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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雪(10)

这是尉迟澜的记忆。这块神奇的石头把他们呈现在我们眼前,讲述了尉迟澜的一生。

“你叫尉迟澜。是尉迟家族最小的女儿。而我,是荒蘅程家的一位女子。你的父亲,是妖将尉迟家最年轻的将军,尉迟靖。你应该记住,除了尉迟家族的人,你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说出你的身份。若是他人问起,只说从来住在这里,只说父亲不在了,母亲随他而去。至于程家与尉迟家,若人提起,只说不认识,你与蘅广毫无关系。若不提起,便永远不说。”

这冷冰冰的话语,是年幼的尉迟澜刚拥有记忆时听到的第一段话。

妖本早慧,她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一脸冷漠的瘦弱女子,不明白,却记住了。

这是尉迟澜的母亲,是尉迟靖未来得及完婚的妻子,也是程家的人。她们由于战乱被留在了玄弈国边境,只过着贫苦的生活。她冷俏的脸上一脸冰霜,无情的神色就和程灵栻一般,一看就是一个家族的人。

她的心中只能装下一个人,那就是尉迟靖。

这就是程家人的特点吗。我看了一眼程灵栻,她的心中,似乎也是只有灵慧一个人。

“待我等到时机,我会带你回到他身边。尉迟澜,莫要怪娘,我尽了力,仍无法摆脱程家族这个诅咒。数不尽的年岁里,我们被剥夺情感,无比孤独的存在着这个世上,即便学会了占卜,也无法卜算自己的命数,更不知道人间的囹圄究竟要囚禁我们多久…哪怕失去情感仅是众多苦难之一,也足让我畏惧这诅咒。我不相信那些灵卜能够解开它。我们没有情感,他们又怎能记得住家族的希望…”

“…我只想赌一把,能不能强行摆脱这宿命。然多年过去,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自毁法力自燃生命,我的心中,仍只能有一个尉迟靖,再也装不下别人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对你上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数还有多久…我怕待你不好,我怕…抱歉,娘亲会照顾好你的。你生性偏执孤僻,当你与我们分离之时,也一定活着。你总会回到尉迟家,而他们绝不会亏待你。”

她的语气毫无感情,仍在挣扎着什么,言语中数不尽的悲凉。她木讷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小小的人儿居然不哭也不闹,只是好奇地拨着她垂下的一缕分叉的头发。

她果然是尽力了,最起码,尉迟澜完好无损的活到了五岁。只不过,没有感受到多少亲情。小小的尉迟澜十分安静,从不哭闹。母亲从不带她出去,于她而言,外面的世界,就是窗边的一片明亮。

这一年,两国开战。尉迟家族一路征战,即将攻破此城。

“澜……他们要来了…可他有危险。”

尉迟澜看着母亲慌忙散落在桌上的无数符牌,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杀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城门已开,而城中人要突围了。

尉迟澜的母亲看着窗外杂乱奔跑哭喊着的人群,向来冷漠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人的表情。

“走……娘带你去找他!”

“娘……娘!”

惊慌的尉迟澜终于与她的母亲失散了。这或许也是必然的事吧。

她艰难地在纷扬的战火中爬行着。她的小手颤抖地避开周围破碎的砖石,想要远离纵横的残破尸体,她累极了。她并不认识路,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能凭着本能爬着,生怕自己停下就再也醒不过来。

她扬起满是泥土的稚嫩小脸,额间半朵六出染着血红。她的眼里满是恐惧与疲惫,她看着远方,远方的情景比身边的尸体还要支离破碎,可她还想着活下去,她记得母亲说,要活下去。

最后,她麻木地前伸着沾满血污的小手,趴在死人堆上。她的体力终于支撑不住,随后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洁白。

这是哪里?自己还活着吗?

她动了动手脚,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蛋。真的还活着。手也被好好的包扎了,脸上也被涂了药,隐约嗅到了一些药的味道。

“小姑娘,你醒啦?”

