我想什么都知道吧？”
云踏星一把推开莽破，把秋清韵揽在了怀里，“我只是在治病时心里难过，很难过，赶紧跑出来，却发现你不见了，赶紧开着飞行器追来。幸亏你们还没走，刚才我又听到你的话，当然知道你要去干啥啦。”
秋清韵看着依然鼻青脸肿的云踏星，心疼得赶紧轻轻抚摸，“这不是莽儿打的吧？莽儿你怎么能这样？”
在她心里，除了莽破，还没人能和云踏星一较高下。
“怎么会是我打的？娘，你偏心也不能偏到这个程度吧？”
莽破的玩笑话疏解了有些悲戚的气氛，三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可是，儿啊，什么叫炸了它？”秋清韵又问了一句让莽破和云踏星都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话。
在这个连火药技术都没有的世界，炸的意思只是木柴崩出火星子而已。
乱石山作为曾经的土匪老巢，在寒阳帝国一直是不祥之地的代称，自从边军一把火连土匪带百姓全部烧光，民间就一直传说山上有千万冤魂在徘徊，以至于今天有人从山脚下走过，都会觉得寒意凛然。
莽破和云踏星自然不会去信这些，而且云踏星还带着秋清韵上去过一次，不照样健健康康过了好久。
出发前，云踏星还和莽破仔细商量了这一行该做什么，如何做，让莽破本计划就是埋几颗炸弹一炸了事的计划全泡了汤。
为此他俩还专门跑出去踩了一遍行程，确定诸般情形都和自己计划无差，才真正踏出城主府。
这一行，其实不仅仅是为秋清韵割断过去，也是为莽破驱除心魔。那些年少时的经历，对莽破的影响根深蒂固，他没有变成嗜血如命的杀人狂魔，已经很对得起天下了。
以莽破如今的地位，再出巡外地已不是几架牛车就可以打发了的，除了自己领地内的仪仗、随从，附近州县都已得到先行通告，一见莽神旗幡，立刻都把辖区内最好的车驾候在行辕后待用，驻军和衙门也都派出百十随行陪在一旁守护。
而且除了极个别人，没人知道莽神已经更替，行进的队伍越来越庞大，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云踏星这个败家子，把莽破塞在车厢内，说什么真神露面就不值钱了，要保持神秘感，自己在外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走一路撒钱，把老百姓对莽神的好感又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这一次上乱石山，不是来忆苦思甜的，而是要从根本上把这个邪恶的地方抹除，当然这也借了莽神的名头。
神使云踏星说莽神接到枉死百姓的诉苦，抱怨乱石山凶煞太多，缠绕不去，如果乱石山不被荡平，他们将永无转世之机。
莽神将施展大法力，一举抹除整座乱石山，驱逐恶煞，开释无辜冤魂。
这事一路走一路传，再加上拿了钱的百姓呼朋唤友一起来发财，很快就沸沸扬扬，传遍了周遭方圆数百里。
待到达乱石山下，已是七日后，跟行的百姓官兵达到了数万之多。
将上山路径一封，莽破终于扶着秋清韵走出了车厢，云踏星赶紧上前扶住另一侧，三人一起慢慢向着山上走去。
老百姓不知道为何大神伏妖还要带个老太太，也不知道莽神还有个亲娘活着，但既然真神和神使都对老太太那么尊敬，那这个老太太一定不凡，一定是天母降世。
也不知哪个机灵又活泼的百姓发出了“天母”的叫喊，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就都跟着叫了起来。
云踏星灵机一动，百丈神身又立在了三人身后，随着三人缓缓上行。
这一下，整个山脚下都沸腾了，要不是官兵数量够多，狂热的百姓都要冲上山，和真神来个零距离接触了。
走出一百多丈，估摸着老百姓已经听不见三人的声音，秋清韵才狠狠瞪了两个儿子一眼，佯怒道：“看看，看看你们弄得，自家的事，怎么弄得天下人都跟着起哄？”
莽破无奈地看着云踏星，一切都是他的主意，要按莽破的意思，开着逃生舱过来，埋下几个炸弹，就和娘站在远处看爆炸便得。
云踏星不以为意，仰着脑袋乐呵呵的，“我们可是神！全天下的神！家事就是天下事！不让老百姓领略一下神威，还怎么让老百姓信奉，甘心做事？”
秋清韵不知道莽破和云踏星有何事需要老百姓去做，还以为这是他的托辞，白了云踏星一眼，“你的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到哪里都是鸡犬不宁。”
“那可不！”云踏星更得意了，“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不符合我云踏星的性格。”
看着越说越臭屁的云踏星，秋清韵笑着在他脑壳上敲了一记。
假意装痛，云踏星揉着脑袋对莽破挤眼睛。莽破看着心情大好的母亲，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来到了伤心地，顿时明白了云踏星的真实用意。
云踏星已经和他讲了上次陪母亲来这里的经历，那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痛苦，如果这次还是这样，负面的情绪绝不会随着乱石山的毁灭而消除，反而会更加深地镌刻在心底。
如果是以欢快轻松的心态看着磨难之地覆灭，也许一切都会随之烟消云散吧。
随意走了一圈，莽破也特意和母亲讲起那些难得的母子相伴趣事，逗得秋清韵咯咯直笑，路过望乡的山坡时，秋清韵像忘记了这里是哪儿一样，快步走开了去。
莽破和云踏星互视，都咧嘴一笑。
这一路，上得快，下得也快，一两个时辰，秋清韵和莽破算是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
回到山脚下，秋清韵上了车立刻往远处行去，围观的百姓也都被驱赶到了离乱石山十里之外。
人群更加激动了，都知道真神要施展大法力，把乱石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突兀的乱石山，像高塔一样矗立在这片大地上，没有了嘈杂的百姓，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默默注视脚下两个渺小的人类。
很快，这个巨人就会成为原光星历史中的传说，一座被神怒毁灭的恶山。
一辆大车停在山脚下，里面放着炸山所需的一切。
