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屿彻底愣了，这下轮到她害羞。沈衍看着池屿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才开始转过身去，装作在听课的样子盯着书本。沈衍看着感觉池屿的头上都冒出来了青烟。
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太多事情，或者说是身边发生了很多变故，日子过得飞快。池屿感觉抬头树枝上面还是翠绿吐芽的叶，转眼间就已经落成了光秃秃的树干。冬季已然来了，今年树叶落得很迅疾，枝头疏阔地伸向寒素的青空。池屿和沈衍的身影印在夕阳里面，被拉得又长又淡。小巷子里面拥簇杂芜，横亘着乱七八糟的电线和鸽群，她们沿着狭小又开放的罅隙走，常规之外的情感在两人之间起伏不定。
周围的家家户户有些已经开始准备春节的腊货，池屿仰起头来看，尤记得，去年春节的时候她双手合十，诚挚地向一片璀璨的星空许愿，说想要一家团聚。许是那天的夜晚太过于美丽，或是上天垂怜，圆满了她的愿望。
可是，可是，可是。
总是有失有得。王纪元在家休养了一阵子，还是想玩，于是就蹦跶着趁着王阿姨不在和胖头一起胡闹。现在更起劲了，看见那池屿和沈衍就笑着喊小老婆。玩笑开过了池屿本来还气，但是沈衍总是拉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那天之后，池屿本来对沈衍哪哪看不顺眼的习惯消失了，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大家伙全部都察觉到了，池屿护着沈衍像护着小鸡崽子一样。
于是渐渐班上形成了一个共识，千万不能惹沈衍，除非你能够打赢池屿。
放假之后，沈衍出来的时间更加少了。本来沈衍在院子里面就是除了上下学基本不怎么出门，这下放了寒假，更加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这下连池屿想找沈衍抄作业都难得不行。但是池屿对沈衍的家很熟悉，以前经常拉着美美跑出来，如果还是没有偏差的话，沈衍的房间窗户应该面向榆树。楼层低，池屿站在树下面，眯着眼睛看了看，看见桌子旁边有人影闪动，于是她踮起脚将手上的小石头举起来扔向高处，“咚”得一声，没有反应。
过了半晌，窗口的锁栓响起来一声轻响，很快就出来了沈衍头发剌剌的脑袋。神情淡淡地，眉目深远，从树叶间隙里面洒落下来的光，印在他的脸上，像是夏日油画一般说：“怎么了？”
池屿扬起来笑脸，眯着眼睛说：“下来吗？我请你吃冰激凌，你借我抄作业。”
沈衍垂下眼睛看向树下的人，她脖子上一条红围巾，原本有些黝黑的皮肤倒衬得白，她嘴唇红润，又喊了一句：“行不行啊，沈衍！”
最后的声音被拉长了调子，池屿的声音清脆又明亮，笑眯眯地看着他。
沈衍看着被浸润在阳光下面的池屿，心下一动，感觉到一阵暖意。他正准备回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悉簌的脚步声，随后沈艳的声音就冷冷地响了起来：“宋衍，在干什么呢？”
沈衍转过头来，看见沈艳一身正红的丝绸睡衣，脚上踏着一双绸面的粉色拖鞋，这几天刚做的红指甲在明暗之间闪着光。她抱着胸，抿嘴又重复一遍：“宋衍，你在干什么？”
沈衍背过身子垂眼又看了看池屿，表情平静，伸手将窗户关上，边关边说：“没什么，看见了个小狗而已。”
池屿还在纳闷怎么沈衍，突然这么关了窗。她歪着脑袋想要往上看，忽然就看见伸出来一双白嫩的手，然后就出现沈阿姨卷曲的发和明艳的眼，她轻轻启唇：“池屿？你找宋衍吗？我马上叫他下去。”
池屿看见沈阿姨明亮的笑颜，感觉好像一条颜色曼丽的毒蛇在她脖子上缠绕着。
她使劲看了看角落里面的沈衍，他的脸隐在光影里面看不清楚。池屿拽了拽围巾，看见沈艳转过身对着沈衍说着些什么。
沈艳对着沈衍的时候，神色又恢复了淡漠，懒懒地将脸颊边的碎发撩向耳朵后。更加显得她的五官分明，像是一朵开在阴冷潮湿角落里面艳丽花朵。
她抬起眼睛：“你要去吗？宋衍。”
沈衍站在里面僵住了身体，不发一言，垂着脑袋。
沈艳将视线轻飘飘地投向池屿，嗤笑一声，眼睛从眼眶里面转了一圈瞟到沈衍的身上，她勾起来嘴角笑：“你最近和她玩得很好，上次还为了见她跑出来了。”
“宋衍，你今天还想和她一起出去吗？”
