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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1)

紫颜喜欢崎岷山的这张脸。

这是白露和璧月两位大师共同营造的山园之境,若无崎岷山庄像飞来石镶嵌其上,崎岷山无奇无险,必会泯然众山。如今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借了朗朗月色两看不厌,正如佳人有了良伴依偎眷恋,置身其中,自然觉得心旷神怡。

沿了白石子路前行,一盏盏碧玉银灯迤逦浩荡,陪了众师迂回地进入一处高庭广院。山为苍穹,壁上嵌了数百颗夜明大珠,使黑夜如昼,繁星如织,光华亮彻整座庭院。瑶草琪花,金庭玉栋,遍地锦绣清奇。最大的楼台名曰“飞红”,有香罗铺地,轻纱缥缈吹拂,十数石阶层递而上。撄宁子领了众师缓缓踱上,细细熏风袭来,恍若仙境。

一架紫玉榻藏于绣帏中。榻下百花堆砌,七色迷离,却比不得一床衾褥妃红俪白,妖娆地缠在一个女子身上。紫颜、 姽婳、傅传红与青鸾皆是初见,不免屏住呼吸,凝望这云端中的女子。唯独夙夜远远隐在汉白玉的蟠龙柱后,像一个魂。

她懒懒不肯起身,在凝视中旁若无人地躺着,碧鲛绡帐随风飘然,吹向她袅绕流泻的青丝。撄宁子在帐前轻唤道:“湘妤,有人来看你了。”

湘妤不答, 姽婳闻到奇怪的味道,不由蹙眉拉了拉紫颜。紫颜亦觉那帏帐后的夫人面目一如夙夜,模糊不可分辨。墟葬沉声道:“湘夫人一向可好?”

撄宁子踏前一步,掀开帐子,惊得血色全无。墟葬一个箭步冲上,青丝之下,宛如真人的面孔不过是桦木雕刻,他的目光拗断在人偶脸上,叹道:“不出我所料,夫人出事了。”

撄宁子半跪下身,抱了那具人偶大哭,“究竟出了什么事?虞泱!虞泱!”

虞泱肃然闪出,默不做声扶起了主人。撄宁子老泪纵横,无力地指了人偶道:“是谁闯了进来?快给我把夫人找回来!”

璧月面无血色,几下奔至榻前,一按往昔设置的机括,竟失了效。他气得长须乱摇,手脚并用地一一试将过去,发觉当年打造的机关被人破坏殆尽,手法娴熟彻底,修复等于重建。璧月发白的面皮慢慢沉成青色,一掌狠狠地拍在地上,震得手指发麻。

紫颜等人眼见床榻边一片混乱,不知所措,皎镜愣神半晌,叹道:“唉,原以为今趟能把夫人救活,居然没了影子!我真是背运。” 姽婳闻言便道:“怎么,湘夫人生病了?”皎镜道:“岂止生病,简直同死无甚分别。”他偷觑了一眼,见墟葬在神神叨叨地卜算,璧月和丹眉在查探蛛丝马迹,悄悄拉过紫颜四人,轻声道:“夫人患了绝症,差不多死了四十年啦。”

紫颜等人面面相觑,皎镜得意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逗你们呢。说是死呢,她无念无识,一动不动,摸不到心脉,又没什么呼吸,和死也没甚分别。好在四十年前有位叫映袖的女医师,偕同当时的灵法师九伤,一同保住了夫人的魂魄。魂魄既没离开躯壳,就有救活的可能。这些年来,赴会的医师无不殚精竭虑要让她回魂复生,可惜功力不够,始终棋差一着。”

紫颜道:“湘夫人昏迷了四十年,十师会的本来用意,莫非只是要救活她?”

纱罗荡漾,空床上佳人绝踪,越发叫人遥想她的娇柔面貌。

皎镜道:“不错。山主对夫人一见钟情,数十年痴心不改,为怕夫人醒来后自己容貌衰老,附带提出,除了让我等钻研死而复生这难题外,也想想如何能长生不老。我十年前医术尚浅,赴会时光顾着戏弄其他几位大师,结果一事无成。

回去之后,想到湘夫人天仙般的姿容,活生生僵死在这张床上,心生不忍,苦苦参详了十年。唉,好容易想到个解救的法儿……”

姽婳摇头道:“听你所说,湘夫人一条命早去了大半,我看是药石不救,难活了。”皎镜瞪她一眼,骂道:“小妮子别乱说,她虽然闭眼多年,但脸上没有死气,比你更水嫩呢!” 姽婳脸一红,飞快地瞥了傅传红一眼,向皎镜啐道:“死光头,要想脸面风光,只须易容就好。湘夫人有易容师保驾,还有我们制香师熏香,能不美艳么?倒是你一出手就致命,兴许她留着的那口气就被你憋回去了!”

