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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赴死

费无忌不由想起当年剿灭南方部落作乱大败被俘时的场景,他跪在地上,卑微地亲吻着那个男人的脚指,以及,那个男人张狂而鄙夷的笑声。

他不想死,他还有太多事没做。

最终,那个男人放过了他,并交给他《劫天三术》中的《欺天术》。

这是一门乱世绝学,它并非什么功法,只是术,裂国灭运的术,三术中,九黎只有欺天、裂天二术,最为关键的《封天术》,早已不知去向。

九黎一族源自蚩尤诸部,蚩尤战败后,部落被黄帝收编,但仍有部分人抵死不降,窜入更深的丛林。

这些人用仇恨教育着后代,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可终究时隔太远,九黎人的复仇的思想逐渐产生了其他变化。

有人在为这个目标奋斗,有人走出丛林,隐瞒身份进入炎黄之地生活,更多的则是感觉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鬼面人的父亲,是个力量强大的野心家,费无忌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所以他活了下来,重新回到了楚国。

这些不堪的记忆让如今身居高位的费无忌难以面对,就像人突然阔起来,就生怕别人觉得自己穷酸,不戴上大金链子,不开上轰隆隆的跑车,就感觉不自在。

大家鄙视暴发户,是因为自己不是暴发户,当自己成立暴发户,那种大款做派,真他妈爽啊!所谓的鄙视,不过是大多数人羡慕嫉妒的遮羞布而已。

只有极少的人是真的鄙视,这些人在为更加有意义的事情活着,他们才是真正的精英,可惜,费无忌并不在此列。

眼见着费无忌离开,鬼面人默立良久,陡然怒气勃发,一掌将身前的木桌拍碎,桌上的油灯骨掉落在地,骨碌碌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

密室内一片黑暗,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些许声音。

那是压抑到极致的哭声,哭声中有悲伤,有怯懦,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时间一天天过去,郢都的地痞流氓这些天过得很不安稳,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被抓起来,什么时候被一顿胖揍。

因为受人尊敬的左司马大人像疯子一样,逼他们回答一些奇怪的问题。

有没有见到奇怪的陌生人?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口音……

开始还有机灵鬼从中看到了打击仇家的希望,说谎话误导那些冷着脸的军士,结果就真的变成鬼了。

后来大家再也不敢说谎,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最后才斩钉截铁地来一句“没见过!”

不斩钉截铁不行啊,一旦稍作犹豫,必定被暴打拷问,这个时代可不会管你什么人权不人权。

这些狗日的杀胚,老子是真没见过,什么时候说真话都这么难!

十来天功夫,只有暗线在青楼里抓住了两个憋不住出来找刺激的傻货,但这两傻货也不是易于之辈,一见被包围,立刻便服毒自尽。

落在沈尹戌手里的,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其他的战绩,无非是揪出了十四个潜藏的杀人犯、撞破了二十五次奸情,找到了不少郢都居民被盗的财物,善良的郢都人民只差给沈尹戌送面锦旗。

这都是什么事!

沈尹戌发愁,沈诸梁发愁,发愁最多的,还是伍尚。

因为处死伍奢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我再去求见大王!”沈尹戌宽慰完伍尚,向王宫而去。

“别急,等我父亲回来再想办法。到现在还没帮上忙,真是惭愧。”沈诸梁拍了拍伍尚的肩膀,温言道。

伍尚身体已经见好,只是内伤还较重,但并不影响起居,闻言一稽着地:“这些天麻烦尊府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在我罢了,无论如何,总是要面对的。”

沈诸梁看着已经不急不躁的伍尚,心里一阵不安。

王宫内,花园门口,等待了近半个时辰的沈尹戌终于见到有人走出。

“费!无!忌!”沈尹戌双目喷火,咬牙切齿道。

费无忌哂然一笑:“沈大人,王上正在陪娘娘赏花,没空见你,着我过来劝沈大人回去,不过看沈大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倒是害怕得紧啊!”

“害怕?”沈尹戌怒道:“你有什么害怕的,什么恶事你没干过?”

“这就是沈大人的不对了,我做过什么恶事?总得讲究个证据。”费无忌奇道:“莫非沈大人年龄大了,脑子也不好使,学那升斗小民,见风便是雨?”

