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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热血犹在

再说杨宝儿去了南都都察院,他向钟水斋索要五品将军戚英姿一案的记录资料, 钟水斋心道, 我的麻烦来了, 叫你们也一道麻烦。

钟水斋将接应杨宝儿的事宜尽数交给了庆王的小舅子祁玉,祁玉当然知道戚英姿案件的档案里都有些甚么东西,他大大方方将东西拿出来, 还特意点明,“杨大人, 这里头可有叛将戚英姿的认罪书, 杨大人看仔细些, 看看这认罪书有没有假。”

与此同时, 祁玉奉上的还有戚英姿手写的几卷佛经,这些佛经杨宝儿是知道的, 那时候沈约病了, 戚英姿每日坐在廊下给他抄经祈福。

接了东西, 杨宝儿开始仔细研对戚英姿的笔迹,戚英姿的字迹并不太好看,对于多年写字的人来说, 这种字没有模仿的意义。对于不常写字的人来说, 戚英姿的字又多了一份诚心和真善,起码她在抄写佛经的时候,是非常之虔诚的。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 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兴许是戚英姿将经书写在对沈约的心动之间,杨宝儿细细看了那手抄卷的一字一句,又觉羡慕沈约,沈约有人牵挂。

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

贝兆楹不再见徐乐乐的面了,烟波楼依旧封着,唐纵收了徐乐乐的三十根金条,徐乐乐等于白送了。

冬生留在了宁波城内,他自那天见了徐乐乐身后的那个小丫头,他就每天盯着徐乐乐,白天盯,晚上盯,一刻也不肯放松。

“喂,那人是你妹妹?”有人拍冬生肩膀,冬生猛地扭头,见一个穿窄袖布衣的姑娘趴在他身侧,“我觉得你跟着这个老鸨子没用,她都七八天没出门了,你想做甚......”

“嘘!”冬生指着院墙之内,“你看。”

徐乐乐的确是没出门,可不出门也不耽误她会客,这八天里面,徐乐乐一共见了十三人,七女六男,七个女子都是她烟波楼的姑娘,大概都是来诉苦的,说烟波楼封了,没地方讨生活,要徐乐乐给个说法。

徐乐乐也没甚么说法,一人打发了一点银子铜钱,都驱散了。还有六个男人,这六个男人是分道来的,每天晚上来一个,冬生起初怀疑这几个人都是这个徐花魁的恩客,可后头冬生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几个男人都是抬着箱子来的,至于箱子里是甚么,那就不知道了。

今天又来了个箱子,徐乐乐收了箱子,反手塞了一张银票出去,冬生瞧不清徐乐乐塞了多少钱给抬箱子的小厮,傅默宁一颗石子打出去,打在那小厮的手上,箱子‘砰’一声落地,小厮手中的银票也飞了。

箱子落到地上,发出巨响,徐乐乐赶紧打开箱子,瞧里头的物件,冬生与傅默宁趴在墙头,“佛像?”两人对视一眼,“这佛像有什么用?”

“行了,咱们走吧。”傅默宁扯冬生,冬生道:“慢着。”

那小厮拣了徐乐乐给的钱,徐乐乐挥手,小厮低头走了。

等小厮一走,徐乐乐拿开箱子头层的佛像,她那箱子里头都是铜钱,成堆的铜钱。傅默宁看了,问:“她换这么多铜钱做甚么?”

冬生摇头,“我也不知道。”

冬生和傅默宁轮流监视徐乐乐和贝兆楹,可惜贝兆楹不仅足不出户,贝参将完全是关门谢客,谁都不见。贝兆楹渐渐收了声息,徐乐乐反而家里川流不息,今天被瞧见这么许多铜钱,一文一文的,冬生告诉唐纵,而傅默宁先告诉了沈约。

听傅默宁这么一说,沈约第一个想法就是徐乐乐在帮海盗运钱,海盗们缺甚么,或者想和谁做交易,交易就在烟波楼里进行,唐纵封了烟波楼,所以他们现在很不方便。至于徐乐乐一下子拿出来的三十根金条,也不是她徐乐乐的私产,而是贵客们拿出来的赎金。

唐纵听了消息,则想,这徐老鸨子大抵是活腻了,老鸨子做不够,转行当海盗去了。唐大都督原本想将徐家抄了,再把这老鸨子一抓,一了百了。

但冬生说:“徐娘子帮海盗运钱为什么要换成铜钱,这很不方便啊,金器银器玉石都比铜钱方便,他们为什么弄这么多铜钱?”