皎镜的耳环狠狠晃了晃,欺身过来,对姽婳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妮子,我看你肝肺风热,需要好好整治。” 姽婳周身忽地散出刺鼻腥味,熏得皎镜退避三舍,她呵呵笑道:“别蒙我,霁天阁门下熟知医理,你想整我还早呢!”

两人闹成一团,紫颜偏偏盯了撄宁子在看。傅传红拉了拉他,认真地道:“可惜夫人失了踪,不然若有机缘为她作画,兴许能看出她究竟有无生机。”紫颜回头道:“这个不难,你只需求山主把以前画师所作的画拿出来一看便知。何况若无生机,前几回的十师会上,那么多人难道真个看不出来?”

傅传红一想也是,紫颜话题一转:“传红,倒是有件事值得警惕。你不觉得这回诡异的事情太多了?”傅传红低头深思,紫颜于人影中寻找夙夜的踪迹,香光浮泛,夙夜也不见了。

青鸾听完众人所说,几步走上前去,拎起人偶身上的衣服端详。这些针脚线头俱是精品,但与文绣坊的神品一比较,差上太多灵气。墟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见她凝想,凑过来道:“有没有头绪?”青鸾略一迟疑,道:“你呢?”墟葬懊恼地道:“像是被人颠倒了阴阳,竟推算不出。”

撄宁子呆呆地坐在一旁的绣椅上望了星壁出神,异熹不时好言相劝,老人茫然不听。阳阿子与明月伴在他身后,等待众师得出结果。璧月和丹眉两人查验人偶的雕刻手法、床榻前遗留下的痕迹,时不时窃窃私语,眉间忧思不断。

过了一炷香的辰光,璧月拍了拍手,众人抬头望去,听他说道:“贼人该是内外勾结,掳走了夫人。”撄宁子听到“夫人”两字,迷茫的双眼渐渐清晰,哽咽道:“是么?可救得返?”墟葬忙拱手道:“山主放心,依卦象看,虽不知湘夫人下落,此刻却理应无咎。”

璧月点头道:“请山主即刻加强警备,不放任何人离庄。明日一早,容我带门人巡视全庄,必能寻出头绪。”丹眉亦道:“人偶木刻一望即知有多年功力,非常人所能为,恳请山主将此物交给在下,某当费一宿之力,查出此人是谁。”

撄宁子动容,站起身道:“这也能看得出?”

丹眉道:“只要此人在江湖上略有名气,必有刀刻手法传世。倾一夜之功,某与两个弟子当能看出他用刀深浅强弱,乃至与所有面世的木刻相较,便知一二。”

撄宁子道:“难道大师带了那些木刻器物不成?”

丹眉微笑道:“我等虽不敢夸口过目不忘,但凭三人的眼力,多少能记得经手赏鉴过的木质器物。请山主将此人偶暂时寄放我等住处,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山主。”

撄宁子沉吟道:“大师居然有如此功力,可钦可佩。就依大师所言,把人偶带回去吧。”

丹眉回首招呼弟子寰锵与镇渊,两人朝撄宁子行了一礼,恭敬地托起人偶的身子。霓裳与青丝叠荡而下,挽在汉子们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两个血性男儿心神一荡,恍惚觉得抱了触玉生香的温柔女体,眼睛不敢有丝毫亵渎,直勾勾往前方去了。

折腾了一夜,撄宁子身心皆疲,见酷似湘夫人的人偶被搬走,更是怅然若失。虞泱收拾完残局,过来请示道:“家主,夜深了,今日就到此如何?”撄宁子困乏地点点头,叮咛了几句,虞泱招来服侍的彩衣童女,令她们引十师返回青莲院。

直至众师离开,撄宁子一人孤零零地守了紫玉榻,若有所思地,像是在等待奇迹。

夙夜不知何时跟在众师之后,如鹫鸟在天空盘旋,瞅到时机就冲下云间。紫颜捱到他身边,淡淡地道:“大师,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既看出破绽,为什么不出手?”