莽破和云踏星把郭兵他们带来的爆炸物，全搬到了这里。他俩一人一只超能枪，走几步就在山体上打一个洞眼，把高爆炸弹丢进去。所有的炸弹，都被他们设定为遥控起爆。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超级晶石？”布下炸弹的时候，云踏星突然问了一句。
莽破一顿，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里开凿的岩洞那么多，我不记得在这里发现过红色的晶石，即便不把它当能源物，当宝石也是很漂亮的，不会被埋没丢弃。”
云踏星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们一炸山，炸出无数超级晶石来，宇宙大战立刻就要开始了。”
莽破浑身一哆嗦，瞪了云踏星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赶快打洞！”
“呵呵，我说说而已，哪儿有那么巧。”云踏星一枪射穿岩石，丢进去一枚高爆炸弹。
焦躁不安的老百姓们，等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乱石山有任何动静，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胆子大的都开始鼓噪是不是莽神和山神打起来了，要不要过去看看啥的。
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耗尽时，低沉厚重的声音从乱石山隆隆而出，紧接着变成云端滚雷，再然后就是炸响在耳边的晴天霹雳。
只不过短短一瞬，围观的百姓耳中就只剩下“嘤嘤”的尖锐细鸣，他们全部暂时失聪了。
高耸的乱石山，先是整个山体原地跳起三尺，而后像被捏爆的浆果一样四散炸开，偌大一座山瞬间变成无数拳头大的碎石，呼啸着射向四面八方。
大地也在乱石山跳起的时候，像水面一样掀起了隐隐可见的波浪，迅速卷过所有人的身体，把他们冲得七歪八扭。
老百姓们吓得惊声尖叫，他们还以为莽神抹除一座山，就是让它突然不见，哪里知道是弄出这般大的动静，简直是要掀翻天地砸碎寰宇。
但他们的尖叫，彼此之间谁也听不见，都失聪了，还怎么听？
天上的碎石在飞，地上的百姓也如炸窝的蚂蚁一样，四散奔逃，生怕那些落石会掉在自己头上。
雨点般的落石坠回大地，在地上来回弹跳几下便互相撞击着，慢慢停止滚动，短短二十几个呼吸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
乱石山没了，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方圆几十平方公里，成了一块填满了碎石的荒滩。
逃走的百姓回头时，只看到莽神和神使搀着老妇，站在碎石滩的边缘低声细语，不多时，他们便乘着马车，向着远方驶去。
惊慌失措的百姓回到曾经的乱石山所在，这里就像被折断了根的石笋，犬牙交错的断茬历历在目。只是这石笋太过巨大，绕上一圈也得十几里。
归行的车队一直沉默着，秋清韵怔怔坐在车内，两眼低垂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踏星和莽破陪坐在他的身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时候，只有秋清韵自己放下心结，才能算开始摆脱往日梦魇的纠缠。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清韵突然抬头，像是梦醒般长长舒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一手抓起莽破的手，一手抓起云踏星的手，都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好了！娘已经想通了，你们该娶媳妇了！”
“啊？”云踏星和莽破都在紧张地等着秋清韵讲出舒心话语，谁知道老太太竟然说出这么完全不搭界的话。
秋清韵淡淡而笑，抓着两个儿子的手，“娘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就该是你们的事了，娘想抱孙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没完！娘的事还没完！”云踏星高声叫喊，作为星际纨绔的他，怎么可能大好年华去生孩子，那是四十岁以后才考虑的问题，还有十几二十年呢！
莽破见识过星海世界的灿烂，而且还在血腥矿场有那么大一个摊子，绝不宜过早成家，跟着在一边点头，“就是！娘的事还没结呢，我们的事不急，不急！”
秋清韵见两个儿子都对婚娶有深深的畏惧，也知道这事不能太着急，凭他俩现在的身份，娶个九国公主都嫌委屈了自己，更不能草率。
但他俩都说自己还有事情未了，心里很纳闷，“儿啊，娘还有什么事？乱石山不是已经没了么？”
“乱石山没了，可红叶村还在，我们要去红叶村！”云踏星又开始活泼起来。
秋清韵一下子呆住了，继而慌乱起来，“不能去！红叶村不能去！我……我怎么还能回去？”
老太太慌慌张张在车里站起，竟要在车未停的情况下跳下去。
这可把莽破和云踏星吓坏了，赶紧抱住她的腰，又把她放回到了软座上。
“娘！你看这是谁？”云踏星大声叫着，把手指向了莽破。
秋清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看着莽破没说话。
“娘！这是谁，你说啊！”云踏星的声音急躁起来。
“莽……莽儿啊？还能是谁？”秋清韵喃喃道。
云踏星急得猛拍脑门，他的思路和秋清韵就不在一条线上。
“这不是莽儿！是莽神！”云踏星叫道。
“莽神……不就是莽儿么？”秋清韵还没转过弯来。
云踏星心里一着急，也不跟秋清韵绕弯子了，“娘，莽神是谁？是整个九国的唯一真神！真神是您儿子！他陪您回家省亲，您还怕什么？有一个真神儿子，不该带回家给父老乡亲们看看吗？光宗耀祖啊！”
一说到光宗耀祖，秋清韵稳了下来，轻轻点头，似乎认可了云踏星的说法。
原始落后的社会中，光宗耀祖是最值得自豪的事，谁都想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