尉迟澜被吓了一跳。

她居然被人救了。可这是哪里?说话的人是谁?

尉迟澜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守在自己床边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仆。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呀,怎么趴在死人堆上,昏迷了整整三天。真让人心疼哟。”

老人似乎真的很心疼她。她关切地摸了摸尉迟澜的额头,粗糙的手带来的触感让尉迟澜有些不自在。

“呀,烧终于退了。”

尉迟澜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她警惕地盯着老人关切的眼睛,眼泪刷的淌了下来。

她想起母亲的话,因此抽泣着回答:

“爹爹走了……娘……娘随着爹爹一起走了…”

的确是如此。她从未见过父亲,母亲也的确追随父亲去了。

“这孩子真可怜呐…这么小就没了爹娘疼。难怪这么怕生,这么瘦小。”老人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落寞,“像你这般年纪,正是活泼乱跳的时候。我家的姑娘当年……”

“言姨。”

门吱呀一响,随后传来突然的一个陌生声音,惊得才勉强平复心情的尉迟澜一个激灵。

“啊,少爷。”被称为言姨的老人听到这稚嫩的声音,居然慌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着来人行了一礼。尉迟澜看着言姨的模样,也慌忙坐直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个人。

只是一个少年。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却有着像模像样的威严。

少年眉目透着稚嫩的豪气,郑重其事地向着言姨点了点头,后者又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而少年则待亲眼看到老仆离开后,才迫不及待地走到尉迟澜身边。

“妹子,你终于醒啦?”

尉迟澜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他。他脸上有着干净的笑容,方才摆出的威严尽去,只带着未脱童稚的英气。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仍是缩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少年见她不说话,又慌忙补充到:“你别怕呀,这里是我家。刚才的是我家的老仆,从小照顾我,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叫苍颜,你呢?”

苍颜?他,姓苍?

尉迟澜愣住了。一直以来从娘口中听到的,就是这个苍吗?

于是她仍沉默着,一副痴傻的模样。她现在,正是在自己的仇家家里吗?

可惜她此时尚小,并不懂得“世仇”二字,是个什么意义。娘也从未教过她,什么是仇恨。娘只教她,不要说自己是谁,只说从来都住在这里、只说娘亲随爹爹去了。

“啊,”苍颜见她还是不说话,反而显得更加胆怯,慌忙又解释道,“虽然是大的世家,我们也并不会对你不好呀!”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苍颜立刻起身,又成了那副严肃的模样。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尉迟澜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只看到苍颜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隐约听到了门外的交谈声,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听得到。

“这丫头来历不明,我们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关系。”“言姨从城边境的死人堆上捡到她,是向回爬的。”“但仍然不清楚她的家人……不过,这么小的孩子想要穿过战场的确不可能吧。”“而且看她穿着打扮,的确是本地人的。”“少爷,穿着这点,敌人是不会不打自招的…少爷想收留她的心情我明白,可是…”“无论如何,我已经说服了父亲,他已经同意收养她,她将会是我唯一承认的妹妹,我会一直相信她。”

少年清澈透亮的一句话,被尉迟澜珍藏在心底。直到她死,也仍在存储了她记忆的月镜石中,闪耀着最耀眼的光芒。

“就叫你苍迟雪吧。你眉心有半朵六出,这样叫也很合适。以后,阿雪就是我妹妹啦。”

尉迟澜,应该说是苍迟雪,抬头直视着他真诚的双眼,怯怯地说了声“哥哥”。

“那不是大夫人收养的雪小姐吗?不是听说,大夫人很宠爱她,怎的,如今就她一个人搬到这偏僻的小院里?和其他的院子相比,也太寒酸了些。”

“呵,可惜大夫人身体欠佳呀,再没法养着她,何况这小姐沉默寡言,更不讨喜,留在身边也是许多烦恼。哎~谁叫大夫人她呀,成天花心思琢磨,小姐也怪可怜的——梨儿,可千万别让咱们夫人的宝贝卓儿他们来这,大少爷知道了,又要和他们打架,老爷啊可都是向着大少爷的。到时候,咱们夫人……”

