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和若素在城中停留了几日，又自上路，不时到得一座山前，只见山上一道流水，如同一条乳练，流下山来。此时天上正下着一层毛毛细雨，风色微冷，远处飘来一片薄雾，只如轻纱一般。一阵清风吹过，山上草木无不颤动摇头，只如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把青山抚摸，俄而又拉住轻纱的一角，披上山的肩膀。二人看罢，都有些痴了，只听山上隐隐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时起时落，高低起伏，不绝如缕。若素听得琴声，喜道：“哥哥，这山上有人在弹琴，咱们上去看看好吗？”
铁云点头，与若素一道，等着琴声走去。只觉那琴声清亮激越，悦耳之极，只如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抚过人的心田，让人受用无穷。
二人寻到琴声之处，但见山腰处一道石壁，壁顶生着几株老树，枝干婆娑苍劲，有如龙鳞，其上苔藓斑驳陆离，颇具沧桑之感。一道清流，正好从树根处流下，落下石壁，为清风吹拂，于岩间散落开来，在半空中点点停留，只如漫天的白梅。
那弹琴之人放浪形骸，忘身天外，十指挥拂，正坐在树边的石崖上弹奏，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旁边站着一个小童，二人走到近前，静静倾听。那书生见有人来，起身施礼道：“小生姓何，乃此处的秀才，今日心血来潮，故而携琴来此弹奏！”
铁云还礼道：“在下偶然经过此处，听得阁下琴声，宛若仙乐，不觉心驰神醉，便循声而来，多有打搅，请阁下见谅！”
何秀才道：“阁下也懂琴理？可来赐教一番！”
铁云道：“在下愚钝，不知琴理，倒是小妹若素，略知一二！”
何秀才见若素美貌绝伦，顿时目呆口拙，罢了一下道：“小生不才，请姑娘赐教！”
若素道：“阁下适才所弹，可是《潇湘水云》？”
何秀才点头道：“姑娘聪慧，说得没错！”
若素道：“公子刚才所弹曲子，乃是南宋郭楚望所作的《潇湘水云》，此琴以水云入曲，有悠然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意，闲云野鹤，志在江湖！公子弹来，挥洒自如，深得其中之意！”
何秀才大喜，拾起琴来，又抚了一曲，若素听罢，说道：“此曲气势雄阔，尽显鸿鹄之志，乃是《平沙落雁》！”
何秀才又弹得一曲，但觉琴声一咏三叹，回肠荡气，铁云虽不懂乐理，却听得身轻体浮，心旷神怡，却听若素道：“此曲反复咏叹，一波三折，依依然难舍难分，饱含送别之情，是《阳关三叠》！”
何秀才见若素如数家珍，越发高兴，便又挥指弹拂了一曲，只听琴声铿锵作响，一阵杀伐之意，铁云听罢，心里道：“此曲悲壮激越，有苦寒大师的《铅泪》之意！”却听若素道：“此曲慷慨刚直,视死如归，是稽康的《广陵绝响》！”
何秀才喜不自胜，再弹得一首，若素道：“伯牙摔琴谢知音，千古佳话，这是《高山流水》！”
何秀才大喜道：“姑娘真知音也！”起身道：“请姑娘为小生弹奏一曲！”
若素接过瑶琴，伸纤纤细指，抚过琴弦，但觉高处一座玉峰，其上冰雪交融，从中泌出一汪清泉，起初静寂无声，安然不动，渐渐如同新生婴儿在沉睡中醒来一般，发出一丝轻微的梦呓，慢慢游动起来，小心翼翼爬过山岗，滑下山来，俄而咯咯有声，趋于欢畅。穿丛林，绕荫木，过苇丛，跳下石头，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摸爬滚打，一路向前。时而跃进深塘，时而又钻入石洞，时而捧起落花，时而拂着柳絮，时而梳着水草，时而轻吻两岸。走着玩着，忽然生起气来，一头跳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激起一阵白色的惊叹，再而爬将起来，一阵呼号，奋勇向前，一路向前跑去，跑得累了之时，便悠悠然信步前行，不时躺上歇息一会，打个呼噜；再而又放松心怀，安步当车。