唐大都督的思维又开了一层,运钱?恐怕不止于此。那这婆娘到底是在做甚么?唐纵再一想到马世远和贝兆楹冤枉齐大有的那三十根金条,唐大都督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在运钱,他们是在私铸,铸了钱再运去海上,这帮人抛开了南京和北京的官署,他们在私铸铜钱。

唐纵原本想把徐乐乐那小娘子抓来问几句,现在又觉得不必了,他准备去找贝兆楹,马世远啃不动,贝兆楹还是能被他啃掉几块附骨肉的。

贝兆楹住在宁波城内一处老宅子里,地方不大,占的位置倒好,那是贝兆楹的父亲早些年购置的。唐纵一人到贝家的时候,贝参将正在院子里吃螃蟹,金秋九月才过,那螃蟹又肥又美,唐大都督一人一马过来,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贝参将一瞧见他,好像蟹黄都能把自己给梗住了。

“贝参将,好兴致啊!”

贝兆楹原先想叫人看座,后来又站起来,急忙令人打水净手,“大......大都督,您怎么......”

唐纵笑眯眯看着贝兆楹,“贝参将,咱们聊两句?”

下人的洗手水刚刚打上来,贝兆楹就轰走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全部散了。”然后请唐纵往书房里去,唐大都督在桌边坐了,“螃蟹?本督也爱吃。”

唐纵坐在桌边,伸手去掰螃蟹,贝兆楹连忙送上小钳子,又斟上酒水,“我令人给大都督蒸一笼蟹黄包子来。”

贝家后院好一餐忙活,厨房里热气腾腾,小厮们换了桌上凉菜,收拣一番,又铺上新菜,唐纵啃了三只螃蟹,吃了两只小笼包就不吃了,贝兆楹在一边伺候,“大都督,怎么?”

“不吃了,本督饱了。”唐大都督就着一盆热水洗了手,说:“人呐,吃了这顿还有下顿,别总想着一餐就吃成胖子。”

要进正题了,贝兆楹点头,“大都督说的是。”

“既然本督给贝参将指了条明路,贝参将怎么还要暗夜行船,如今依旧明面上打劫,这是生怕锦衣夜行,辜负了自己的一身富贵锦衣?”

贝兆楹低着头,“大都督哪里话,下官听不懂。”

唐纵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来,“这是你们私自造的吧,请金匠融的?这是黄铜?依照本督愚见,我朝宝源局的工匠都不如你们请的工匠能耐,瞧瞧这成色,可比嘉靖朝官署制的铜钱都要似真的。”

其实唐纵手中这一把铜钱并非纯铜所铸,这是掺了假的铜。唐大都督仰着头,说:“海盗们缺钱我能理解,他们要买.枪买炮,还要买命,买人家的人头命,让人给他们卖命,总归是要钱的。至于你,贝参将,本督就不懂了,你也很缺钱吗?你为我大明朝服役,难道朝廷快饿死了你吗?”

海盗们要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当然要钱,贝兆楹也觉得自己不缺钱,先不说他爹给他留下不菲的家资,后头他自己又升了参将,更是不缺钱。再说下头还有源源不断的孝敬,贝兆楹一直觉得自己甚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可在他花钱送礼解决戚英姿之后,马世远就不放过他了。马世远要买宅子,自己出钱,马世远将萧家的庄园买了,后头要扩建,自己出钱,马世远放个屁,自己都要出钱。

贝兆楹想,上了马家的贼船,这是下不来了。等到马世远和谢家的人合伙开地下钱庄的时候,钱就真的不够用了,马世远好赌,一晚上少则需要三千两,多的时候能输掉七八万两银子,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他贝家的钱堵不住这个窟窿,贝兆楹此刻就是想关上门,也来不及了。