夙夜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紫颜续道:“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还是忍不住。”

夙夜脚步顿停,像飘浮在山间的月影,朦胧笑意中有暖暖的光辉。

“你看出来了?”

紫颜望了望前方诸师,以极低的声调说道:“如果丹眉大师发觉,抬回去的不过是一张纸……唔,或者是一截断木,会不会带了两个徒儿打上门来?”

夙夜轻笑道:“你怎知是我?”

“能令墟葬大师卜算不出的人物,只能是灵法师。”紫颜笑眯眯回答,眼中的狡黠一如往昔,“虽然对方今次阵容强大,有灵法师之类的高手在场,但我觉得他们一定比不上你。”

夙夜笑意愈浓,“是你一直留意我,才能窥得破。若不是我知道此刻方圆一里没有灵法师在,真不敢随便就接你的话。”

紫颜调皮地笑道:“我猜,要是旁边有贼人在,你会封了我的嘴巴,叫我说不出话。”

夙夜点头道:“不错,封人言语最简单不过,一句咒语就可。”眼波流转,一刹那紫颜仿佛灵犀一窍被点通,依稀看清了他的面容。奇怪的是,紫颜隐约摸索到更高一层的易容之理,恍兮惚兮,有所思有所遗。

夙夜的微笑很快破碎在风中,恢复了莫测的容颜。

“不知道究竟有几人发觉不对了呢?”紫颜说道。

“十有八九都该发现了。”夙夜淡淡地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紫颜回想诸师的反应,放下了心,想到夙夜之前的话,道:“你叫我易容,好像该不止一个?”

“你既然知道要易容成谁,又来问我作甚?”

“大师你少不得要帮忙,不替我制住那人,我怎去易容?”

“那两人中,你挑好想易容的人了?”

“擒贼先擒王。”

“好,我出手便是。”

夙夜如流水般滑过紫颜身旁,墨袍后银白的图纹像无数眼睛,密切地注视着周围。

在前面陪了傅传红的姽婳忽地飘至,对紫颜道:“你和那个妖怪聊什么?”

紫颜饶有兴致地道:“他只是有法术,不是妖怪。” 姽婳一撇嘴,道:“这人太小气,连相貌也不给人看,谁敢搭理?也就你喜欢和他说话。”紫颜道:“刚才他让我看清他的脸,我想,能和他做个朋友,是蛮不错的事。”

姽婳道:“他有你俊俏么?”紫颜赧颜:“他的容貌不能以俊俏来形容。”

姽婳不甘心地道:“是不是个丑八怪,才不让人看?”紫颜忙摇头道:“哪里,他比我耐看,你若能看清,会爱上他也不一定。” 姽婳道:“灵法师跟和尚差不多,我才不会自讨没趣。”瞥了绣衣如云的青鸾一眼,嘿嘿笑道,“再说夙夜那般眼界,怎看得上我。”

晚春微凉的夜风踏过众人的脸,荡向浓黑的天幕。

午夜时分,紫颜悄然点灯,凝眸对镜。这容颜修改千百回,亦不觉得厌倦。

想到要与夙夜携手制敌,他深吸了一口气,如飞跃出巢的雏鸟,张开了轻盈的双翼。

他沾了一手藤黄,轻轻按在脸上,镜中之人,俨然地苍老了。

这一刻,无中生有,颠倒真伪,却最接近真相。

次日,原是诸师为撄宁子献礼的日子,偌大的天籁阁空空荡荡,喜庆的红灯笼寂寥地在梁上孤单轻曳。虞泱穿一身葡萄褐袍子,巡视阁里齐备的美酒与茶点,若是湘夫人安好无恙,此时的天籁阁里当有诸师竞艺,令人大开眼界。所谓不测风云、世事无定就是如此,难得遇上最后的十师盛会,仅昨夜看了夙夜一场变化,听了阳阿子一首曲子,热闹腾地就散了。虞泱只得向十师递了帖子,央他们将备好的礼物送至天籁阁,为沉闷孤清的楼阁增添一抹亮色。

璧月派所有弟子去修建万石园后,独身去了飞红台,墟葬得知也匆匆赶了过去。丹眉闭门不出,令徒弟寰锵抬去一只檀木书箱,上嵌青金绿松,纹样甚古。虞泱收了礼,打开见有漆盒、铜尺、玉砚、木俑、瓷碗等物,无不镂刻精美,巧夺天工。这些皆是吴霜阁数年来打造的器物,多为丹眉大师亲制,任一个放出去都价值不菲。只是一股脑送将过来未免稍显小家子气,虞泱嘴上不说,心下很是奇怪。

同样的疑问,寰锵在来之前问过丹眉:“师父不是炼了一把好剑,想要赠予山主?为何把这些小器物拿出来送人?”

