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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崔骞

京城东部的金纹街上, 商铺云集,天气逐渐回暖, 这里的生意也跟着逐渐热闹了起来。

尤其是售卖笔墨典籍的铺子, 因为春闱将近,格外生意兴隆,连带着字画典籍的铺子也非常热闹。日日可见一群读书人进出不止。

按规则, 新帝登基的第二年, 都要有一场恩科。这两年大周皇位更迭频繁, 科举也比往年密集了。对读书人来说, 是天大的好机缘。

熙熙攘攘的气氛中, 只有金纹街最北头的店面略显冷落。这里都是古玩金玉的商铺, 这种铺子, 生意从来没有什么旺季淡季, 讲究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一间名唤星罗楼的古玩铺子前,店伙计和掌柜的正在店门口,搬了椅子懒洋洋晒着太阳, 瞅着远处生意兴隆的书籍铺子,一边任意说着闲话。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一个中年男子快步向着这边走过来。

男子衣衫普通,只是粗布质地,还打着两个补丁,面目更是平庸之极。掌柜的只扫了一眼,便知道不可能是自家店铺的顾客。但是男子垂头弯腰,两手合拢在胸口前, 那里似乎鼓鼓囊囊的,而且一路走来,虽然竭力镇定,但不经意之间左顾右盼,还是显露了一丝紧张。

是来售卖东西的!而且这幅模样,多半是当了贼。也不知道是偷了家里老婆的嫁妆,还是偷窃他人的赃物?

掌柜的古玩珍宝行当浸润几十年,早已修炼出一双火眼金睛。

男子还没走近,便将他底细揣摩出大半。

他目光一扫,旁边的店伙计立刻会意,迎了上去。

不多时,在星罗楼的店内,这灰衣中年男子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两片流光溢彩的东西来。

掌柜的接了过来,细细查看。触手冰凉,光泽剔透,看质地似乎是两片琉璃,但极少见这样透明的,一片碧绿色,宛如美玉,一片海蓝色,堪比宝石。

琉璃制品在眼下并不算稀罕物,但如此精纯,透过可以清楚照见背后的人影,而且色泽匀称亮丽,确实罕见。

中年男子低声道:“这可是内造出品的东西,绝对市面上少见。您老给个价钱。”

内造的?掌柜的翻覆两遍,并没有看见内造的标志,但幸好没有标志,不然不好出手,若抹去痕迹,会破坏整片东西的完整性,大大降低价值。

鉴定了一番,掌柜的不经意问道:“你手中还有吗?”

“只得这两片,没有再多的了。”中年男子说道。

最终,掌柜的伸出一只手:“二十两。”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双方以二十七两银子成交了。

中年男子压下狂喜的心情,将银子点数清楚,塞进怀中,迅速溜走了。

店伙计忍不住问道:“掌柜的,这东西来历只怕不是那么清白……”他们是京城的老字号,一般的东西是不肯收的。

掌柜笑了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来历清白的东西,不过之前广凌侯为太夫人庆生,在咱们家定制的那个百寿桃的盆景,正缺颜色鲜亮的东西装点儿花盆呢,把这个镶嵌上去,不是正合适吗?”

店伙计想了想,那盆景是一百粒儿红玉雕琢的寿桃,衬着碧绿的叶子,底下镶嵌这个,可不正合适。

那可是今年店里的头号大生意,务必做得风光体面,而且东西割碎了,也看不出来历。立刻拍马屁道:“掌柜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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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内。

秦诺散了朝,在乾元殿例行召见了几个臣子。

眼前之人是辟东营的现任统领詹子平,他是个面目刚毅的中年男子,原本是副统领之一。他是这个品级的武将中难得的底层出身,而不是勋贵世家子弟。早年在北疆出生入死,立下不小的功劳,从一个普通小校一路攀爬晋升到中层军官,被郭家看中,提拔到辟东营任职。虽然郭家对他颇为拉拢,但也算不得嫡系。

在秦健谋逆的那天夜里,是他及时拨乱反正,约束属下不得参与叛逆,又前往丞相府告密。

这一举动总算救了辟东营内的部分人员性命,不至于让整个辟东营彻底消失,但是内部的大清洗是免不了的。

他因为告密有功,暂时以副统领的身份代理统领之职。

这个提拔其实颇为险恶。辟东营大多数是郭家的死党,这家伙当了告密者,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辟东营好,但是告密这种事儿,尤其在崇尚铁血忠贞的武者群体中,绝对是个被人鄙视的活儿。