“知道了知道啦……”

苍迟雪倚着门,远远看着聒噪的侍女们,看着她们窃窃私语的模样。

这几年间,这家人待她还算好,曾经夫人将她带在身边,只是后来身体抱恙,便不再亲自照顾了。除了一名贴身丫鬟,就留她一人在这小院中,幸而她性格孤僻不爱言语,如此这般,却也落得清闲。不曾有人欺负她,也不曾有人叨扰她。偶有窃窃私语的小丫鬟,也只是稍作停留,随后匆匆离去。

初来此处之时,也总有其他的孩子前来奚落她,似乎她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要亲自看望一番。她对此并无什么想法,仅仅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许多嘈杂。但是苍颜却总是愤怒地和他们打架,最后大夫人会咳嗽着,扶着老爷的手臂前来斥责不懂事的孩子们,她喜欢看着苍颜此时得意的模样。最后,这点乐趣也没有了。或许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都被苍颜赶走了吧。

不过,常前来探望她的,也只有苍颜了。小小的人儿随着春去秋来,看遍院内庭前花开错落。她长高了,她梳起了好看的发髻,她编了好听的曲儿,而他来看望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是和平的年代,他也总有要忙的事情。这些苍迟雪都明白,唯独不明白他口中战争究竟是怎样的残酷。

“阿雪,笔要这样握。”

苍迟雪坐在树下的案桌前,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案前宣纸上,点缀在,她写下的,凌乱的字符间。

她握着毛笔,写着不知名的凌乱符号。那少年——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万般无奈,走至她身后,握住她的手。

“说吧,想写什么?”

苍迟雪吃了一惊,似乎很不习惯。她微颤的身体僵了片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就写……哥哥的名字吧。”

“好啊,都依你。”苍颜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专心致志地写着。她看着苍颜的侧脸,看着点点阳光映在他专注的神情上,脸上红晕不由得更甚了,于是慌忙看向右手,默默地记着他教的写法。

她写下他的名字,依旧是歪歪斜斜的摸样,但终究有了字的雏形。苍迟雪看着那堆被摞在地上的,写废了的纸张,不好意思地瘪了瘪嘴,抱过它们便跑向自己的房间去了。反而是苍颜爽朗地笑笑,向着她的背影,毫不吝惜地称赞她的进步。

后来,她的小院来了一位老先生,老先生白发皑皑,精神却很矍铄,自称是大少爷请来的,某位私塾的习字先生,每日清晨专门辅导小姐读书习字的。

而她的桌上摆着一幅画。她摔了笔在砚前,小声地抱怨着自己手笨,画什么都画不好。“想画哥哥,却能画成叔叔。”

某一年,她的小院种了许多枣树。

秋分时节。这一年,枣树大丰收。她懒懒地倚在树旁,看着过往的小丫头叽叽喳喳。这么多年了,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面孔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每个丫鬟的神色都不一样,可唯独聒噪的毛病,永远是相同的。

虽距她们有一些距离,她仍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话。

大约就是,连雪小姐院内的枣树都丰收啦,这可真是稀奇。大概是看雪小姐可怜,不愿她一无所有吧。

下人们总是这般无聊,总是要关心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她不在意这些,只是对自己的耳力起了惑。

这似乎,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耳力。依稀记得,亲生母亲曾说,自己来自于妖将尉迟家族。妖?那自己是否也具有,所谓妖的能力呢?会不会,伤害到哥哥呢?虽然母亲教给自己的东西极少,甚至不如养母的一半多,但是,她有意无意说过的一些话,竟都在逐一应验。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家世,和这个家有着怎样的深仇旧恨。

“呀!大少爷回来了!”

她听着丫鬟们惊慌地一哄而散,恍惚着站了起来。他在百忙之中,果然还是来看自己了。

“阿雪,又在想什么了?看你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怎么,莲儿照顾得不好?还是谁欺负你了?”

