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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翻云腾雾西凉望(三)

沿着延绵的盘井山脉走了数十里,山势忽然变得平缓了许多,挡在前面的是扉山,一座不太高却隔着灵城的山。

我撩起车帘往外望,冰雪还未融化,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几处融化得快些,露出了冰雪底下黑黝黝的土地。

“翻过山,便是灵城了……”影尧的声音从马车外面传来,而后车帘被掀起,影尧脱下了他那些绫罗锦衣,仅穿着一身粗布袄子,那一头黑发被干净的挽起,还是我亲手绑上的布条。我嫌他生的太俊美,还特意给他贴上了胡子,这一来果然像个马夫了。灵城乃战事重地,这样的乔装是必要的。

离开凡郡已经有三日了,虽是短短数十里的路程,对于此时的天气来说,走到这里已是很不容易了。

这几日,影尧的话忽然少了起来,我竟有些不适应。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是木头,当然感受的到,然而神构造女人的心时就是那么奇特,它容下了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恩……”我轻轻应了一声,忽然有些犹豫起来,非扬就在山的那头,可我究竟该不该过去呢?经过了那么多事,对于未来我已经无法预测了。

我陷入了沉思,车外的人也没有应答,只是看着我,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在这白皑皑的雪堆中央,唯有“秋儿”仰天嘶喊了一声,显得格外凄凉。

良久

我开口,打破这一片沉默,“你说,我究竟该不该去呢……”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头似什么东西悬着,着不到地,晃晃悠悠的感觉。

他有些惊愕,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我,眼神复杂而忧郁。

我承认,这些日子来,思念一直我不断前进的动力。然而随着灵城的不断接近,近在咫尺的我却害怕起来。此刻我还是待罪之身,若见到非扬了我会如何呢?他知道岚都发生了那些事情了吗?他会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分神?他……

这些问题困扰着我,让我原本欣喜的心隐隐担忧起来。

“赶了两个月了路到这里,怎么又不想见了?”在思考了良久之后,影尧如往常那样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漫不经心,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我怕……”我不敢看他,怕那颗心被眼前人看透了,“这山后面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我有时候疯狂得想知道,可有时候又那么害怕去知道……”

“如果你不去寻求答案,那么你这辈子都会因为今天的离开而后悔……”影尧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难得的严肃,但为何我从那眼神中读出了苦涩。

是吗?我正视他看我的眼。

记得谁说过,与其后悔不做,不如做了再后悔。

影尧想告诉我的,正是这个吧。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坚定道:“走吧!”

扉山的上的积雪还未融化,茫茫白色之中,我们的马车沿着扉山旁的小径缓缓前行,曲折的路绵延向前,偶有几块积雪从两旁高耸的云杉上掉下来,扑通一声便埋入了底下厚厚的积雪中,悄然无声。

唯有我此刻的心情是激动而紧张的。

随着秋儿的一声长啸,马车一阵颠簸,然后轰然停住了前行的步伐,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正准备询问影尧出了什么事情,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一个男子的叫喊声,“灵城战事紧急,闲杂人等不得进城!”

我心一惊,侧耳听着,影尧的声音响起,“这位兵大爷,我家公子在外经商,听说灵城危机,特来接家中老父离开,还请兵大爷行个方便!”

我急忙探出头去,外头已经有几分暗了,此时我一身男儿打扮,左眼特意染成了黑色,像极了出外经商的公子。“兵大爷,家父年老出门不便,还请帮个忙啊!”语气中满是急切,其实也不是我刻意装出来的,一想到非扬,我实在无法镇定下来。

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士兵没说话,他似浑身蒙着一层灰,身上的战衣也破了好几处,看来灵城的情况的确不太好。他看看我,再看看影尧,很是犹豫的神色。

影尧见状,从腰间取出一袋银子,“兵大哥打仗辛苦,这点银子,给兄弟几个补补身子……”

那络腮胡子的老兵看着影尧手中的钱袋,没接,到是旁边几个年轻的士兵看着那钱袋,眼睛红红的。其中一个性子急的,拿刀鞘捅了捅络腮胡,急切的使了个眼色。

络腮胡还再犹豫,我朝他很有诚意的笑笑,可一颗心却如同兔子似的砰砰直跳,深怕他不肯放我们进去。

终于,在考虑的良久之后,络腮胡结果了影尧手中的钱袋,朝我们挥了挥手。

我暗自舒了口气,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影尧勒了勒缰绳,“秋儿”会意,又迈开了前蹄,马车再次缓缓的向前移动。

