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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雪(5)

此时笼中只剩了青龙,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时又悄然不见。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应该能飞到库木城吧!”侧侧抚着朱雀闪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谷里幽幽北风回旋,朱雀抖了抖身,蓦地从她手里挣脱,一飞冲天。

两处凝眸望北斗,一行书寄思千行。她与紫颜,这般遥遥相望的日子,还要继续耐心地坚守下去。

这年冬天,侧侧没有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龙袍上。朱雀传信之后,她想起紫颜已无法再回信,索性断了念头,尽心绣着剩下的每条金龙。

她很用心,绣出的纹样也很华丽,只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呢?侧侧每日带了这念头入眠。她想不出为何用了更繁复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样衣那种妙到毫巅的感觉。绣毕六条金龙后,她心头越来越彷徨——那龙袍有生命,有灵性,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为什么她看到它时,只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直至她清理紫颜与凤笙的两个布偶,看见它们身上的夹缬纱罗彩衣,花纹间流淌脉脉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这些清丽的纹样没法与龙袍的精致比较,却是她怀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当见到就是一片欢喜。

相较而言,她确实花了无数精力在龙袍上,但那其中没有丝毫个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为君临天下的帝王绣这件龙袍。绣龙袍或是绣帷帐,她一样会花同样心思,只要这是进入文绣坊的敲门砖。

龙袍绣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对它的轻视,内疚和后悔已然来不及。

紫颜若在身旁,会笑她的浅薄吧?每一张面容,都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像是在与冥冥中的神灵交谈,容不得半点马虎。侧侧幽幽地想,也许正因如此,他没有多余的情感去彷徨、犹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样坚定地走他想走的路,从最初的时候起。

她渐渐懂了紫颜,懂了姽婳,他们是同类的人,向往那种巅峰的感觉。是的,正如十师会上,去的那些风流人物,她未来的师父青鸾也是一样的人。而她,如今只有遥遥相望。

侧侧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放弃就是认输。如果是紫颜,跌倒了也会若无其事地爬起,轻拂去衣衫上的浮尘。她拾起绣针,若她能令剩下的纹理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有历经世事的洞明,也许可以让这件龙袍与样衣一样,有属于它自己的人生。

就当在给紫颜绣制新衣。一想到他,她满心悦然,持针的手如拨弄管弦,笙簧天籁清越流淌。仅有灵性是不够的,唯有蕴了心底里的深情,让那灵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能耀出婉转流离的美。

像一个人的真情真性。

这件龙袍,应锁入她曾经的寂寞徘徊、无助哀伤,密密叠叠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换过一身卓然风姿,把荒芜的日子折成缎地上满绣的风景。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开得格外艳丽,春雨淋漓之后,娇红满坠,门前落成一条花径。侧侧不禁停了刺绣,悠悠地倚在窗前听翠羽飞鸣,在空谷里振起回音。

花径的尽头,依稀看见当年从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来。

这一年殊无波澜,龙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绣完工,仅剩剪裁滚边等活计。临近春节,文绣坊又差人送来一些织绣衣料,侧侧知是绮玉的心意,特意选了自己缝制的绉绵小袄相赠。此时她心境平和,闲时流连拂水阁和洞天斋翻书赏器,每每归来再看龙袍,就有新的领悟。

等又到一年春来时,一件宝光四射、气韵完备的龙袍终于制成。那日正值侧侧孝服期满,蓬勃的阳光暖暖地遍照山谷,她恭敬地在坟前磕头归来,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祷告过了,将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蜕壳重生,变成另一个自己。

是离去的时候了。

侧侧简单地整理了行李,把绮玉给的龙袍绣样碎片和自己缝制的袍子一并收拢,又把紫颜带回的绣谱妥贴藏好,扎在青花布包裹里。

离开沉香谷前,她放飞了手中的青龙,凝望那只鸽子带去多日思念,如离弦的弓箭,听得见内心的脆响。她就要去到遥远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样自由高飞在蓝天。

半个月后,依照绮玉留下的地图,侧侧辗转来到了文绣坊所在的安城云凤街。

当街立了一座形制华丽的三间四柱琉璃牌坊,上书“绣冠天下”四字。往里走,迎面先过一青石桥,桥下是四五亩之大的荷花池,亭亭净植,清新的莲香扑鼻而来。再是一道连绵的粉青高墙,中开一红漆铁皮大门,门前古树繁蕤,交柯连阴。远远一望,内里屋宇沿丘陵起伏,飞檐连亘,鸳瓦排云,直有千余间之多。