她回过神来,正对上苍颜关切的目光,于是连忙摇头否认,正摇落了浅插入发髻的一支檀木簪,幸而反应够快,没让它坠入泥土。苍颜看着一脸沮丧的苍迟雪,也摇头笑了笑,从身后变出一小块糕点来。

“下人做的枣糕,我很爱吃,想着阿雪大概也会喜欢。不过有些太甜了,备点水。”

她接过那块枣糕,心想道,原来哥哥喜欢吃枣糕。

不日,她的丫鬟便换了位心灵手巧、善做糕点的伶俐姑娘。

当她忐忑不安地将自己做的枣子糕递给苍颜时,她扭过头去,不太敢看他的表情。

“我说阿雪为何突然想换个丫头……原来如此,谢谢阿雪。”苍颜接过那小巧精致的枣子糕,尝了一口,十分惊喜,“好吃,这府中,大概只有你做的点心最合我心意。”

她听了赞赏,脸上又是阵阵红晕,羞怯地笑了笑,一句“哥哥喜欢便好”,说的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

“唉。”苍颜揉着她略带凌乱的头发,微微叹着气,“阿雪向来寡言,可是怨哥哥太忙,无暇前来看望你?又或者,因为其他的什么?”

她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苍颜。

“不,哥哥收留阿雪,便是极大的恩情了。阿雪怎么可能会怨呢?阿雪从来不求什么,哥哥待阿雪好,便已足够。”

苍颜愣在那里,终于又点了点头。

“好,那么,我会一直保护你。”

又过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久到她的头发都长到腰际。久到她收纳日记的锦盒都堆积成山。

烛火摇曳。她照常写下日记,小心翼翼地收入锦盒之中,想着明日做些什么点心好为他送去,想着明日还有什么衣物可替他缝补。他可真是一个粗心的人啊。

这是第几个年月了?记不得了。只觉得,自己依稀也成年许久了。自自己离开算起,似乎已经有十五年了吧……

再也没有听到过尉迟家的消息。哪怕是有关于蘅广国的消息,也都是些无聊的琐事。也在情理之中啊,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从未出过家门,又从何得知异国之事呢。

她唯一能够得知的,就只是两国从未消弭的仇恨。尉迟氏与苍氏,自两国交战起便相互对立,不共戴天,不知相互折损了对方多少精英战士。

每一位阵亡战士背后,都是一个家的破灭。那些悲痛欲绝的亲属们,都在浇铸着仇恨的利剑。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不寒而栗。幸而如今是和平年代,幸而母亲教会了自己隐瞒,因此,此处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在她的脑海中,毫无故乡的记忆。除了幼年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名字,似乎自己与那里并无联系。而从未去过的地方,她能对其有多少感情?反而是这座城、这府邸、这小院,带给她无尽的回忆。

但是,苍家大概不会这样认为吧。幸而有他,曾说过要一直保护她,永远相信她。

只是苍迟雪忘记了,儿时的承诺,从不等于海枯石烂。某日清晨,她同往日一样早早起来梳妆。漫过窗棂的阳光,倦怠地落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些红润。

今日的清晨,却并不如何宁静。她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声,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鞭炮的声响。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

“杏儿,外面是什么声音?为何如此吵闹?”

“呀,小姐不知道?”正在扫地的杏儿很是吃惊,扫帚滞在空中半晌,不知如何回答,似乎以为小姐在装傻。可苍迟雪脸上的疑惑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切。

“今日可是大少爷成亲的日子呀…府上人尽皆知…啊少爷居然,不曾告知小姐?杏儿还以为,是小姐心中不快,所以才不提此事……娶的是段家的一位小姐,是个大美人呢!”杏儿越说越兴奋,喋喋不休起来,“哎呀!可不是段家的杀手本家,是旁系……就是将士世家啦!虽然远不如本家有名气,但也是个大户人家,与咱们可也是门当户对呢!”

而苍迟雪静静地听着,一支眉笔在眉前滞了许久许久。

“段家小姐么…真好……可我都没准备好去……恭喜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