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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嘴里的奶茶惊悚地变了味,任远情不自禁地将身体歪向空旷处, 和身边的人加倍拉远了距离。如此犹不安心, 但好在手中的奶茶杯从内向外透着热气,聊胜于无地阻拦了他的全身僵硬。

任远:“为什么这么问?”

盛骁直直盯着他:“你升学请客那天, 在西矿招待所, 吃完饭出来咱俩上错车了, 记得吗?”

任远:“我和你,上错车?”

他每个月少说得喝断片儿个一两次, 醉酒的经历比不醉酒的经历多得多, 小时候哪年哪月喝醉过早就忘了。

根据长久以来的反馈, 他喝醉之后给周围人带来的困扰顶多是个子高难扶, 架子大难说话而已,一般不会有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但,如果只有他和盛骁在一起,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幸好灯光昏暗, 他不用演得太经心, 轻轻“哦”了一声, 做了个回忆起来的表情,点头问:“怎么了?”

盛骁咬着吸管,道:“你说你不喜欢女生。”

塑料质地的奶茶杯在交叉的手掌中被无辜地捏变了形, 任远全力以赴,却仍丝毫回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为什么会跟盛骁说这种话?

一转眼,他打算好了, 准备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风轻云淡地将原因归结于当时正处于青春期的他不小心接触了什么不正常书刊,受了点刺激,对思维造成了短暂的影响,再加上人一喝多了酒就喜欢自命不凡地胡说八道……然而盛骁一边吸着奶茶,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才发现,他说不出口。

“说过吧?”盛骁牙关一松,放过了奶茶的吸管,看上去还要说些什么。

局面脱离了他所能掌控的安全范围,不管盛骁要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他在脑子里掰着手指数升学宴过去了多少年,却怎么都数不明白。

他喝醉了,盛骁酒量和他半斤八两,也清醒不到哪儿去才对,可他说的话盛骁竟然还记得。

这些年来,是否他们每一次见面,盛骁都会想起?

他一个字没说,盛骁已开始发表见解了:“其实,那时候我……”

“打住。”任远赶忙阻拦,不小心将杯里的奶茶捏得溢了出来。

没关系,他知道自己不会喝了,并且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主动避嫌,不会再碰这些东西。

“我还有事。”任远道,“得走了,改天再聊。”

盛骁意外:“啊?”

任远说着已站起身:“这边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律师办不了的我再给你想办法。我今天来历城还有其他事,刚一下飞机就被你抓来了,现在真得走了。”

“哦,对。”盛骁问,“你要去哪儿?”

任远望向广场外:“我自己打个车过去就行了。”

他天未亮时动身,中午方至历城,整个下午打电话联系得手机烫手。没想到真的见了面,撇开破事不提,闲话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要告辞了。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这一天经历了什么。

出租车司机问:“哪儿?”

任远低声催促:“先走着,往前开。”

汽车起步,他没有回头,肩膀倚在车门上,惊魂初定,闭起了眼。

多年之前,他听人讲过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是他爸的同事说发现有人在井口附近偷煤。

要知道,一块两块的原煤不值多少钱,要偷非得数量大了才值得跑一趟。偷煤的人趁夜骑了一辆三轮车,被发现时车上已码放好了几个麻袋,一见有手电筒照他,吓得蹬不动轮子,弃车而逃,丢下的车和铁锨化作了巡逻队的牛肉烧鸡和热酒。

其实那些年常有游手好闲的人来矿井附近小偷小摸,大到设备,小到管线井盖,敢偷什么的都有,偷煤可谓是目光最短浅的一种。巡逻队见得多了,通常懒得扭送到派出所,随口吓唬一通,能刮多少油就刮多少油出来,充当罚款便罢,但怎么罚也不如一辆三轮车贵,更不会像外面传言的那般用什么私刑。

他听了啼笑皆非,轻蔑地想,胆子这么小也敢出来做贼?

他清高得不得了,连这样的小毛贼的三轮车换来的烧鸡鸡腿都不愿意啃一口。

现在他懂了。

真的有胆小又放不下执念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贫困,揭不开锅已久,想趁谁也看不透的夜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浑水摸鱼。可他暗度陈仓挖空心思换回来的东西比煤矸石还不如,既不能吃喝,又不能换钱,还得打扫出整间整间的心房置放。

投入和产出悬殊,他比偷煤的人目光更短浅。

不但短浅,他还担着巨大的风险,绝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否则风起于青萍之末,任何风言风语都有可能将他和他的家人推到风口浪尖,继而将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他也不敢让盛骁本人知晓,他明白一切未经允许的觊觎都是无礼的冒犯和亵渎,他担忧自己无法负担的后果会使两人间曾经欣然的交往变成盛骁不堪回首的回忆。