进到门内是一面夔龙团草镶金边的影壁,其后的院落雕梁画栋,繁花茂竹,仿佛误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该看何处佳景。

侧侧被引到厅堂中,刚一坐定,听到络纬机杼声如蚕噬桑叶不绝于耳,似乎作业的绣坊就在不远处。她漾过一丝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帘,正奇怪为何见不到一幅绣作点缀,门外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绮玉穿了天青绣花纱衣,未进厅中笑声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该来了,正叫人为你准备厢房呢。”侧侧忙起身谢过。

两年不见,绮玉眉宇间逾见英挺,她抬手接过侧侧递来的包袱,笑道:“你来得不巧,坊主出门去了,恐怕要再过十几日才能回来。你也莫担忧,这里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闷。”说笑完了,顺手打开包袱,拎起那件金灿灿的龙袍端详。

侧侧先是失望,见她拿出龙袍又兀自紧张,揪着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是初次由织绣师评判她的绣艺,任这龙袍如何金鳞夺目珠彩照人,倘若听到绮玉一句叹息,再华美的衣裳亦蒙尘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遗憾。

“没想到你能赶得及满绣龙袍。”绮玉捧了龙袍沉吟。师姐妹中有这般快手的,不过十指之数,文绣坊今次迎来的不是庸碌之辈。

“哎?”侧侧心想,这算是赞语了么。

“龙为牛头蛇身鹿角、虾眼狮鼻驴唇、猫耳鹰爪鱼尾,你绣时可曾留意?”

侧侧摇头,她只顾绣法创新好看,至于龙纹绣样完全依照样衣而做,未曾深思。“那龙袍上这九条龙,又有什么讲究?”

“姿态有所不同……”侧侧涔涔汗下,没想绮玉当头一问就难倒了她。

“你可知什么是行龙,什么是云龙?正龙、坐龙、升龙、降龙、团龙又是什么?”她捏起龙袍随意一?,“你最先绣的是右肩上的正龙吧?”

“是。”

“这条龙的绣工紧密不一,之后几条的纹样柔和许多,想是你最初手生之故。”绮玉眼角扫到了云纹与海水的变化,又笑了,“你用心将这里变过了呢。

只是,你是依据牡丹与灵芝的寓意绣的?”

侧侧汗颜道:“我……不知道……”

“牡丹加玉兰、海棠,意即‘玉堂富贵’,折枝牡丹寓意富贵接子,缠枝牡丹是延年富贵,牡丹团花则是富贵团圆。而灵芝加上蔓草是指延年长寿,加寿竹就成了灵仙祝寿。你用了牡丹与灵芝,寓意是富贵长久,倒不算用错。”

侧侧松了口气,没想到个中有偌大深意,她以往由了性子乱创花样,颇为自得,如今才知道如错会了涵义,反会贻笑大方。

是她小瞧了文绣坊,于织绣一道,她仍是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说到底,今次她一心想赢得夸赞,殊不知真正沉迷于绣道的人,想到的始终是技艺上更高层楼。绮玉的一番话,令她反省过往的错失,游于艺的境界,首先是真诚地热爱此道。她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绮玉温言道:“你拿到的绣谱仅有绣样而无文字,能一个人摸索到这个地步,已是相当了得。其中奥妙久了自然明白,现下也不必太急了。老实说,这些织绣里的诸般名堂,唯有师父口传身授才会知道,将来有的是日子。你天赋甚高,不必被我这几句话吓着。”

侧侧赧颜道:“侧儿学艺不精,能来文绣坊真是太好了。”

绮玉呵呵一笑,收起龙袍,牵了她的手往绣坊里走,“我先带你里外走一遭。真是怠慢,光顾了念叨,忘了一起见过师姐们。来——”

进到绣坊内院,扶疏掩映中数十间大屋整齐排列,绮玉拉过一个绣工,嘱咐两句,那人领命而去。

“你没法用花楼,有没有怪我故意刁难?”绮玉特意命送去沉香谷的花楼织机,其实是第一个考验。她笑吟吟地望了侧侧,这丫头能否体会她的用心良苦?