那时丹眉掀开裹了宝剑的翔红锦缎,烟霞散尽,寰锵忽然听到嗡嗡的鸣响,像勇毅的剑士沧然悲鸣。寰锵铸剑多年,知道那是剑主有了不幸的预警。师父在赴会前已焚香祷告,为宝剑认了撄宁子做主人,如今剑鞘饮泣长鸣,正是提醒他们危机所在。

“这把‘破邪’,我自会交给山主,你先替我应付了虞泱。”丹眉如是交代。

寰锵按下心情,摸出一个一寸大小的枣核,上面竟雕了虞泱的半身像,神形兼备,栩栩如生。虞泱喜不自胜,乐呵呵收了,半晌无话,连赞叹也不足以形容内心震撼。寰锵笑道:“上回答应总管要刻一个,今次连夜赶制了一个,请勿见怪。”

虞泱慨然说道:“如此重礼,无以回报,岂敢妄加苛求?十年一诺,先生能记于心,在下感佩不已。此后无论有何吩咐,力所能及,总要替先生办成了才是。”寰锵客气两句,告辞离去。

十师里最早亲自来送礼的是姽婳,奉上蒹葭大师预备的一盒香药,由龙脑、白檀、都梁、苏合、合欢、甘松、辟邪、山苍子、 势揭华等众多香料合成一味,可保湘夫人躯体诸邪不侵,香气馥郁。虞泱忙收下了,一番寒暄,又问姽婳当初打算如何献艺。

姽婳叹道:“我备了数百味香料,原想借你庄里的香炉摆个‘十方香阵’,将山庄遍地熏香,三月不散其味,可惜……”虞泱听了,无限惋惜地道:“香炉有的是,约莫能凑出三四百座,要不然大师将香料拿来,我嘱咐人一一烧过去便是。”

难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师”, 姽婳心里欢喜,摇头道:“不成,这香炉的方位、香料的烧法、时辰分寸大有讲究。等寻回夫人后若尚有暇,我再花点心思,教你们布置罢。”

虞泱左思右想,勉强不得,只得应了。他办事煞是伶俐,不等姽婳吩咐,依旧打发庄客将庄内收藏的香炉尽数寻出来擦洗供奉,以伺后用。

姽婳刚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鸾领了文绣坊十数个姐妹走来,素服胜雪,愈加衬了眸如点漆,唇似丹琼。虞泱心头烦郁被驱散泰半,见她们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绣品,连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青鸾笑道:“这些是送给庄里上下穿戴的,不知够不够打点。”虞泱道:“够了,够了!大师太过客气。”青鸾道:“这是一点心意。还有这件绣品,是青鸾特意献给山主的。”众女展开手中千层轻丝织就的一袭衾被,经冰纬玉,叠雪笼纱,轻薄到盈盈一握,舒展开来却是十指春风,氤氲生霞。

虞泱神为之夺,眼不肯移,道:“这绣品可有名目?”青鸾侧头想了想,笑道:“就请虞总管起个名儿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绣如何?”青鸾道:“多谢虞总管赐名。等寻回夫人,这射目绣披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虞泱没了笑容,隐忍着把嘴边的话咽下。青鸾望着他,忽然敛容,肃穆地道:“虞总管,若我用针刺你的脸,你这张面皮究竟会不会破?”

虞泱大吃一惊,文绣坊众女将他团团围住,各持了绣针冷然相对。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惧这些女流之辈,只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撕破脸皮,当下苦笑一声,望了怀中的射目绣,道:“在下的面皮只此一张,绝无花假。大师何出此言?”

青鸾冷笑道:“别说你毫不知情,山庄里最近诸多怪事,你敢说不知由头?

