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之去看郑娟秀，走到校门口，见几辆车朝学校开来。为首的是辆警车，警报尖厉地叫着。田野里劳作的农民，都停了活计呆呆地张望。听到警报的教师，都涌到校门口，以为来了什么大官。四辆车鱼贯而入，在操坪里一字儿摆开。关海南和联校几个领导从一辆新轿车里下来，笑着和老师们打招呼。王松从警车上下来，雪白衬衣的硬领和红色领带在斜阳中非常炫眼。他红光满面，豪爽而得意地笑着，同围上来的老师们一个个握手，精装中华香烟一双一双散给老师。他看到王敏之站着没动，便大步走上前来，主动和王敏之握手。
“王老兄，今晚老弟略备薄酒，请老兄一定赏脸来坐一会。”王松说着，亲热地拍了拍王敏之的肩膀。仇学军、唐立勤、赵明东、向建标几个正从一辆工具车上搬下一筐筐的菜。
“兄弟们，看得我王松起的，今晚一定要来喝一杯。”王松朝大家招手，像政治家演说似的。学校里的老师都上去帮忙。王敏之心中冷笑道：“富人有富人的势利和排场，穷人有穷人的势利和排场，小人自有小人的势利和排场。”
王敏之来到郑娟秀家，看郑娟秀神情抑郁萎靡，像棵久旱的禾苗。郑娟秀幽幽地望着王敏之，没有惊讶，也没吱声。爷爷赶紧站起来让座、倒茶。王敏之坐下说：“娟秀，你不舒服?”
“舒不舒服，管你什么事?”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跟王老师说话?”
郑娟秀把脸别在一边，眼圈一红，泪水滚滚而落。
“娟秀，你怎么又哭了?王老师不是看你来了?王老师，你这个假期哪去了?也不给娟秀一个信，见不着你，她就像掉了魂似的，整天菜饭不思。娟秀，王老师现在来了，你应该高兴。”
“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郑娟秀噙着泪水走了出去。王敏之本想跟出去，转念一想，又坐着没动。
“这孩子，越来越任性。王老师，也搭帮你费尽了心，她才考上师范学校。取录通知来了些日子，我拿给你看。”
爷爷从衣箱里翻出录取通知书交给王敏之。王敏之接过一看，惊讶地说：“要这么多钱?”
“是啊，怎么要这么多呢?一万二千块，我们哪里拿得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把爷爷的话打断，喘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卖了一头壮猪，还有谷子和几只鸡，凑起来不足二千块。往年暑假，娟秀总要砍好多的柴卖，这个假期，她瘦成那个样子，也不忍心叫她去。家里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连煮猪潲的大铝鼎罐也卖给了隔壁的大嫂子，这座破屋没有人要，田地又是公家的，虽然有几个亲戚，由于太穷，搭不起人情，早就没有了来往……”
爷爷一阵紧一阵地咳嗽。王敏之一边给爷爷捶背，一边安慰爷爷说：“爷爷，你老别着急，我来想办法。”
王敏之从屋里出来，已经暮云四合。郑娟秀站在一棵桔树旁，手里捻着片桔树叶，抬头看了王敏之一眼，又立即勾下去。王敏之立住脚，犹豫一会，什么话也没说，踅身匆匆走了。
晚上，新寨中学的一间教室里，用课桌拼成席，坐得满满的，热闹非凡。喝到半夜，教师们都已散去，只有关海南和王松这一席，熊对熊虎对虎，酣战不休。王松把落下的一个鸭翘尾夹到关海南的碗里说：“老师，你的爱味！刚才没有寻到，现在却冒了出来，有吃的终究有吃。这是八字！”
关海南不用筷子，张开爪子把鸭翘尾抓起塞进嘴里，打起包口嚼得“蝈蝈”叫，嘴角白沫直流。吞咽时，由于太性急，卡得眼睛直翻白，赶紧端起茶杯猛灌，“唏哩咕噜”一阵响，终于下去了，却憋得眼泪横流。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举起酒杯说：“王股长，这个‘老师’，我可不敢当。我敬你，你是我关海南最佩服的人，既是领导，又是专家！厚黑学专家！”“老师，我始终是你的学生，没有老师的栽培和厚爱，就没有我王松的今天。厚黑学方面，老师还留了一手，没教真传。有首流行的顺口溜怎么说，‘一流男人家外有家，二流男人家外有花。’老师是一流男人，我充其量不过二流。”“说什么一流二流，王股长谦虚。其实我们两是一根藤上结的瓜，孪生兄弟。”
“孪生兄弟？学生愚笨，请老师赐教！”
“你不觉得我们和一种东西最相似。”
“什么东西?”
“油。”
“油?这个自然，我们搞行政的，捞的油水比普通教师多。”
“有这样的意思。”
“我们脸上的油膏厚，领导刮也好，老师骂也好，都无所谓。”
“也有这样的意思。”
“老师，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内涵？”
“你可知道，油，性质滑、质地腻、味道浓，可以沾污清洁者使其不洁；倘若在滚油中投以水，必定激博而不相容。这是小人之性啊!”
“老师英明，入木三分。我，王松，伪君子，真小人。但是，没有人生出来就是小人，我也不是心甘情愿做小人，是逼上梁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目前这世界，做小人才有好处，才有实惠，才能生存啊。像王敏之那样做君子，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穷得衣无领裤无裆，妻离子散，除非神经病，谁愿意？”
“正如王股长所说，我们都是被逼无奈。说句公心话，如果让王敏之当校长，学校肯定办得更好。但是，上面能用他那种人吗?假如他当校长，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只怕饭也吃不上，饿着肚子回去。”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有什么样的生态环境，就有什么样的植物生长。灰色的生态，只适宜灰色的物种生存。我和老师是地地道道的灰色人……”
“哈哈哈……干杯!”
“干杯!哈哈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