“是侧儿笨拙,岂敢怪罪六姐。”侧侧道。若花费辰光琢磨,未必不能使用那台提花机,只是人单力薄,无人指点,她有心亦无力。

绮玉点头,“别说是你,文绣坊内外除了坊主,没人可以独自操纵那台织机。”

侧侧一愣,明明要两人才能运转的织机,青鸾竟能一人控制?

“这就是坊主今次为何不在的缘由,她设计了新的织机样式,特意去吴霜阁寻丹眉大师,请他依样打造出来。如果坊主的设想无错,今后再复杂的提花纹样,也能一个人完成了。”

侧侧默然不语,她终于认清了与青鸾间有如天渊之别的落差。她尚在为绣完一件龙袍沾沾自喜,青鸾已经走得更高更远,她甚至沾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袖。

是的,青鸾,这个要成为她师父的人,绝非寻常的女子。

“师姐她们都在了。”两人踏入偏厅,锦屏铜炉,绣墩玉几,古朴的陈设看得出主人家性喜雅致。数个神仙般的绰约女子坐在扶手椅中,侧侧立即低首欠身,朝众人施礼。

绮玉见她已先行礼,忙领她到了为首的两人跟前,“这是大师姐夜笳和二师姐仙织。”

侧侧恭敬地叫了两声,抬头凝看。夜笳不苟言笑,裹在一袭银灰色凤纹绢衣中,一张脸生得冰雕玉琢般无可挑剔,十足的冷美人模样。听了侧侧的问候,夜笳微一颔首,并不多言。

身边的仙织穿了秋香色?丝大袖衫,巧笑盈盈地对了她道:“你就是侧侧?

生得像个瓷娃娃呢。”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侧侧只觉玉袖生香,掠过暗暗的龙涎之气。

“再来见过三师姐纱麟、四师姐瑶世,和五师姐珠锦。”

纱麟笑眼如星,瑶世乌发如云,两人穿得甚是素淡,一为玉色纱衣,一为青绸夹裙。珠锦则一身月白纺绸窄袖褙子,系了大红生绢缀金珠花裙,眉宇妩媚跳脱,绮玉刚报完她的名字,她就牵过侧侧笑道:“那年六妹回来,说你够资格做我们的七妹,果然是个可人儿。喏,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塞过一个嵌了红宝石的锦盒,侧侧不好意思地接下。

绮玉嗔道:“珠锦!你这么客气,叫我们怎么做人。”纱麟揽了珠锦的肩,笑道:“狡猾的小妮子,亏你平时说得嘴响,居然有这一手,让师姐们如何下台。”珠锦道:“你们只管破点财,也拿出点好处,新师妹进门岂有空手的道理?”三人闹成一团。

瑶世微笑,见侧侧不知所措,柔声道:“她们向来爱玩,你不用放在心上。”

珠锦连忙瞪眼道:“谁说是玩来着,你们不准小气了,否则坊主回来……”

纱麟插嘴:“给我抓着了——你就是想讨师父欢心呢。小师妹的见面礼我们一早预备了,只想在师父正式收徒时送。”珠锦道:“你舍得花钱就好。”她们两人一来一去斗嘴,侧侧挽了笑容想,以后的日子怕是很难冷清了。

仙织拍手笑道:“好啦,你们安静些,别吓到了侧侧。嗯,你带了亲手绣的龙袍,是么?”绮玉忙从包袱里取出,侧侧娇俏的面上微红,见她将整件宝光蕴聚的龙袍抖开,洒金挥彩,泻出一地的迷离光焰。

众人都不做声,纱麟和珠锦拈起衣角查看针脚,另几个只是注目瑰紫娇黄的绣线,一双双凤眼里瞧不出深浅。

夜笳点头示意绮玉,“收好了,等坊主回来看过。”又对众人道,“回去忙吧,再一阵贵妃的诞辰就到了,没辰光再耽搁。”仙织见她冷了脸不肯评点,便没有多话,向侧侧打了个招呼,拉过瑶世一齐去了。纱麟和珠锦朝侧侧赞许地一笑,也自离开,余下夜笳和绮玉两人。

“侧侧新来,六妹你多照应,尽快带她去各房认人,要手下人知道她是谁。”

“是,厢房早已备好,只不知……”

“她这个七妹有何差事,等坊主回来后定夺。”夜笳一眼看出绮玉的心思,淡然说道,“这几日你的活最繁忙,早早领侧侧走完了就好,别太累着。”

绮玉拉了侧侧告退。侧侧回想夜笳的神情,颇有些惴惴不安,她辨不出那无动于衷的表情背后,是否有一丝认同。不想让绮玉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扬起脸笑道:“敢问六姐,几位师姐平素里忙些什么?”

