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芦莲镇时已经夕阳西下了，东方铭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绕到了刘敏的坟前。才过一个多月，坟茔上就已经长满了青草，坟前摆着一束由百合花白菊花和康乃馨扎成的鲜花，还散发着缕缕的幽香。东方铭猜不准是谁送的鲜花，他呆呆地坐在坟前，回忆着与刘敏相处的一幕一幕，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最后抱着墓碑哭出声来。夕阳淡淡地照在墓碑上，“未竞新欢成永别，已逝旧情念长逢”两行文字映射出血红的光晕。
良久，东方铭抬起头来，夜幕已经完全赶走了晚霞，他擦干了眼泪，慢慢地回到了学校。到了寝室门口，他才想起自己的东西已被彝族人抢得干干净净，包括自己的钥匙和手机。进不了寝室，那今晚在哪里安身呢？还没正式开学，除了高三补课老师外，其它年级的老师们大都还没返校。
他想起李冰在高三年级，于是来到李冰的门口。李冰没在寝室，可能在教室里上课。东方铭略微有些失望，便坐在他的那棵樟树下等着李冰下课。嗅着晚风轻拂夜来香的熟悉味道，他心里特别踏实，虽然今晚还没找到地方安身。
他突然想起寝室窗户上有一格玻璃是可以取下来的，于是赶忙上楼。取下了玻璃打开窗户，东方铭翻进了自己的寝室。他拉开灯，审视着房间里的东西，一切如旧，只是很久没人居住，显得有些荒凉。他开始收拾起来，又要在这里生活工作了，他得给自己一个舒适的空间。
他重新换上一套床上用品，是上次母亲走之前给他洗干净的，他把被单捂在脸上，贪婪地呼吸着上面留下的黄桷兰的香味。母亲洗的衣物总是有股清香味，小时候没有洗衣粉，母亲用皂角洗出的衣服上有股青涩的味道，东方铭从小就喜欢闻这种味道。后来有了洗衣粉，兰花香、柠檬味、雅百合、黄桷兰各种香型，母亲洗的衣服越来越香了。他想以后买得起住房时，一定要让母亲搬来同住，还想吃她作的饭菜，还要穿她洗的衣服。
他把被单放下，仰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空气里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他皱着鼻子使劲嗅了嗅，确实不是被单里味道。他疑惑地转过头来，发现一个人影站在他身后，仔细一看，是张丽娟。
张丽娟穿着一件桑蚕丝的大摆旗袍裙，上面布满了粉红的玫瑰和暗绿的叶子，中式的小立领衬着雪白的颈脖，滚边的小荷叶包袖下边露着细藕般的手臂，一根翠绿的纱巾宽松地系在腰间，不经意地显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飘逸的大摆下细长的小腿显得她更加高挑。
东方铭的印象中，张丽娟从来没穿过旗袍，甚至裙子都很少穿，随时都是牛仔裤旅游鞋运动装，一副户外运动的装束。他扶了一下眼镜，抬起目光望着她的面容：乌黑光洁的短发下一双冷峻的杏眼正凛凛地看着他，高高的鼻梁下紧紧抿着红润的嘴唇，洁白如雪的脸上透着让人生畏的冷气。这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生气？怨恨？东方铭想起一个合适的词语：冷艳。
“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东方铭首先打破尴尬。
“有一会儿了。”一种很平淡的语气。
“哦……你没在家里休息啊？”
“嗯……”张丽娟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东方铭拉出椅子请她坐，自己把被单扔在床上，顺势坐在床沿。
张丽娟走到椅子边，双手把着椅子靠背，侧身背对着东方铭。她没有坐下来，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睛望着墙壁。自从她父亲来找过东方铭后，她就再没有理睬过他。刘敏的葬礼中，她一直跑前跑后帮着操办，但始终没有和东方铭说一句话。刘敏下葬时，她和学生一样，也哭得很伤心。
很久，她才幽幽地说道：“是你害死了刘敏……”
“嗯……”东方铭双手抱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她的下文。
“以后什么打算？”
“不知道，生活还得继续……”
“我…要走了…明后天，就去市里的高中报道…”
“什么？”东方铭抬头望着她的背影，顷刻又把头埋回双手之间:“你真的要走？……”
“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想想我们，一起来到这里，共事了四年，就吵了四年，真的难为你了。以后，不会再跟你吵架了……”
“……”东方铭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屋里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有头顶的吊扇在嗡嗡转动。
张丽娟拉了一下椅子，侧身坐了上去，靠着椅背，低着头，还是背对着东方铭。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慢慢地说道：“这四年，跟你一起工作，我觉得很充实，很愉快。可能你的感觉截然相反，我处处刁难你，奚落你，还打你，你一定非常讨厌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见到你就有种捉弄你的冲动，不然心里就觉得欠你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也从来没去多想，只是觉得捉弄你我心里舒服。我不能够善解人意，不能够心细如发，也装不出来温柔如水的样子。可能因为我父亲当过兵，我的血液里天生缺乏柔情。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我就是想一辈子这样捉弄你，天天看到你懵里懵懂的呆相……”
张丽娟从包里掏出纸巾，擦擦眼睛，继续幽幽地说道：“听说你跟刘敏订婚了，我才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你。四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懂得我的心，你是学文科的，脑子里那么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就没有认真想想我为什么这样对你？你的宽容忍让让我变本加厉，觉得你就是我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没想过你会跟别的女孩好，也没想过你跟别的女孩好了我怎么办。刘敏去世了，我很伤心，因为我们是好姐妹。尽管你们准备订婚后我开始恨她，但后来我觉得该恨的是你而不是她，所以我想调走，离开你们。在一个新的环境，舔好自己的伤口，开始新的生活。而且，我还听说，你追求过李艳。我终于明白，我在你心里没有位置，顶多也就是好朋友好哥们而已。这个暑假，我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你都没有理我。我知道你为刘敏的离去悲伤，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因为刘敏跟我说过，你对她一直是不冷不热的。你不知道，她心里还是暗暗伤心的。这几天，我经常去刘敏的坟前，希望她能在梦里告诉我该怎么办。你跟刘敏，阴阳两隔，缘分已尽。我们近在咫尺，却无缘牵手，因为不是爱情。我爱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四年来，我眼里没有其他的男孩，就只有你的一副呆相。但是，我知道，一厢情愿不是真正的爱情。今天晚上，终于找到你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
张丽娟转过头来看着东方铭：“最后，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决定跟刘敏订婚的？我不觉得生前你对她一往情深啊。”
东方铭看了张丽娟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张丽娟没有追问，她站起来走到东方铭面前，伸开双臂，露出一个跟哭一样的笑脸：“欺侮了你四年，来吧，让我好好抱抱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