终于,我们进了灵城的范围之内。

比起外头的山岭,有人住的地方,积雪总融得更快些。灵城的雪积得并不是很厚,然而撩起车帘往外看,我看到了还是一片萧瑟的惨白,在这夜幕之下,显得有些诡异。

城内的百姓早就跑的差不多了,加之已是入夜,士兵都回去休息了,城内的街道两旁一片寂静。那积雪上偶有几处已干的血迹,在一片惨白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城内一股淡淡的氤氲,寒风嗖嗖的在破败的房屋间穿梭,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混乱。

偶有几个的行人经过,也不只低着头,脚步声没进积雪里,匆匆的出现又匆匆的消失在两旁的漆黑的小巷里。

我没想到,一个战争要塞,在夜里竟然是这样的。

“这位小哥,请问……”我跳下车,拦住一个匆匆而来的行人,话还未问完,那人已厌恶的甩了甩手,“走开走开!别挡路!”

刚走了几步,却被影尧按住了肩头,那男子回头,用惊慌的眼神看着影尧。

“这位小哥,我们家公子就想向你打听点事,并没有恶意……”声音很轻,懒懒的,嘴角勾着的神情却不容否决。

那人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站定了下来,“什么事?要问快点问,我还赶着回家呢!”眼神满是不耐烦。

“兄台可知道守城的顾将军住在哪里?”

“顾将军?”男子疑惑的望了我们一眼,警惕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兄台多虑了,在下与顾将军乃旧相识,此次来灵城是特来找他的。”我见那人有些怀疑,忙解释了一番。

“你们刚到灵城?”那人依旧有些怀疑,神色不定的询问道,“难道不知灵城发生的事情?”

事情?我的心咯噔一下,就算在寒冷的夜里也觉得头上竟冒出了丝丝冷汗。

“正是!”影尧接过话,“不知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看来你们还没听说。”那男子的眸子一暗,“昨日凉军忽然攻城,顾将军出去应战被箭射中,人是救回了城里,可不知是生是死……”

被箭射中?

我似掉落的万丈深渊,脚下一软,整个人已经瘫了下去。

顷刻,一双手稳稳的扶住我,气息却也有些急促。

“小哥说的可是实情?”扶我的人开口,那原本慵懒的声音变得急切,话语间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骗你们做什么!”那男子显然没料到我们的反应,鄙夷的看了我们一眼,“话问完了,我就走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呢!”说完,就想离开。

“等一等!”我勉强缓过神来,从影尧怀里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疾走几步,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

“干什么?!”男子回头厌恶的看了我一眼,“还有什么话快问!”

强忍住内心的痛,“兄台可知道,顾将军现在身在何处?”

“游云阁!”

留下这三个字,男子甩脱我的手,一下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游云阁!

灵城原城官袁德望的偏宅,非扬奉命守城之后,袁德望就派人收拾干净了这处靠近城门的宅子,给军中的将领们居住。这是非扬在抵达灵城后,给我的来信中写的,原只想让我别担心他,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亲自要去那里。

手已然冰冷……

一双手过来,将我冰冷的手握住,凤目忧戚,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别担心,非扬那身子骨,还没这么不经用……”

我抬头,迎上他的眼,“我要去‘游云阁’!”此时,再多的担忧有什么用,非扬的生命危在旦夕。

而我也许能救他!

“恩!”他点点头,收起了方才的忧戚,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坚定。

非扬,你要等我!

游云阁静静的处在灵城的一隅,没有人会想到,白日里那曾是整个灵城的指挥中心,每一个关乎灵城命运的重要决定都在那里做出。

夜已深,天上没有一丝月色,唯有惨白的积雪与隐约火光相互照应着,将整个“流云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之中,笼罩着一层诡异的光芒。

听说凉军才停止了攻城,连续战斗了几日的官兵们都沉沉的睡去,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流云阁”的几处还亮着,偶有几队巡逻的士兵虽手中拿着锋利的刀剑,眼中却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

我与影尧趁着夜色偷偷潜进了“流云阁”,此时我的心情就好比是被无数细线绑着,就算非扬出任何事情,那细线都会一根根掐进我的心里,直到将心一片片撕碎。

影尧紧紧抓住我颤抖的手,将我扰乱的思绪拉回。

“流云阁”不大,结构简单,想找到一个人并不是难事。我们跳上最高的楼顶俯视,一眼就瞧见了最亮的一处灯火,扑闪着,仿佛在召唤我前去。

影尧打晕了一个巡逻的侍卫,换上侍卫的衣服,将屋里的大夫引开。我在暗处瞧着,房门开了,朝里望去可见一张红木床,薄纱的帐帘半垂着,隐隐约约似能望见个人影躺在床上。

非扬!