“唔,我们五人分工不一,各管着三百多号人。凡浴蚕喂蚕、分箔采桑,以及择茧缫丝诸事,由我调配管束,提花织造则是珠锦掌控,刺绣绘样由瑶世分配人手,剪裁镶补是纱麟负责,至于诸色染料,一并交给二师姐仙织。”

“那大师姐夜笳她……”

“她的事最为繁杂,既要承接宫中和民间的生意,又要约束百余名画工,还要收验我们所出的货。这些事本该由坊主和她共同看管,只是坊主最爱改造织机和新创技法,文绣坊的琐事一律推给了大师姐。我们说她名字里有个‘夜’字,就不得不没日没夜地辛苦赶工,唉。”绮玉无奈地叹气,一千八百多人的绣坊竟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前世是否如春蚕,到死方能丝尽。

侧侧沉默了一阵。她从未想到织绣要牵扯千百人协力完成,如她弃而不用的那台复杂织机一般,自幼熟稔的技艺突然变成她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令她心有隐忧。师姐们的勤勉亦让她汗颜,做好自己的本分已是不易,若真像她们一般,领了一众女工协作,她不知能否胜任。

“莫要担心,你的确天赋极佳,聪颖灵慧。”绮玉宽慰地望着她,“那件龙袍绣得很好,师姐们口上没说,心里已经认同了。只不过她们眼界甚高,想让她们赞你一句,还须多加努力才好。”

侧侧朝绮玉深深一拜,她轻轻一句鼓励有拨云见日之感,心头重压轻了许多。

文绣坊以前后九堂为中轴线,由穿廊绵连相接,左右分布各间作坊及居室、书房、花厅、厨房等建筑,四周则有溪水相绕,动静有致。屋宇皆用杉木建造,庭院内遍植松楠樟桧,蓊然秀郁,四时如春。

绮玉将侧侧带到各间作坊中,让她见过织工、绣工、缝工、染工等头目,一群姑娘妇人围了她打量说笑,直至绮玉捧出那件龙袍,她们才收了眼中小觑之意,安静不少。

各房里走过一圈,侧侧只觉翠绡红罗,满目衣锦。但见金梭织成日月,纤指翻转针线,七彩霞,千万色,裁就眼前一生花。

侧侧双腿酸软,身心俱疲,绮玉瞧了便道:“再带你去两个好地方,你见了准有精神。”

侧侧闻言精神一振,随她穿廊入院,看了满目的缤纷花草,静影浮光,走到一间大屋前。推门进去,一地锦绣如春风扑面,醉红疏翠恣意流淌。

“这间库房里天下各种料子应有尽有,你有暇就过来看看。”绮玉一眼收尽侧侧的惊喜,侧身让过一边。

侧侧迅速扫了几眼,见有雪色的鱼冻布、细滑的雷葛、黄白的蕉布、纯黑的木棉等,都是少见的布料,喜道:“这些从哪里搜罗的?竟比我家齐全了百倍。”

绮玉笑道:“除了坊主从各地寻来的,还有不少是宫里御赐,很多原是贡品,千金难得。”

侧侧不再说话,手抚了一匹匹绫罗绸缎,只觉一颗心有了安置之地,不由憧憬地遥想起未来的日子。

绮玉打开墙边一对紫檀四簇云纹透格门方角柜,“这是师姐们先前织绣的龙纹和龙袍,你来看看。”

侧侧疾步上前,爱不释手地一件件铺陈开来,龙纹罗地蹙金绣龙袍,缂丝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大红地织金妆花罗过肩通袖龙?袍,刺绣对襟金龙海水江崖纹龙褂,明黄缎洒线绣金龙花卉纹吉服……丹衣杏裳金彩撼目,她细看纹理绣法,痴迷得竟忘了身边有人,凝神半晌不动。