霍太后的这个提拔,未尝没有进一步削弱辟东营,将之除名的打算。不过后来秦聪骤然病重,也顾不得这些手段了,才没有后续动作。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虽然只是暂代统领之职,詹子平竟然干得很好。营地内极少有反对之声,足见其日常威信了。

秦诺看过相关的资料。他对剩下的同僚安置妥当,对不幸被牵连清洗的同僚,哪怕是昔日有芥蒂的,也尽力救援,虽然成效甚微。这两年来,奔波军中,吃足了闭门羹。

之前戴德耀在神兵营门前的屈辱,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而且他自己的俸禄和财产,也大多用来接济牵连身死的同僚眷属了。至今还住着租赁的房子。也是因此,朝中对他颇有些议论,纵然及时回头,还是跟乱党沆瀣一气什么的。

秦诺继位之后,将其正式提拔为统领之职,并下令招募新兵,扩充营地。

重整辟东营,将之收归己用,是秦诺在军中的第一步。

臣僚对他提拔辟东营的行为虽然有些异议,但在霍东来率先转变方向之后,也没有太过反对。毕竟秦健叛逆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如今的辟东营几次大清洗,郭家的势力早已被一扫而空。

秦诺这个时候接手,再施加恩典,绝对是雪中送炭了。

詹子平恭声禀报着近日辟东营扩充之后的事务。秦诺听着,非常满意。

“朕这几日会将原本裁撤到北军和南军的两支兵马撤回京城。”

詹子平身形一颤,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道:“皇上恩典,辟东营上下无以为报。”

辟东营被发配到北军和南军中的士兵,大多都被充入陷阵营这种地方,当敢死队使唤的。如今能被召回,无疑是饶了性命。

这两年发配的士兵已经阵亡了不少,但换一个说法,经历两年多的生死沙场还没阵亡的,几乎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正是秦诺如今所需要的。

他希望将辟东营在今年恢复到六万左右的编制,这算是他能掌握在手中的最精锐的力量了。

又谈了几句,秦诺命他退下了。

詹子平出了大殿,殿外的阳光灿烂至极,他一向冷静刚毅的面容也有些软化。

在寒冬中蹉跎了那么久的时光,如今终于有了一线光明,怎能让人不欣喜?

皇帝虽然年轻,但已有明主之象。辟东营上下,终于能走回正确的道路了。

“詹将军今日心情不错嘛?”

一声清朗的招呼声从旁边响起。詹子平收敛心神,转头望去,他微微躬身,“崔将军,久见了。”

对方颔首回礼,笑道:“真是久见了。”

“听闻辟东营近日连续扩招,我在南方都听到了消息。”

“蒙皇上恩典,重整旗鼓。”詹子平坦然说道。

崔骞还想说什么,殿内许敏才匆匆出来,笑道:“崔将军,皇上召见。”

崔骞这才施施然进了乾元殿。

长身玉立的青年从殿外踏入,秦诺只觉眼前一亮。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崔骞了,但还是忍不住为之赞叹。

他突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之前秦聪会跟眼前之人传出断袖的绯闻了。

崔骞生得实在太出挑了,清秀俊雅如含雪之梅,一双星眸中微带忧郁之色,顾盼间却又天然一种风流蕴藉。那身平西营深红色的制服穿在身上,更衬得他腰身柔细,风采翩然。

崔骞是如今的平西营统领,禁军五卫的五大统领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二十一岁的三品将军,在大周历史上不算空前绝后,也绝对是凤毛麟角了。

能有如此成就,大半要得益于他的出身,崔骞母亲是西宁长公主,景耀帝唯一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所以从血统上来讲,崔骞算是秦诺的亲表哥。

他的父亲是瑞国公崔靖。崔家也是世袭名门。只是比起同等级的门阀来说,子弟单薄了些,几代单传了。崔靖本人当年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文采风流。被西宁长公主一眼看中,当了驸马,夫妻两个感情很好。可惜崔靖出使南陈时候,因故身亡。西宁长公主听闻噩耗,可怜她当时正身怀六甲,当场小产血崩,撒手人寰。临死之前委托皇兄好好照看唯一的儿子。

景耀帝对这个妹妹一向怜惜,立刻将才四岁的外甥接进了宫中,放在皇后膝下教养。

所以崔骞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跟皇子也没什么差别了。

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在景耀帝之前的体面,崔骞这个外甥,比秦诺这种不得宠的皇子要强出百倍去。连秦勋都无法相提并论,可能也只有秦泽这种得宠的能勉强相较一二吧。

他从小跟在秦聪身边,两人童年时候是玩伴,启蒙之后是伴读,霍太后对这个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也极为钟爱。