山主现在何处?”虞泱道:“山主在销焰楼,今日傅传红在那里为山主作画。”

“傅传红?”青鸾吓了一跳,想那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对虞泱说道,“你若惦着山主对你的一丝好处,就乖乖带我们去。”虞泱叹道:“这原是本庄的家事,大师何必赶这趟浑水?”青鸾冷冷地道:“山主请我等赴会,为的就是替他排忧解难。如今他身陷险境,你倒有心情助纣为虐。”虞泱道:“你既然看破,我也没什么好说,你只管动手便是。”

青鸾捏针长笑,指了他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们既想致十师于死地,又找人假扮异熹,更掳走湘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时阁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狮子锦衣,微黑的脸上严谨不见笑意,正是撄宁子的儿子异熹。他见青鸾与虞泱对峙,悄然隐在柱子之后藏了。

拳风腿影。虞泱不再废话,一出手就是凌厉夺命的功夫,青鸾一时近身不得,指挥众女将他层层困住,车*战。异熹也不着急,冷静地守在旁边观望,很快,他看到姽婳一身红绡飘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鸾一臂之力。

异熹偷偷拾了一块石头,蹑手蹑脚地向姽婳走去。打斗声,叫嚷声, 姽婳完全没意识到背后的危险,专心致志地燃起了一炷香。异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后脑上砸了一记,待姽婳晕过去后,拿了香抛向虞泱。

“接着!”

虞泱见机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风将迷香带来的烟扫向青鸾。青鸾的视线有死角,不曾看清异熹丢的是何物,当即迎风猛吸了一口迷香,软软欲倒。余下众女有人看到,慌忙飞身来接青鸾。虞泱趁机溜开,拉了异熹道:“走——”

两人连奔带跑掠出数丈,虞泱道:“事情败露,你随我去见家主,看他如何吩咐。”异熹道:“我瞧她并没疑心到爹身上。”虞泱道:“迟早的事。十师果然厉害,早知不该让他们上山,多出一倍人力赶尽杀绝了才好。”

异熹点了点头,浓黑的眉上仿佛攒了一丝得意,慢慢地如浮云化开来。

销焰楼上,撄宁子正襟危坐,眉宇间愁思不减。傅传红见他了无心情,随手绘了一幅花鸟,瓦盆中团花锦簇,山茶、菊英、兰草数品争相鲜妍,又有一只红羽鹦鹉,尾如乌鸢,俏立枝头,扑翅欲飞。

全画逸气横生,传神备至,撄宁子默默看了,叹道:“累傅大师久候,区区心境已宁,请放手一绘。”傅传红点头应了,把绢画放在一边,请撄宁子在栏杆边坐了。

他端详片刻,心眼中充斥撄宁子的神形,依然难以下笔,脑海中频频浮现邂逅紫颜与姽婳的一幕。此时鸣鸟啾啾,忽然栏杆上多了两三只灰黑的飞鸟,对了傅传红的画唧唧喳喳倾诉。

撄宁子大觉新奇,转头凝视良久,赞道:“傅大师落笔潇洒,竟能以假乱真,佩服,佩服。”傅传红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见过太多高妙画师,以假乱真只是粗浅功夫罢了。”撄宁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几位画师也曾招蜂引蝶,只是十年方得重见,令人感叹。”

傅传红若有所思,持笔不语。他思想间,异熹和虞泱飞奔上楼,朝撄宁子行了礼,神情急迫。撄宁子喝道:“出了何事,这样慌张?”

虞泱向撄宁子拱手,道:“家主,青鸾大师对我等有所误会,想请家主出面调解。”撄宁子道:“没用的东西!青鸾大师是我的贵宾,怎能得罪?一定是你们的不是,给我回去好生赔礼!”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禀告原委……”

傅传红抬头望去,与异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顿如雪镜,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纷纷破茧而出,照得心头一片明亮。

与此同时,青莲院中闭门不出的丹眉大师正与两个徒弟讨论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围坐一圈,把人偶放于膝上。若不是贴近了看,配了华服美饰的人偶与真人无异,只欠了柔软的质感。当了师父的面,两个徒弟收拢了心猿意马,仔细地辨析下刀者笔力的强弱。

“这人偶有刀凿痕迹,终非良匠所为。”寰锵生性外向,说话声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镇渊,道:“你以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与寰锵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细看来雕琢粗拙,极少夸人的镇渊竟说出一句赞语。镇渊指了人偶的刻工道:“这人偶初看简单,其实刀法雅熔,有几处细到毫厘,连我也不敢夸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复看了几遍,道:“镇渊,你的眼力一向精细,不错,是我疏忽了。此人竟连颜面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来,简直不是凡人所为。”

寰锵连忙窘迫地凑近了看,若非顺了光,一脸细若蚊足的茸毛绝察觉不到。

他深知目力远逊师弟,顾不及汗颜,惊讶地道:“师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说其他,光是这刻刀极细极纤,需用何物制成?”