绮玉望了她微笑,在旁略等了一阵,又道:“隔壁还有好看的,一起来吧。”

侧侧如听话的孩童任由她牵引,来到右边一间错彩镂金的楼阁中,当面一幅立轴观瀑图勾住了她的视线。巍峨青山上,一注飞流浩然疾驰,其后依山傍水的深林中,有小屋偶露檐角。她立在画前看了片刻,那瀑布宛若织女天机织就,雪练般高垂直下,使极静的画布上仿佛溅起急促的水流。

她渐渐被吸入了画中,触手可及的是山间撩人的绿意。至于所谓用笔劲练、意境悠远之类的评语,想来竟觉得肤浅,只为这刻的入神深深陶醉。

“阁中的书画你尽可随意赏鉴临摹,全是坊主珍藏的真迹,小心一点就是了。”

侧侧粗略一瞧,四周摆放的均为历代名家作品,或甲金篆隶楷草行,或白描人物山水,或点染花鸟鱼虫,以前在拂水阁多少见过摹本。听说是真迹,她悬了一颗心,迫切地想一一看个分明。

绮玉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先在这里呆着,我让人准备接风宴,一会儿再来叫你。”

侧侧连忙谢过,等绮玉走后,她走到一边认真翻看起来。对了这些珍品,她身体里仿佛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与多年故交久别重逢,又如早已慕名的大人物此刻方有缘得见,忐忑得不知该兴奋还是紧张。

手边最近的画卷绘了一些幽花奇草、虫蝶蜂鸟的野逸小件,平易如廊前庭后的景致,因笔法工细中带有疏放,多了几分灵气。她取一件研看了,真迹果然与寻常摹本不同,墨之浓淡焦重清,用笔之描勾皴擦染,乃至赋彩设色的厚薄鲜暗,无不生气盎然,流动灵秀之气,将画者的本意淋漓尽致地描绘。

画卷里夹了一张花帘纸,上面列了细如蚊蝇的小字评语,侧侧一字字辨认,见写的是“妙得天真,一气贯通”,其后又有字迹不同的评价,写了“穷极造化,落墨为格”和“神妙俱得,气度超然,已尽其技矣”等语。

她揣测这是几位师姐的笔迹,另打开一卷山水来看。一幅岚雾缭绕的山林泉石,初看仅是出尘的山景,望得久了,心中犹有烟云开阖,仿佛神游空山,冥冥中忘乎所以。

侧侧看得心生欢喜,再凝眸去看师姐的评语,一人云“如狂草泼墨,笔下可见其纵情诗酒,磊落有冲天之志”,另一人则说“坐忘山水,胸无丘壑,无斧凿之痕,而得其精神”。侧侧凝睇了画意良久,怦然而动,禁不住润了笔墨,在后面添了一句“天机之功,不在其形”。

写完,她的脸倏地一红,看了墨迹未干的纤秀字体渐渐融入到纸中去,仿佛听见泉水飞溅,在面上扬起一片清凉。

望了如山的画卷和藏于卷中一张张写满评语的纸,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清晰可辨的小径,蜿蜒地向了一座座山峰的顶端延伸。此时她忽然感受到紫颜初入沉香谷时的兴奋,那种迫切要学尽一切的渴望,在她的心底蔓延。在文绣坊的头几天,侧侧的日子过得清闲,每日翻书阅画,看女工们弹棉纺纱,织布染衣。雪白的长线如一道道冰幕,将前院后舍遮掩串连,张眼即可见玉色兰香。

等她熟悉了门户,四师姐瑶世分了十个绣女在她手下,要她赶制尹贵妃诞辰的霞帔。侧侧拿到花样一看,霞帔上绣的是龙纹,不由深为疑惑。她这几日读过织绣纹样的画谱,皇妃与皇后用的霞帔虽同是深青质的织金?丝纱罗,但皇妃应绣凤而非龙,唯贵为皇后者,才能用织金云霞龙纹。

“四姐,尹妃这件霞帔的图样,怕不是内廷弄错了?”