“我曾经说过什么你忘记了吗？你也忘记过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
“宋衍，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沈衍盯着地面上遗留下来的光斑，淡淡一圈，像个长在地板上的胎记。沈衍感觉好像有毒草围绕着她生长起来，密布在他的周围，不断生长起来，渐渐缠绕住他的身体，紧紧地勒住呼吸，被抽离开了空间。他眼前又开始漫起来了红色，空气中又弥漫起来一股潮湿的血腥味。
他艰难地转动了脑袋，想要透过间隙看看池屿，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怎么都看不见她的边边角角。沈衍的脖子感觉已经僵直了，他缓慢地动了动，感觉能够听见身体里面的生硬机关咔哒咔哒地动了动。
他抬起来像死了的眼睛，慢慢地、缓缓地、顿顿地眨了眨眼睛，仰头说道：“我懂了。”
“我不去了，我陪着你。”沈衍的声音像是被冻住了，凌凌地发出空洞的声音。
沈艳嘴上的笑这才更胜了些，眼尾轻弯，她看见沈衍这么一张眉眼像她，但是神情像他的脸，简直又爱又恨。有时候真想拉着他一块去死。她伸手沿着沈衍的眼睛缓缓地摸下来，一寸又一寸，最后用两根手指将沈衍的脸狠狠地抬了起来，沈艳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又诡谲又阴艳，沈衍能够感受到沈艳扭曲的面孔，还有掐在他皮肤里面的指甲。
她说：“宋衍，过几天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着拂袖就走了，沈衍听见她的绸面拖鞋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走动声音，慢慢变远。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地沉入深渊。沈衍跌落下来的时候看了看窗外，发现树下已经没有了人。
是了，就是这样的，我活该就是这样人，活该就住在深渊里面。
沈艳在搬来这边的时候每天晚上七点左右都要发一次病，因为等不到回家吃饭的人，所以就要将桌子上面的纷纷掀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或者就要举着刀下楼找人，或者一遍遍地打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沈衍害怕沈艳将自己的药一一扔掉，所以他随身带着沈艳的定时药，还有镇定剂，感谢沈艳，让他学会手不抖心不颤地在自己母亲的身上扎针，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或者更多。针扎在沈艳身上的时候，沈衍觉得像是给一只发狂的雌兽注入死亡提示。
他抱住沈艳不断撞向墙壁上面的身体，他无法得知悲愤和失望后的力量是多么巨大，但是只能抱紧沈艳的腰。其实他怕极了，他看见沈艳额上已经有滴滴答答的血液落下来，随着撞击很快就成为一注，落满了整张脸，太可怕，像是失灵的机器，像是没有感情的冲动野兽。
他的母亲总是热衷于自我折磨，折磨自己也折磨沈衍。
沈衍看见过铺天盖的血液，铺天盖地的红，落满了整个房间，墙壁上有些四溅的痕迹，浓烈的血腥味扑向来将沈衍席卷包裹，像是一层一层绵密的丝将他勒紧呼吸，一圈又一圈，让他窒息，双目发黑。
地上的血沾在他的白鞋上面，溅起来一些血珠，卫生间里面是汩汩的水流声，重复又聒噪单调。沈衍的心静了，脚下好像走在一层尸首上面，绵软细致，他嘴上却带上了笑容，他想，沈艳死了吗？
卫生间果然躺着沈艳，她穿着一身厚重的花纱裙沉在浴缸里面，血已经将浴缸染得猩红一片。沈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眉目安详的沈艳，他忍不住地走过去，看见沈艳闭上了眼睛，浴室雪白的灯照在她脸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却也把她的脸照得更加得美艳。她的长发散开，像是一种淬毒的利器，要向沈衍伸来。
沈艳真的死了吗？
沈衍不住地想，心里却升腾起来一股不安恐惧。他伸出来早已经苍白的手指探向沈艳的鼻下，他的心一怔，倏尔就从水里伸出来一双手来，狠狠地掐住沈衍的脖子，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将他按下水底。