君子可欺之以方,沈尹戌是君子,而且是武功极高的君子,动气手来,费无忌不够沈

尹戌一个拳头打,但在这王宫内,费无忌半点不虚。

当下,费无忌心中冷笑,就等你把我做的恶事说出来,最好把关于娘娘的事说出来,那就最完美不过。

沈尹戌也不是傻子,孟赢是熊居的心头肉,把曾经倒灶的破事说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熊居大怒。

“臣沈尹戌求见吾王,吾王昭昭如天日,如今伍太傅蒙冤,祈吾王……”沈尹戌抱手躬身,向门内拜道,声音犹如金石,响彻王宫。

但还没等他说完,花园内便有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孤自有计较,左司马无需多言,且回府吧。”

“大王……”沈尹戌还想再说,熊居却不给他机会。

“费大人,替孤送司马大人离宫。”

花园内,熊居一手揽着孟赢的腰,一手负在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费无忌砸吧了下嘴巴,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一伸手道:“沈大人,请吧!”

这一日终于来了。

黑暗被朝阳刺破,好个晴朗的春日!

“不好了,伍公子不见了!”伺候伍尚的丫鬟惊慌失措,找到沈诸梁。

“不是让你看着他吗,怎么搞的?”沈诸梁呵斥一声,见这丫鬟一副害怕的模样,心中又一软,道:“算了,他真要走,你也看不住,带我过去看看。”

伍尚房内,床榻上被衾整整齐齐,桌上留着一份书简。

沈诸梁拾起书简,一字一字看了下去,心中五味杂陈。

闻讯赶到的沈尹戌接过书简,看完后长长叹了口气。

“唉,傻孩子,这又是何苦……来人,备车,前往王宫。”

王宫大门前,一名白衣青年默然伫立。

伍尚,伍家的麒麟子,大楚俊彦中的领军一代,再次站在了宫门前。

今日的伍尚,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衣服纤尘不染,看起来像是赴会一般。

宫墙上的军士喊道:“王宫重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这话似乎没有进伍尚的耳朵,即使进了,大概他也不会在乎。伍尚运起气劲,朗声道:“太子太傅之子伍尚,求见大王!”

宫墙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领头的百夫长犹豫片刻,才大声回道:“伍公子,你还是走吧,你是进不去的。”

伍尚脸上露出微笑,脚下一动,却不是离开,而是径直向宫门走去。

百夫长见状手一抬,身旁军士立刻拉弓上箭,指向伍尚。

“伍公子,后退,否则我只能不客气了!”百夫长做着最后的劝说,见伍尚不理会,一咬牙发令道:“射!”

伍尚脸上笑意更浓,腰间寒光乍现,长剑已在手中,足尖一点,向宫城飘去。

“射!射!”百夫长心中一慌,有人冲撞宫城,若不拦下,恐怕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箭如雨下,伍尚身形飘忽,长剑或点或拨,没有一支能射中。

轰隆隆,宫门大开,一堆玄甲军士簇拥着几辆战车从门内鱼贯而出,狼字战车上,一员大将手执大戈,遥遥指向伍尚。

宫城上的箭雨暂歇。

这员大将名叫卫虎,本不想与伍尚相见。

他是王室旁支后裔,曾经很看好太子建,也尊重伍奢,却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在个人崇敬和职责面前,他没有选择。

卫虎与伍尚相对,谁也没有动作。

大戈和长剑上幽光流转,蓦然,风起了。

电光火石间,大戈与长剑纠缠一处,劈出的气劲在宫城外铺设的石板路上留下道道痕迹。

战车不动,玄甲卫士不动,仿佛是泥塑的一般,只有两人在拼斗。

伍尚内伤开始反噬,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卫虎已经留手了,若是施展十成功力,恐怕他已经落败被杀。

但这又如何?伍尚嘴角溢出鲜血,脸上笑容却更加灿烂。

卫虎心中暗叹,握着大戈的手紧了紧,面容一峻,全身功力急转,就要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既然你求死成仁,那就成全你罢!

“住手!”宫门内,一个声音急喝道。

卫虎反刺为挡,逼开伍尚,回头看去,来的却是宫中内侍。

“大王令我告诉伍公子,你父亲不在宫中,昨晚已经转到西城刑场,若不速速离去,定斩不饶!”