我心上的细线勒了勒,是他吗?

我从暗处迅速的冲出,几步就溜进了房中,谨慎的关好木门,手还在不停的发抖。

转身,薄薄的帘帐后面,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几个月的戎马生涯勾勒出了他脸上刚毅的线条。在来灵城之前,我曾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我却没想到,再次相见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曾朝我温柔的微笑,曾给我温暖的回忆,曾对我许下一生的承诺……

可如今,那剑眉紧锁着,宛若星辰的双眸痛苦的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如同干枯的花瓣……

“非扬……”我跪倚在床头,伸手摸过他冰冷而苍白的脸,他的脸一向来是温热的,我那么贪恋他身上的温度,常常会倚在他怀里不肯离开,然而现在却冰凉得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你说过要回去娶我的,为什么偏偏要不守信用……”话到尽处,泪已千行,染湿了床边的被褥,他却没有睁开眼来看我一眼。

“锦儿……”薄唇微启,是他在呓语,那原本滴血的心忽然暖暖的,就算现在他还放不下我吗?

这样已经足够了……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微弱的脉搏传来,我暗自舒了口气,伤势很严重但是并不致命。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他胸前罩着的被褥,即便我已经有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可看到眼前的一切时,还是禁不住那抽搐的心痛。

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遍布在他身上,有的已然结疤,有的还微微渗出血丝。那最严重的一个伤口,正是这次险些要了他命的箭伤,伤口被白布包着,我只能看到渗出的血已然暗红,在那白布上,比雪地里鲜血更刺痛我的眼。

“你一定很痛吧……”我曾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要坚强,可看到这些的时候,泪水又无情的落下。

那血,是从他身上流出了,但同样是从我心头滴落的。

我咬着牙,解开他胸前的纱布,一层层,似在剥着我的心。

赫然,那伤口落入我眼中,两寸大小却扎得很深,幸而没有危及心脉。顾不得那伤口的狰狞,我取出从蝶谷带来了金创药,那本是为逃难而备着的,没想到第一个需要它的人竟然是非扬。

师傅的金创药固然是这世上最好的,我取出瓶塞,将药粉撒在伤口上,暂时的疼痛让他不禁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痛苦的□□。我忙握住他的手,“快好了,你要坚持住!”仿佛是听到了我的话,他竟安静了下来。

我迅速的上完药,又取了干净的白布将伤口包好,将被褥重新盖回了非扬身上。

这种金创药有个很好的功效,就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发挥止痛的作用,非扬刚才还紧锁的眉头终于缓和下来,可脸色依然苍白的可怕。

“锦儿……”他还在喃喃,即便是昏迷中的胡话,依然使我痛苦到快要停掉的心渐渐有了一丝知觉。

“怎么样?”一个身影悄然无声的落在我身旁,开口却是急切的询问。

“伤的很重,但是没有危及心脉……”我没有回头看影尧,只直勾勾的盯着床上的非扬,此时每一眼我都要牢牢的记住,将他是所有印在我心头,“我给他吃了‘还灵丸’,这是师傅配制的,即使命悬一线也能救回来。”

“那就好……”

门外,远远传来脚步声。

“走吧……”我抬头看着影尧,擦看眼角触目的泪痕。

“这就走了?”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恩……”我点点头,“走吧!”

吱呀的开门声响起,我们已然落在了屋前的槐树上,顺眼望去,屋里的灯火还在扑闪着,不再是召唤我过去,而是送我离开……

我本以为自己会任性的留下来,我本以为自己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然而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在得知他受伤的那一刻,我幡然醒悟,这一世我可以离开他,却绝对不能失去他!

留下又如何?皇帝的手下总会发现我,到时遭遇不幸的就不仅仅是我了。而战事又那么危及,留下只会让他分神来照顾我。

不管哪一种理由,只有一个结论:

宁愿放弃,也不愿失去!

他送的簪子紧紧的拽在手中,锋利的刺破皮肤,血染红了一地的积雪,可我已经麻木……风依旧萧瑟的吹着,灵城的上空竟又开始飘起雪花,一如每一个平凡而寒冷的冬夜。

可是自那以后,每每遇到下雪的夜,我都会失眠。

因为那夜,我做了一个此生都无法判断对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