忽而一恼，狂怒起来，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叫，声音只大得震天动地，撼动山岳；不时又踢上几脚，愤怒地揪着大地的头发，从大山的腋下穿过，一路猛冲直撞，摧枯拉朽；沿途又遇上不少同伴，便一把搂住肩膀，挽起手来，一同前行。跨过平原之后，一头扎进大海的怀里，撒娇不已，再而变化起来，为天上云，为地下虹，为山间雾，为天边霞，为春雨，为夏雹，为秋霜，为冬雪，为悬崖上的冰，为草尖上的露；是白日里的烟云，是半夜里的暮气。在高山顶上，在大地之下；在泥土之中，在石头之内。无处不行，无处不在。是游子别离的苦水，是女儿相思的眼泪。只变幻万千，无穷无尽。铁云和何秀才只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木头一般。
半晌之后，只听琴声顿停，若素起身道：“献丑了！请指教！”
铁云拍掌道：“妙极！妙极！妹妹此曲，我从来没有听过，是你自创的吧？”
何秀才也道：“琴谱里从未有过此曲，一定是出自姑娘之手！”
若素道：“我从小在江南长大，那里水多水好，我最喜欢看水了。它虽然柔弱，但却懂得变通幻化。受热它就变成气，遇冷它便成为冰，有时变成雨，有时变成雪。可以沏成茶，可以酿成酒，又可以煎成药。盛在碗里是一碗，倒在杯里是一杯。尖刀划不开它，铁锤砸不碎它。安静时让你感觉不到它，发怒时又让人害怕。想人间万事万物，莫有如水一般随意而安者，它无影无形，无色无味，看似不起眼，却又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万物生长又离不开它。世事无常，也如同这水一般变化莫测！这些日子里，我与哥哥游于江湖，见了很多的江河溪湖，它们都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我心有所感，终日比划琢磨，便作了这首《水颂》！只是我离家之时，没有把我的素琴带出来，路上没有弹给哥哥听！”
铁云赞叹之余，道：“妹妹不早说，我给你弄一张就是了！”
若素道：“之前，我身在闰房，便弹木制素琴，现在身在江湖，我便以天地为琴身，山河为丝弦，日月星辰为曲子，我每日里同哥哥一起，在琴弦中奔跑弹拨，不是更好吗？”
铁云听得一怔，心里道：“这孩子原来如此大气！”便笑道：“好你个傻姑娘，才跟我走了几天江湖，便弹起江湖这张琴来了，江湖这张琴凶险，可不是能随便弹的，还是听听人家何公子如何弹琴吧！”
何秀才道：“姑娘琴艺无双，小生愿献琴一曲！”便抚了一曲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其中有词云：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
何悟今夕升此堂。
有艳淑女在闰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若素听得琴中意思，不觉脸都红了，便低头不语。何秀才弹罢，盯着若素不放，一边招呼二人道：“二位旅途劳顿，请到寒舍一叙！”
铁云道：“打扰公子了！”便与若素一道，到了何秀才家中，但见房宽院大，遍植花草，布罗山石，俨然一个书香门第。
何秀才摆了酒宴，招呼二人入座。酒至半酣，何秀才对若素道：“有酒无诗不成，我与姑娘说段诗词如何？”
若素点头道：“公子请便！”
何秀才道：“我这里有一首苏东坡的琴词《减字木兰花》，我说上半阙，姑娘对下半阙，如何？”
若素点头，何秀才便道：“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音已传。”
若素接道：“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
何秀才又念道：“焚香清坐，呼音瀹茗，聊当一杯春酒。不须歌舞倩红裙，为祝百年长筹。”吟的却是李伸光的“鹊桥仙自寿”
若素接道：“诗书万卷，绮琴三弄，更有新词千首。从今日日与遨游，便是天长地久。”
何秀才又吟得一句古人诗道：“流水高山尔调，冷灰梧木吾心。”
若素道：“不必神交蒙叟，柴桑老子知音。”
