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人来了。
太后高兴得很，满心欢喜地要将赵家的营帐放在沉嫣然旁边、自己的跟前，安排别的营帐往后去腾出位置。
赵思衡却道，他们也就来了四个人，若是只得小妹就罢了，其余三人都是男子，怕坏了沉郡主的名声。
再者天色已晚，不好劳师动众，他们随意找处空地支起营帐便是了，军旅之人不劳累的。
太后也是高兴过头了，一时忘记两家须得注意分寸，反应过来后，只得是按着他的意思来。
然而赵思衡这一“随意找处空地”，却叫赵莞尔找到了傅国公府营帐旁边。
当真是巧了。
每处营帐都会插上自家的旗帜，可是赵莞尔的眼神不太好，没瞧见那旗上的“傅”字。
更何况她阿兄只吩咐她要找空地，如今是找着了好大一片空地，她哪里会去管旁的营帐是谁家的，能在这边缘角落里头扎上营帐的，估计府中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谁成想这居然是傅国公府。
当时赵莞尔尚未发现这番境况，是恰逢那高条条的人掀开帘子出来，透出的那点光亮，正巧照在她眼睛里，晃了一晃，她就定住了。
待她睁开眼，那人已经飞到了跟前。
他是个没良心的，还似从前那般说话，礼貌的关切话密密实实地裹在平平澹澹的调子里，显不出真心，也叫她沉溺。
“阿莞是晃着眼了？怎不带火？”
赵莞尔听见这阔别两年的声音，脑袋发懵，心头的震撼依然为他鼓动。
她鼻头有些发酸，不曾想，他们竟会是这样重逢，说上久别后的第一句话。
轰烈吗？平澹吗？欣喜吗？伤感吗？
她全然不觉，似梦非梦。
傅临见她没动静，从袖子里头倒出个火折子，给她点着了。
赵莞尔是早产儿，又生生地在赵沉氏肚子里闷了几个时辰，落下夜盲的毛病，虽不严重，但夜里走动总归要点光亮才安心的。
天色虽暗，但没黑透，赵莞尔还能瞧见的，却没敢看他，压住了颤抖的手想要背到身后去，低低地道了声:“多谢，不用。”
傅临却早已娴熟地、率先地将火折子递到她手里了，方听见她后面的拒绝，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圈住了她的手。
是瘦了些。
他日间便看见她了，只觉得她黑了，高了，瘦了，如今一一对了猜想，不由转过手腕握住了她。
手上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热。
可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却让赵莞尔警觉得很，心下一惊，当即抽手。
此举也叫傅临愣了神，心跳滞慢。
赵思衡到时，是真真地看见这一幕，当场窒了半息，抬头就看见傅国公府的营帐。
他倒也是难得失了算，只想着避开太后和沉郡主，场上转了半圈终于找着块儿空地还偏生撞上傅国公府。
偏偏是傅国公府！
赵思衡上前将赵莞尔拉到身后，知晓眼前这人礼数周全，便拱手作揖，“傅二公子好。”
傅临倒是犯了难。
赵思衡称呼自己“傅二公子”，傅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赵思衡。
他比阿莞大了两岁，比赵思衍长了一个月，仗着他与阿莞的婚约，从小跟着阿莞喊赵思衡一声“阿兄”向来是不害臊的，只是如今他与阿莞没了婚约，不好再喊“阿兄”。
一来赵思衡尚未袭位，“赵小侯爷”是从不让人喊的，二来赵思衡不爱出门交际，“赵家阿兄”这样的称呼不同于“赵家小哥”这个名号被赵莞尔传得人口皆是，傅临此刻倒觉得，是赵家小哥好应对些了。
默了半刻，傅临才艰难地补上礼数，生硬地道了声:“赵公子好。”
赵思衡听着这句问好，自己也是浑身别扭。可既然小妹已经与他退了婚，便不好与他多纠缠。
正要告辞，却见傅国公夫人掀开帐帘，双眼发亮、惊喜万分地快步走了过来，那阵仗分明就是冲着赵莞尔来的。
“莞莞儿。”
还没到跟前呢，便先喊住了赵莞尔，赵思衡更不好失了礼数地拉着小妹就跑。
待人到跟前，赵思衡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却叫傅国公夫人趁机将赵莞尔从他身后拉了出来。
若是换了旁人，赵莞尔一个不乐意地甩下脸子也是无妨，可这是傅临的母亲，是养过她、教过她、护着她的傅国公夫人，她不好做过分了。
“傅国公夫人好。”
赵莞尔乖乖问好，顿时叫傅国公夫人心情舒畅，握住她的手就是不放了，稀罕得要命，眼巴巴地瞧着她，两年不见了，她莞莞儿出落得越合她的眼缘了。
她热络地要拉赵莞尔进帐，有许多的话要讲。
“莞莞儿眼疾可好些了，现下天色黑了，你在外头诸多不便，快进来坐，我叫小厨房备些你爱吃的糕点，我们好好说说话。”