有着这样的背景,成年之后,他入军中历练,很快青云直上。景耀帝对他百般宠爱,没有几年就提拔为平西营统领一职了。

甚至景耀帝生怕崔骞在平西营施展不开身手,又专门将原本属于南陈东部的两处港口的水道通关权限划拨给了平西营负责。

两处港口虽然不是最顶级的商贸之地,但也坐落在交通枢纽上。光凭着水上关卡货运,平西营就日进斗金,每年轻轻松松进账几十万两银子。

所以,就在神策营这些同袍还在靠着开设斗场来赚外快的时候,平西营已经盆满钵满,压根儿就没为军费装备这种东西发过愁。

虽然后台硬、晋升快,奈何崔骞毕竟太年轻,资历有点儿都难以服众。

所以上位没多久,他便自请北上,想要在北朔的战场上博取战功。却被当时的帝后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北朔的战场太危险了!这几年朝中不少高品级的大将都在那里折戟沉沙。

而崔骞又不肯放弃上战场的打算。两相权衡,最后他去了镇南将军府为副将。

南陈虽然大体上平定了,但残余势力割据南部数郡,再加上还有一些心怀故国的地方势力时不时起义叛乱,需要兵马镇压。在南方的战场上,大周兵马占据绝对优势,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全问题。

如今历练数年,积累军功足以服众了,才返回京城。

“臣平西营统领崔骞参见皇上。”崔骞单膝跪下。

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秦诺失神了片刻,才道:“平身吧,崔卿这几年辛苦了。”

崔骞站起身来,嘴角噙笑,宛若含情:“南陈战场之上,不过一些微末小贼,算什么辛苦,若有一日能与北朔铁骑沙场对决,竞逐生死,才可显真本事。”

崔骞侃侃而谈,他从小到大在宫中长大,皇帝面前从来不拘束,无论是景耀帝还是秦聪,在秦诺面前也是一样。

虽然他跟秦诺算不上相熟,在记忆中,这个蠢笨的家伙不过是个最不起眼的皇子。除了那一次意外,两人的交集很少。但那件事之后,他又很快离开了宫廷。

秦诺笑道:“崔卿还惦记着北疆呢,只怕太后不舍的,皇兄泉下有知,也必不会同意朕让你去冒险。”

提起秦聪和霍太后,崔骞一阵黯然,他去了南方战场不久,就听说了宫中生变的消息,本想着立刻返回京城,奈何一开始霍太后认为并不是时候,命他安心在南方效力。之后京城局面开始紧张,南陈偏偏又好死不死的起了叛乱,他身陷战局,难以走脱。

“朕正想询问此事,这几年,南陈地方叛乱此起彼伏,究竟何故?”秦诺正色问道。

大周攻陷南陈首府建邺城已经超过十年了,裴翎以铁血雷霆之势镇压地方,恩威并济,很快将四方靖平,南陈抵抗势力几乎都集中在了最南部的几个郡,那里依然在伪帝的控制之中。

之后北朔南侵,裴翎北上。由朝中宿将宇文彻出任镇南将军一职,继续攻打南陈残余势力。一开始战事也算顺利,南陈的地方势力被不断压缩,从六郡之地到现在不过残余两郡,当然,陈帝又在后方开拓了乌理国的势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但战场上捷报频传的同时,南陈原本的郡县,这几年却开始不停地爆发叛乱。这些已经在大周控制之下十多年的地方,按理说应该已经习惯了新的统治者才对。

尤其这些年里,朝廷眼看着南陈小朝廷越发式微,自觉南陈收服日久,所以逐渐收敛了以强迫镇压为主的政策,对南陈地方的门阀多方安抚,甚至科举也允许南陈的士子参加。但政策和缓了下来,叛乱反倒增加了?

镇南将军府如今驻守建邺城,二十万精兵足以横扫任何势力,但是依然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叛乱势头。甚至连建邺的城内叛乱都爆发了好几次。让秦诺大为惊讶。

大周对叛贼的镇压极为严酷,每一场几乎都杀戮无数,从南军每十日上报一次的奏折上,秦诺看得直皱眉头。最近因为要征伐南陈,秦诺将历年的奏报都翻了出来。

虽然奏表之上,只是简单了说了些斩杀叛逆极其眷属多少多少的数字。但这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充满了血腥的屠杀啊。

他命兵部将这几年的南陈奏报统计了一下,可以说,叛乱的增多,而斩获的数量,也在不停增加。

一开始,他甚至怀疑,镇南将军府是眼看着战事不多了,想着牟取军功,甚至杀良冒功。但大周这时候对军功的认定非常严苛,杀良冒功这种事儿,偶尔侥幸能成功一次,次次如此,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