沈衍的心猛烈得跳动起来，水底隔绝了很多声音，但是沈艳尖利的笑声却是怎么样都是消失不了，他呛了几口水，水里面血的味道又腥又臭，粘腻又恶心。他无法呼吸，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里面都挤满了沈艳的恶臭的血。渐渐地，有些声音也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他的嘴里面也开始散发着腥臭味道，气道疼得快要窒息。
他说，行吧，就这么死了也行，这样就再也不用看见惊心的血，闻到那些经年不绝的血。
可是心里面却有个身影慢慢清晰，他想要看清但是怎么都看不清，但是在一片黑暗中，他能够听见那个人喊他：“沈衍，沈衍，沈衍。”
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那个人身后有光，又亮又暖，照得他也开心起来，可是她又在说什么呢？
他眯起眼睛，想起来过往种种，出生在一栋洋楼里面，随后就是无尽地等待和被等待，等待父亲，等待着她们的期许，他泛善可陈的生命里面一无所有，可是那个人好像在说：“沈衍，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正当他想要看清的时候，却被沈艳揪起来了脖子，她阴恻恻地笑着，虽然气息很微弱，但是她却像是看了什么开心事情一样笑得开怀，看见沈衍被水呛得咳嗽个不停，她笑得更加夸张。
水沿着沈衍的头发慢慢地滴下来，他狼狈极了，咳得嘴和鼻子眼睛都红了，像是个任人宰割的兔子。
等到沈衍回过神来，抬起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满满地恨意和厌恶，沈艳一看愣了，这多么像那个人啊，连抿直嘴唇的线条都那么像，他也是这么看着她，让她在深渊里面沉沦了一年又一年。
沈艳被吓到了伸出来手扬了一巴掌在沈衍的脸上，沈衍刚刚在水底里面挣扎，因为站不稳所以跪在浴缸的旁边，他身上湿透了，脸被沈艳打向了另一边，沈衍抿紧了嘴，不发一言。
沈艳这才笑了，她贴近沈衍的耳边，轻声说着，像是一条绳索缠绕住沈衍的脖颈。沈艳说：“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我不死你别想死。”
“但是如果我死了，你随我一起死。”
“你不是说好要一直陪着妈妈的吗？”
“所以，我们一起死。”
这句话像个诅咒，儿时沉溺于沈艳一个虚假的母爱笑容不禁用自己的一生作为赌注。沈衍扭过头来看向沈艳，看着这张已经不再年轻，但是日渐疯狂的脸，她在一次次落空的心愿里面堕落执念的化身。
他看着她，看着她和自己相似的脸，神色淡然，像是在看什么蜷在角落里面的垃圾，是像那个人一样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的心一时间有些慌了，她从他的脸上看见一股蔓延上来的杀意，那么清晰那么纠缠，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刻上印子。
沈艳又慌张起来将沈衍抱在自己的怀里，揪着他的发，搂得紧紧地，像是将他拗折在她的怀里。
沈艳气喘吁吁又急迫地说：“宋衍！宋衍！我不允许你做出来这种表情，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你不许这么像他！！”
卫生间好像一片喧闹又好像一片寂静，明明水声如潮，但是却又苍白缄默。沈衍在沈艳的脖子里面轻巧地扬起来一个笑容，淡淡地，眼神却看得很远，他伸手抚摸着沈艳的后背安抚着她。
惊得沈艳身上凉了，她听见自己的儿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妈妈，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不要怕，我陪你一起死。”
【作者题外话】：微博：玻璃小弹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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