瑶世慧眼星闪,望了她笑道:“这是小皇帝命内廷的画师所绘,断不会弄错。”

侧侧似有所悟,捧了不合礼制的绣样,在厢房中思索良久。两个时辰后她走出屋,召集所有绣女。

初次对了十个比她年长的人说话,侧侧眉宇间并未露怯,按心中设想说出诸人的分工。

霞帔长五尺七寸,宽三寸二分,所用的?丝俗名即称“缎”。侧侧从库房取锦障了一匹深青织金缎料,铺在桌上道:“今次想请诸位用压金彩绣来绣这件霞帔,需要的捻金线和五彩云纹的丝线都在这里,四人用钉金绣云霞龙纹,余下的人各选三四种颜色的丝线,以平针绣纹样内的轮廓。”

众绣女见侧侧挑了圆金、木红、灰绿、月白、宝蓝、雪青、鹅黄、缃色等近三十种丝线,纷纷咋舌。有个叫占秋的绣女,自恃是青鸾的挂名徒弟,当即说道:“七手八脚的,又用这么多颜色,可不就乱了。”

侧侧在作坊中已瞧过十几人分工作业,闻言微笑道:“这里有我绘制的整张绣样,你们依次而绣,绝不会混淆。”众绣女凑来看了,一幅绢素上手绘了霞帔光艳富润的纹样,又用线头扎出不同丝线的次序,端的是妙思巧构。

众人无话,照了侧侧的想法,先将绣样描到缎子上,固定好了绣绷,两两对面坐定。十指玉笋穿金线,锦缎上顿时起了旖旎春风,一针针争妍斗艳。

侧侧瞧了一阵,见她们绣得大致无错,就走出去央厨房为诸女煮绿豆莲子汤。炉火起灭,侧侧的心随之降了急躁火气,用心地盛起一碗碗汤,如刺绣裁衣般怡然。

和这些妯娌媳妇们好生相处,她会在文绣坊寻获很多新伙伴。侧侧如是想。

她怀了愉快的心思走回,笑容忽地滞在嘴边,绷架上的花样已全然换了模样。绣女们无动于衷地瞥了她一眼,整齐一致地绣着鸾凤云纹。

“你们……”

窃笑声从丝线背后传来,宛若冰花错落,洒了凌乱的一地。

侧侧走近,绿豆莲子汤放在案上,倔强地盯着诸女。占秋毫无愧意地端起甜汤,呼呼一大口,“好喝得紧,你们都来。”于是一众人懒洋洋品着汤水,丢下孤零零的绣样。

侧侧一言不发地捡起一根针,手起针落,将绣错了的凤纹一一退回拆去。诸女冷眼瞧着,见她退针的速度极快,连剪断线头的死针亦从容不迫地解开,手法熟练已极。

“喝完了汤,请重新绣。”侧侧不愠不火,淡然说道。

诸女面面相觑,不料她能如此沉着,迟疑地捧着碗。占秋丢下碗冷笑,和侧侧对峙相望了一眼,径自走了。余下诸女稍一犹豫,也放好碗去了。

“摆什么主子架子,她可还没入文绣坊的门呢!”

“想差遣我们,再活二十年吧。”

“就让她一个人去绣,看她能如何?”

幸灾乐祸的讥讽,故意扬了声给她听见,一句句如针刺人。侧侧抿嘴听着,是紫颜的话,定当付诸一笑。她歪了头,想到这里果然笑出了声,拍拍脸颊,深吸了口气。

绮玉进屋时,讶然发现侧侧一个人在刺绣,看了拆落在地的丝线,她明白几分,拉了侧侧的手道:“你的性子太温婉了!这些女工爱倚老卖老,有的仗了自己在绣坊呆了十多年,最瞧不起新进子弟。别说是你,坊主以前也被她们欺负过,不过她露了一手好武艺,就把这些人镇住了。”

“我虽会些拳脚,可明明是一家人,何苦……”侧侧停了针线叹道,“大家和和气气过日子不好么?”

绮玉打断她道:“你错了,有人的地方就不会简单。何况文绣坊一千八百余人,想过沉香谷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绝无可能。不怕告诉你知道,我小时不爱说话,甚至连爹娘也懒得搭理,每日沉默寡言,直到来了此地。你想,有三百人在我手下,不露一手强硬的手段,谁会服你?”

侧侧心想,若是姽婳,恐怕早就一不做二不休,尽数迷倒了事。她不是不会配制简单的迷香,可走到那一步去惩戒女工,就是她的失败。

真想换一张更冷静的面容,让文绣坊上下不再忽视她的存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