这一问难倒了丹眉,没有吴霜阁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刻刀?一时间,他恨不得能揪出隐藏中的敌人,好好向对方请教一番。

师徒三人参详不透,兀自烦恼之时,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轻,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断木。丹眉猛地跳将起来,气得胡子也差点吹上了天,怒道:“岂有此理,竟以诈术骗人!”寰锵望了师弟,苦笑道:“你说对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虽然被骗,师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并非真的存于世上。然而,它所预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尽头,尚大有可为。

镇渊道:“师父,我去请教一下那位灵法师,看他怎么说?”

“不必了。我特意来向丹眉大师赔罪。”夙夜的声音幽幽从窗外传来。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却不欲增加误会,难得不加卖弄地站在门外等候众人答复。

寰锵打开房门,夙夜仍是一袭墨袍,胸背的纹样略有不同,宛若星图繁复灿烂。寰锵疑心那变幻的纹样其实是符咒,多看两眼,立即头晕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气,为他亲自泡了茶,笑道:“难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来了?何不知会一声,叫我们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说道:“我知大师不会作假,多亏尊驾师徒三人唱足戏本,对方才不疑有他。”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丝囊,正色道,“在下施了点手段,抓了个人来,请大师发落罢。”

丹眉师徒见夙夜揭开丝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热茶,泼在黑丸之上。三人顿觉眼前一花,黑丸骤然膨胀,四周烟气弥散,情形着实诡异。丹眉强自镇定,目不转睛地望了黑丸,见它越涨越大,竟化为身穿玄青丝袄的异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场大梦,丹眉醒过神来,喝彩道:“好本事!”寰锵揉了揉眼,不知一个大活人怎生成了药丸,对夙夜又敬又怕。镇渊处变不惊,当即俯身去推异熹,几下摆弄把他弄醒。

异熹一睁眼见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爷主使,与我无关!”丹眉转向夙夜,奇道:“怎么,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这人易了容。”想到紫颜微觉不安,道,“请大师好生审问,我去销焰楼看看。”

有灵法师鼎力相助,丹眉大觉放心,点头道:“好。此外当问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对丹眉说了声“恕罪”,在大师与寰锵、镇渊的额头各勾了一下。

水迹化成金色的符咒,如灵蛇倏地钻入三人肌肤里去,一阵清凉,像是饮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谢赐福。”夙夜道:“不敢,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说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乌烟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叹道:“兜香有徒如此,自当欣慰隐居。”

销焰楼内,傅传红倚了栏杆站着,身边飞鸟云集。

虞泱正想请撄宁子移步说话,忽听到青鸾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我们俩也想听一听。”靓丽的衣裙闪进楼中,与姽婳并排列了。

姽婳瞥见虞泱与异熹犹疑的神色,摸了头道:“下手伤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过来我连迷香也解了,让你们白忙一场。”

撄宁子瞧出两边的敌意,不悦道:“熹儿,你和虞泱弄什么鬼?怎生惹了两位大师生气?”青鸾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儿子狼狈为奸——不对,这个易容过的家伙并不是大少爷,山主你认错儿子啦!”