何秀才又道：“一曲广陵散，人间稀所闻。”
若素道：“知音原自少，俗调漫纷纭。”
何秀才又道：“正养浩然气，忽听琴韵幽。”
若素又对道：“纯和思太古，淡静称高秋。”
何秀才再道：“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若素再对道：“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两人一个说前，一个继后，转眼间已说了十数首诗词，兀自文思泉涌。滔滔不绝，倒把铁云冷落在一边。何秀才与若素对得一阵，忽然发现忽略了铁云，忙向他敬酒，三人欢饮了一阵，方才歇息。铁云问若素道：“妹妹，你觉得这何生怎么样？”
若素道：“这何秀才精通琴棋书画，很有才华！”
铁云见若素对何秀才很有好感，心下高兴，暗道：“看来若素对他有意！”
一连几日，若素都与何秀才在一起谈论诗书琴棋，投机之极，仿佛把铁云忘了。铁云有些失落，回想起之前的诺言，猛省道：“我又在吃醋了！”便不再想，可与若素呆得久了，哪里舍得她离开自己？何秀才因迷上若素，待铁云十分客气，每日三餐，顿顿请铁云同席。铁云深感过意不去，但盛情难却，只好顺从主人之意。这一日，何秀才单独来找铁云道：“我听林姑娘说，铁兄虽非姑娘亲哥哥，却胜似亲哥哥，她的亲事铁兄可以作主，可有此事？”
铁云点头道：“不错！若素为父母所逼，只身逃出，在云若寺出了家，是我把她带出来，认作亲妹妹，一路带她寻觅婆家，方才到得此处，只要她喜欢，我完全可以作主！”
何秀才大喜道：“铁兄真乃豪爽之人，令妹与我情投意合，望铁兄成全！”说罢倒头便拜，铁云忙拉起道：“若素找到好人家，也是我的福气，何兄不必客气！待我告与若素，让你俩定下终身，即日成婚！”
何秀才大喜道：“若能得到林姑娘陪伴身边，小生虽死无憾！”说罢自去准备去了。
铁云待若素回来，便对她道：“妹妹，你觉得这何秀才人品如何？”
若素道：“我觉得还不错，他人长得好，家境不错，又有才学，可是女孩子心中的理想夫婿！”
铁云点头道：“这就对了！”便对若素道：“妹妹，我已答应把你嫁给何生，你愿意吗？”
若素惊道：“哥哥不要我了？”
铁云笑道：“你跟在哥哥身边，已经快一年了，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也该有个归宿了！我看这何生人品甚好，又富有才学，是个踏实的人，你跟了他没错！”
若素落泪道：“我嫁给了他，留在这里，哥哥怎么办？”
铁云笑道：“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有了好人家，哥哥也要去找我的意中人去了！”嘴上虽说，心里却一阵酸楚。
若素道：“哥哥留下我，可又是孤身一人了。”说罢流泪不止。铁云强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哥哥答应为你找个好人家，总不能在你身边呆一辈子！”
若素靠在铁云肩上，哭泣起来，道：“哥哥，你抱抱我吧！”
铁云忙道：“你快是何生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了！你回去歇息吧！”
若素点了点头，自回房去了。
第二日中午吃过午饭，铁云独自歇息，自付道：“若素愿意留在此处，我也该走了！”便问书童道：“林姑娘现在何处？”
书童答道：“姑娘在与公子作诗呢！”
铁云本欲让书童去叫若素，与她道别，但转念一想，若见了面，又免不了要大哭一场，何不如现在就走？便对书童道：“待会儿你再告诉公子和姑娘，就说我已经走了！”那书童连日来与铁云混得熟悉，便答应了。
铁云牵马出了何府，更是一阵失落，不觉回头连看了几眼，不忍离去，俄而又自付道：“若素都找到好人家了，我还赖在这里不走，难道还要她继续跟我受苦不成？”把心一狠，头也不回，朝远处纵马走去。
【作者题外话】：若素道：“之前，我身在闰房，便弹木制素琴，现在身在江湖，我便以天地为琴身，山河为丝弦，日月星辰为曲子，我每日里同哥哥一起，在琴弦中奔跑弹拨，不是更好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