他不可以被灯光照见。

风一吹,草一动,他仓皇地弃了三轮车和铁锨,不比其他贼高明多少。

戒酒了。

不能戒也要戒了。

他可以帮盛骁牵线、搭桥,他也可以铺好路、自掏腰包替他打通关节,在他朝上走的一路中,曾经认真地考虑过如何才能跻身于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之中——也许有生之年形势到了,他能见到一份修改法律的提案,到时他就投上一票。这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可他今天才知道,他常在河边走,鞋早就湿了,再走下去,说不定有一天盛骁会连高中时抽屉里的花样点心和饮料有一份是谁雇人悄悄塞进去的都知道。

对他而言,那无异于砸碎他的盔甲,把他钉在烈日下曝晒。

他带着满腹的深明大义和冠冕堂皇远道而来,最终却如好龙的叶公一般——在真龙现身的滂沱雨夜,在电闪雷鸣间,龙还没有开口,他已落荒而逃。

可悲可笑,堪载史册了吧。

乘客一上车,司机就打上了表,稳稳当当地往前开,可开过三个路口还不见那人说到底要去哪儿。他忍不住有点儿犯嘀咕,心说这是往城外开啊,不会遇上了个死心眼的想打劫吧?这天才刚黑,也不好作案啊!

再说他车上可是有联网报警的,大过节的,小伙子千万别想不开呀!

司机趁着看后视镜的工夫瞥了一眼,见那男人坐在隔离网另一侧的副驾座上,腿蜷得有些可怜才能完全收进车里,光看这体型,就丝毫不具备灵活作案的条件。另外男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怎么样,身体倚靠在车门上,抬起了一只手,用手掌遮住眼,垂下的头发又盖住了他的手背,只露出半张清秀的脸。

怎么看也不像穷凶极恶之辈,想来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

又开了一小段路,司机终于听到那乘客开了口:“去机场。”

“妈耶,”司机左右看看,道,“你不早说哦,刚过了红绿灯。这条路单行啊,下个路口左拐。”

“好。”乘客很好说话,转头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隔了良久,他带着鼻音问:“师傅……能不能给我两张纸巾?”

在派出所里闷了大半天,出来呼吸混了尾气的空气都觉得新鲜,盛骁步行往医院走,路上顺手把奶茶杯往蘑菇桶里一丢,打电话和同事商量换了个班。他腿长,步子大,不紧不慢地随便走走,没用多久就到了医院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预感,感觉沈俊彬离发火不远了。

今天没有一个人高兴,无论是被打的还是他这个打人的,也包括经手处理的警察和医护,甚至连跟他情同手足的任远帮他忙活完这一摊子事后都不愿意听他废话了。

他被嫌弃得很冤枉,其实他真没多少废话,只是偶然想起他之所以和沈俊彬在一起,之所以在现在这个局面下仍不想离开历城,任远当年为他开拓了思路的醉后一言功不可没。

任远早他一年读初中,那时少年老成的任公子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初中课程很难,你得好好学。到了初中他一看,哟,真的很难,别说100了,平均分考85都困难。后来任远上高中了,又回过头对他如是说,他自己升上去后一看,也不知道是被任远说准了还是课程难度本就如此,他像受了诅咒一样,分数再下一个台阶,从此任远说的话他总免不了多掂量掂量。

他被训练出了条件反射,以至于任远说自己不喜欢女生时他脑子一懵,继而认真地拆分开这句话品了品,读出一种“男生居然还能喜欢男生?”的新鲜意味。

如果不是那一晚,他到现在可能都没开这个窍,如果那话不是出自任远之口,而是其他无足轻重的人说的话,他也不会这么当回事。

毕竟他想失足太容易了,一般来说,真轮不到哪个不甜又不软的大男人。

当初听说了这个刺激的想法,他提上日程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可就他那时候认识的人而言,目之所及一个个都知根知底,包括但不限于袜子几天没洗、穿什么样的内裤、用哪根手指……算了,总之,他一细想就干呕不迭,捶墙不止。

在他拍墙锤地时,无意间遗落下了一粒种子,扎根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有意无意地纵容了它的存在,任它悄然生长数年。

就在他以为它娇贵,挑土,长在他这儿不开花也不结果时,他遇见了沈俊彬。

他在千篇一律的日子里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香气,低头一看,它厚积薄发,已于天寒地冻中一腔孤勇悍然开放,热烈而芬芳。

盛骁转头到处看了看,前后左右没有一个店面能给他思路,让他萌发出可靠灵感,福至心灵想出带点儿什么上楼可免他家那株带刺的玫瑰发火。

顶着寒风站了一会儿,身上酸痛的地方更酸痛了。

他说不清自己图什么,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这些年过得太过安逸了,周围人都微笑得刚刚好,唯有程金鸣的表情正好碾了他的某根神经。

可能是他这几天压力太大,草木皆兵,等不及律师一步步取证上诉。

也可能是程金鸣倒霉——除了他本人之外,沈俊彬在说不出充分、合理的依据下偏袒谁,谁就活该倒霉。

盛骁无事可做,也无别处可去,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被又干又硬的枝条扎了头顶数下,懒得闪躲。

如果沈总监扫描仪似的把他扫一圈,问起来他这一天都去了哪,要老实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