撄宁子又惊又怒,指了异熹对虞泱道:“你们合伙骗我?”异熹答道:“爹,你怎能听信外人的谗言?儿子只知一切听从爹教诲,不知其他。什么易容术,真是扯淡,儿子从不信那玩意。”撄宁子点了点头,道:“对,你不爱易容,从小就不爱,你……是熹儿,没有错。”

青鸾和姽婳冷冷地听着,似乎并不相信异熹的话。

虞泱环视四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忙道:“山主容禀,是大少爷指使在下对付诸位大师。大少爷也是一片体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不如小小设难,劝他们好生离去。”

异熹瞪了虞泱一眼,隐忍不发。撄宁子怒道:“反了!这山庄究竟是谁做主?异熹,你老实说,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异熹深吸了一口气,竟顺了话风点头道:“儿子是想为爹做点事。每回延请十师,耗资巨大,得不偿失。儿子只想……”

“放肆!”他话未说完,撄宁子一个耳光打去,被青鸾轻轻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说道:“山主何必动怒,慢慢说。”撄宁子不再理会异熹,将怒火发在虞泱身上,骂道:“昨夜你们召了刺客,连我也想杀——还有夫人,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虞泱低头道:“刺客绝非我等主使,在下只吩咐去往码头迎宾的庄客对十师稍加留难,绝不敢赶尽杀绝。至于湘夫人失踪一事,在下诚惶诚恐,岂敢僭越?”

撄宁子的气愤稍平,恨恨地看向异熹,道:“你这逆子有何话可说?好在十师未曾有所损伤,赶快向诸位大师磕头赔罪,只要有人不原谅你,你就休想起身!”

异熹道:“儿子所作所为,皆听从爹的教诲,如不是爹指使儿子去做,儿子怎敢胆大妄为?”撄宁子两眼怒睁,咬了牙道:“你再说一遍?”异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诚,无视撄宁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这山庄从上到下,谁敢忤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话就可决人生死,我纵是什么大少爷,不过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撄宁子奇怪地一怔,像是无法接受这些话从异熹口中说出来,完全呆住。青鸾发觉他的异常,道:“山主可有话说?”

撄宁子颤颤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异熹,声音里隐藏了极大的恐惧:“你……你不是我儿子。他们说得对,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拼命地咳嗽,咳到双眼布满了血丝,停也停不住。

异熹缓缓点头:“不错,因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终于明白过来,空洞的眼神里透着无奈,叹道:“大少爷,青鸾大师已经看破了。”异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撄宁子颤了肩膀抖动不停。青鸾的针陡然转了方向,刺在撄宁子咽喉处,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撄宁子须发皆颤,脸色不变,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鸾笑骂道,“尚未进山,墟葬大师就已告诫过我,山主可能受人胁迫。等我进来瞧了,异熹这大少爷是假的不说,连你这山主也是西贝货色。你不承认也罢,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青鸾不由分说,走到一旁用湿帕沾了茶水,正想强行为假撄宁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面皮,萧索地道:“你们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那人现出与异熹一样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体里住了一只饥饿多年的饕餮。青鸾不禁打了个寒战,连手上的湿帕也会咬人似的,嫌恶地丢开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虞泱摆脱压制,迅速走到真正的异熹身侧,戒备地盯住那个冒充者。

恢复了容貌的异熹狠狠将目光停在假冒者脸上,声调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谁?”

那人轻抚脸颊,优雅且顽皮地一笑,“大少爷说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会寻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认我是你找来的傀儡?”他顶了四十余岁的面皮,做出这等狡黠童真的模样,表情怪诞到极点,惹得文绣坊一众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弯了腰。

异熹笑不出来。自从寻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头。那个老实的替代品乖乖地跟在他身边,听他说一是一,可当看到对方如此窝囊地守着他的皮囊,异熹不觉忿忿忆起从小活在撄宁子阴影下的自己,是多么压抑与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爷这个委琐的称号后仰人鼻息。

他已经老了。每当女人谄媚地夸大他的雄健,他总是不无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亲。撄宁子易容过的那张脸比他更年轻健康,加上数不尽的滋补药材,父亲就像不倒的千年松,停下了流逝的时光。异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术,让他在壮年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敬,那张没有皱纹的脸看上去只配做他的兄弟。渐渐地,他的容貌老过了父亲,错位的长相令他产生了凌驾撄宁子之上的片刻错觉,甚至,伸手过去,应该能轻易掐死那英俊面容背后枯老的魂魄。

“熹儿,你为什么不易容呢?”撄宁子曾经无数次问过他。每回,他毫无例外地断然拒绝易容的提议,任由岁月侵蚀他的脸。私下里,他提到父亲时最常用的称呼是“老妖怪”,在对方心里,最重要的是不老与湘妤。完美的撄宁子与湘妤是天生一对,永不分离,而他这个老爹和不知什么女人为传宗接代生下的儿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