“我好多了的。”
赵莞尔定住了脚，却不好抽手，所幸赵思衍及时赶到，终于叫赵思衡松了一口气。
他把怀里的帐篷扔到脚边，空出手来拽回小妹，道:“傅国公夫人有心了，我家小妹当真好多了！”
傅国公夫人很是不悦。
赵思衍动手快，赵思衡惯又巧言令色，言语开脱，两人合作总要把赵莞尔护下，是以她总有些烦这两兄弟。
赵思衡也道:“酉时方过，待灯火点上就好了，不劳傅国公夫人操心。”
傅国公夫人也不是好湖弄的，前几日在衣裳铺子里被赵思衍堵了心气，憋了好几日正巧没地儿撒气呢。
当初事发，她就说傅国公府势必会保下赵莞尔，待过了风头嫁进她家，如此便是避过了祸乱。
岂知那赵侯冥顽不灵，执意要带女儿同去守南境瘴沼河海之地。
如此一想，更是气急，扫了眼两兄弟脚边的帐篷等用具，道:“你们赵家三个男人皮糙肉厚，当年要去南境尽管去，何苦带着我莞莞儿，现还要我莞莞儿站外头喂蚊子，瞧你们支帐篷？”
“不是的……”两兄弟向来也心疼自家小妹，傅国公夫人说的这些，何不是戳两兄弟的心窝子，霎时间心头苦涩，哑口无言。
赵莞尔深知傅国公夫人只会把两哥哥的话当作耳边风，她义正言辞道：“夫人，这不合适。”
傅国公夫人一怔，不好去为难赵莞尔。
“这，莞莞儿……“
她自是明白其中顾虑，只是往年莞莞儿时常在她家小住，出来玩耍时过来她的帐子睡个懒觉也无不可，恨只恨如今没了婚约，须得守这般那般的礼数，还叫赵家两兄弟如狼似虎地提防她家，可恶。
可她转念一想，无妨，如今莞莞儿回来了，临儿有的是时间，不急于一时，便道:“既是如此，那傅临留下帮忙吧，也好叫莞莞儿早些有地儿落脚。”
“是，母亲。”
赵思衡没说话，眼瞧着傅临默默捡起地上的工具忙活，再看傅国公夫人也不肯走，非要站在边儿上拉着小妹说话。
小妹乖巧而隐忍的姿态让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没过一会儿，傅临发现少了个帐篷。
赵思衡道:“小妹住一个，我与阿衍睡主帐。”
无故少了顶帐篷，一齐的配备也必定是少的，虽说他们两个行军打仗的大男人不在乎这些，和衣露天睡个几宿都扛得住，但是阿莞……
傅临默了一会儿，道:“住我那个罢。”
赵家三兄妹当即拒绝。
赵莞尔：“不用。”
赵思衍：“不必。”
赵思衡：“多谢傅二公子好意。”
傅国公夫人还沉浸在自己儿子“英雄救美”的良好表现之中，被赵家两兄弟的拒绝气得不轻，强硬安排下来。
“怎么不用！我们得在这儿好几日，你们怎敢叫我莞莞儿睡冷板床！傅临去拆了帐篷来，你同相宜一个帐。”
赵家兄妹：“……”
傅国公府的营帐同赵家的营帐挨得极近。傅临向来图清净，独住的帐子离主帐有些距离。如今赵家来了，不好堵着主帐的出路，只得是往傅临那头的帐子去挤。故而傅临卸开自家围帐的一处口子，十分轻易地就将帐子往赵家那边移了出去。
此时宫娥已经将灯点上了，赵思衍瞧着傅家那青白色的帐幕，真是觉得碍眼得紧，抬来几根木头，“哒哒哒”地敲上半圈，将帐子与傅国公营帐隔开来了。
傅临倒也觉得赵思衍此举是对的，只是心里不大舒坦。
几个男人闷声不吭动起手来，没半会功夫就搭建完毕了。
赵思衍恨不得转头就傅临那顶帐子给拆了，暗暗骂道:“狗皇帝！求人办事还净搞些下作手段恶心人，大半个京城的权贵都在这儿还剩不下一顶帐篷，湖弄谁呢，呸，要不是怕那老太后知道了瞎忙活，我就满东郊地唱他！”
赵思衡由着他在那儿喋喋不休地骂人，转头就见傅国公夫人依依不舍地跟小妹道别，心里暗暗叹气。
希望她能招架得住。
夜里赵莞尔躺在床铺上，想着傅国公夫人抹着眼泪地跟自己说起的体己话，闻着满帐子都沾着傅临身上的清香，总想着这是傅临的帐子，里头一切用品，都是傅临用惯了的。她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整夜没睡好。
傅临也没睡好。
他住不惯傅相宜的帐子。
趁着天色露白，他就起了身，要出去醒神。一转过帐角，冷不防地瞧见赵思衍蹲在赵莞尔帐子外头昨晚方敲下的桩子上，眯着眼瞧他，似是犯困，又似冷瞥，总归赵家人的眼神放到他身上，都是没多少好意的。
莫不是特意候着逮他的？
傅临本想吹吹风，散散浑意，便随意转到了赵莞尔帐外，叫赵思衍这剜了一眼，觉得心虚，无声点头示意打过招呼，便退回去了。
赵思衍冷哼一声，就知道这小子心怀不轨，得亏他在这儿守了一夜。
待天色明了，周遭帐子都起了动静，赵思衍这才踱回主帐。
此时赵思衡正从潆姑手里接过太后特意送来的早点，据说都是赵莞尔爱吃的。
他见赵思衍神色不对，问道：“怎的一夜未归？”
赵思衍遂将刚才的事和盘托出，一句话便说完了，却听得赵思衡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