伍尚沉默片刻,收剑入鞘,转身便走。

宫内大殿前,锦缎虬须的楚平王望向天边漫卷漫舒的流云。

他的王位本就是夺来的,心早就在

杀戮亲族时变得冰冷,这个世界上,只有孟赢能给他一点温暖。

而这点温暖,已经成为他的逆鳞,如同溺水的人,不管不顾地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只因唯有这点温暖,能让他放下猜忌、放下防备,让他感觉自己还是个人。

走吧,走吧,死在宫门前总归是不好的,群臣怎么看,百姓怎么看,最重要的是,赢儿怎么看?

她已经几次劝孤放下杀心,可是,怎么可能?

不是孤要杀你们,而是这权柄,这人心呐!费无忌的小动作难道孤真的不清楚?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这次,就将你伍尚也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恢复平静的宫门前再次喧嚣起来——沈尹戌父子到了。

卫虎出来相迎,将伍尚的事说了一遍。

“转向,转向,去西城刑场!”沈尹戌招呼随从,匆匆忙忙就要走。

“左司马,既然来了,就进宫陪孤说说话吧。”熊居宏大的声音从宫内响起。“哦,诸梁也来,好久没见你们这些小辈了。”

沈氏父子对视了一眼,向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无可奈何地踏入宫门。

随从心领神会,驾车离去。

西城刑场,又叫死刑场,进到这里的犯人,每一个能活下来的。

此时,西城刑场被重兵重重包围,一队队军士将刑场周边议论纷纷的人群驱散到警戒线外。

费无忌看看日头,已经差不多了。

伍奢盘膝坐在刑台上,仍以禁封铁链锁着丹田。

凡铁是锁不住高手的,郢都城内,能胜过伍奢的屈指可数,只有这出自器家的禁封铁链,才能让费无忌觉得安全,他实在是害怕伍奢临死拉他垫背。

白衣青年挤出人群,向刑场走去,衣服上沾着点点血迹,像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带着一种煞是好看的凄婉。

伍尚来了,坐在高台上的费无忌无声地笑着,冲刑场外看来的卫兵摇了摇手,示意放行。

“伍大人,有人来给你送行了!”

伍奢睁开眼,看着伍尚一步步走近,眼中闪过痛惜之色。

“父亲,孩儿来迟,请父亲恕罪!”伍尚恭敬施礼,似乎这里不是刑场,而是家中一般。

“尚儿,你这是何苦……”

“父亲,您从小教导我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身为家中长子,父亲蒙冤,若孩儿惜命不敢前来,与禽兽又有何异?怎么对得起父亲的教诲?”

“傻孩子……傻孩子……”伍尚站起身,嗫诺着伸出手,试图抚摸自己的孩子。

费无忌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抓住禁封铁链的另一端,用力一拉。

“啊——”伍奢惨叫,跌倒在地缩成一团,被铁链拖开伍尚身旁。

“父亲!”伍尚悲吼一声,随即站直了身体,抬头冷冷看向高坐在上的费无忌,慢慢拔出腰间的长剑。

“哈哈哈哈——”费无忌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道:“区区一个伍尚,居然想动手,为什么不死得痛快点,非要找罪受?”

“费无忌,像你这种小人当然不明白,今日我既然来了,哪有让父亲死在我前面的道理,来吧,让我看看你怎么杀了我们!”伍尚平静地说完,手中剑挥动,一道剑气直冲费无忌而去。

费无忌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掌,一股强烈的掌力将剑气击溃。

“我虽不及你父,可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动手?何况你的功力只剩下十之四五。”

“十之四五,若能杀得一狗,也不亏!”伍尚深吸一口气,剑随身动,刺向费无忌。

这次费无忌没再动手,也无需动手,身旁两名门客已然从拔出兵刃,迎向伍尚。

“戏这么快就看完了,终究还是打打杀杀,真个无趣。”费无忌好似失去了兴致,又看了看日头。

人群中,一个装扮普通的年轻人心里涌起同样的想法。

伍尚渐渐落入下风,这场戏就要落幕。

“时辰到!”令官大声宣布。

“既然时辰到了,就不容你伍尚胡闹。”费无忌长身而起,大笑道:“伍大人看好了,本官这就送你儿子上路,让你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说完,临空飞出高台,一掌向伍尚当头印去。

伍尚被那两名高手缠住,躲闪不得,这一掌避无可避。

围观的不少人闭上双眼,不忍看着一幕。

人群中那名年轻人突然眼神一偏,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休伤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