可不花钱堵住窟窿又不行,他贝兆楹还有把柄捏在马世远手里呢。等到马世远和徐乐乐联合起来为贝兆楹和海盗头子牵线搭桥的时候,贝兆楹就知道自己完了。山穷水尽的一天提早来了。人去赌,兴许还有救,人若卖国的话,那真的离死就不远了。

贝兆楹被马世远弄得精疲力竭,今日唐纵一来,他就想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脚下是泥,前方是海,再也没生路了。

“大都督,我这里有马世远强占民田的证据,还有马世远和叶明的交易证据,在嘉靖十一年到嘉靖十五年的五年间,马世远偷偷给叶明送过多少粮食,其中还有很多是用我大明的官船运送去海上的。”

贝兆楹要不就不开口,开了口就源源不绝,“马世远给庆王妃送钱,送香料,他给南都都察院的钟水斋也送钱,还给浙江的镇守太监薛国义送钱,银子都是我出的,我这里有账本。”

唐纵心里很轻松,果然分化是最好的手段,狗咬狗的大戏,从古看到今都不腻。

贝兆楹攻击了马世远,这可以看作是他们决裂的一个初始点,等他们的矛盾进一步爆发的时候,就不再是几本账册的事了。

曹令君与崔蓬在烈港等了几日,崔蓬问:“唐大都督怎么说,有没有兵过来?”

在崔蓬与曹令君等到第十天的时候,宁波的援兵来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宁波卫参将贝兆楹,他手里有宁波卫兵士近两千人。

贝兆楹带兵来围攻烈港的时候,曹令君去迎接,崔蓬倒是有些尴尬,她没想过此生还能有和贝兆楹共同作战、再次联手抗击海盗的一天。

春生问:“公子,你们是老熟人?”

是的,崔蓬和贝兆楹当然是老熟人,他们在宁波卫共事了很多年,以前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嘉靖十年,游击将军贝兆楹和戚英姿共同抓获了海盗头子赖苞,后头游击将军贝兆楹升职,同为游击将军的戚英姿原地不动,可以说,正是从参将贝兆楹节制游击将军戚英姿的那天起,他们才从战友成了仇人。

崔蓬自己是这么想的,至于贝兆楹是怎么想的,她就不知道了。

贝兆楹带兵过来援助曹令君和崔蓬,战争的指挥权归谁?贝兆楹要交给崔蓬,崔蓬看曹令君,曹令君说:“贝参将照旧来吧,我和崔先生都配合贝参将的行动。”

贝兆楹又看一眼戚英姿,他其实没想过戚英姿还能回来,崔蓬接收到了贝兆楹的眼神,略笑了笑,她心道,这么客气做甚么,你的兵,我还能抢走不成?

烈港停泊倭寇船只三十三,其中十三艘有重炮,贝兆楹问:“怎么攻,是强攻还是?”

曹令君道:“船上多火器,强攻死伤太大,还是分批次攻打。”

“嗯,先派遣一支先锋队,活捉叶明,后头就好办了。”崔蓬道:“请贝参将借我一支五十人的先锋队,我带人先上。”

贝兆楹没甚么理由不同意,事实上贝兆楹也觉得自己应该同意,有人抢着去送死,自己还拦着么?虽然唐纵交代过了,说人最好都活着回来,可打仗嘛,哪能人人都活着回来呢?

贝兆楹的心眼子又活泛起来了,他想,戚英姿死在这里,与自己也没关系。有曹令君作证,是这个女人自己要去的,不是自己让她去送死的。

贝兆楹为自己的精彩算盘感到高兴,同时又感到可耻。

次次都是这样,嘉靖十年,他们联合去活捉赖苞的时候,戚英姿一个女人潜在深海里,他带兵去收尾,打扫战场。

六年后,还是如此,她先去送死,自己打算接着送她个马后炮,贝兆楹很有些不高兴,自己身为一个将士,身为一个男人的血性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