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两兄妹找到苏青空，说是请他行个方便，要单独跟江秀娘说几句话。
可苏青云瞧着那二人的架势，不像是“请他行个方便”，倒像是“立刻！马上！把门打开！我要进去谈话！”
苏青空秉着大理寺的职责，原是想拒绝的，但苏青云堂堂王爷，却活像个狗腿子似的，从他腰上把钥匙扯下，服务非常周到地将他们领到门前，贴心地为他们打开门，真真将人请了进去。
他只得叹气。
进去的是赵莞尔，赵家小哥守在门外，还不知感恩地把苏青云给赶跑了。
江秀娘将眼睛都哭肿了，见赵莞尔进来，抬起手绢来遮住自己红肿的双眼，哭得声嘶力竭，道:“赵姑娘，我并非故意要伤你。”
赵莞尔没拆穿她哭得有点假了，她进门了才哭得大声起来，好歹在她到门口前也哭出点动静来啊。
她平静地看着人哭，没有一丝怜悯，道:“你没有伤到我，但我想知道你意欲何为。”
赵莞尔就站在她面前，高挑的个子把门外透进来的光全挡住，阴影盖在此时坐在床边的江秀娘身上，显得她愈渺小，愈晦暗。
“可伤的是赵姑娘的心上人……”她抹了抹眼泪，倒没再哭得那么厉害了，“伤在他身，痛在你心，赵姑娘是不会再原谅我了吧？”
赵莞尔重申，“我问你意欲何为？”
江秀娘始终忽略这个问题，“我若说我有苦衷，赵姑娘信吗？”
赵莞尔叹了叹气，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跟反派讲话就是会烦躁，他们总是不甘心直接招供，所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故而方才她跟小哥争执好久，结果她猜拳输了，她来问话。
好气。
“行，什么苦衷，说来听听。是有人杀害了你姐妹，制造坠河假象，杀鸡儆猴，威慑于你？还是有人儿时曾给与过你帮助，现在要你报恩，威逼于你？”
江秀娘抽了抽鼻子，彻底没了哭声，手帕在眼下点了几点，重新抬起来，眼神愈发地阴森了。
“赵姑娘调查过我？”
“苦衷是话本子上写的，来来去去无非是这几类，你代号入座了？”
赵莞尔笑了，笑她输了，被说了几句，这就不装了。
“我倒未曾查过你，我小哥查了，刚好查到你从陈国来，谁派你来的？”
“你小哥是厉害。”她往门外那个高大的人影看了看，道:“除去你们在东郊的时日，短短几天，几乎快查到我真实身份了。他运气也不错，竟被他刚好堵住下山的我，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我小哥没说是你下的毒。”
“对，为何？”
“我小哥并非亲眼看见，没有人证、物证，单凭你的来历，你身上的香料，和你不同寻常的举动，不能空口说白话。”
她有些暗自得意，间接认了罪名，“我当小妹是在夸我手段高明了。”
赵莞尔没正面回应她，反倒是说:“但是不代表杀人不用偿命，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江秀娘看着她半张带笑的脸藏在阴影里，再听着这句佛语，倒有些发憷了，却还是嘴硬。
“啊，原来小妹是来放狠话，要为傅二公子报仇来了？”
江秀娘笑笑，她以为赵莞尔一向冷静自持，盛宴之上怒骂全场，沙场之中挑枪上马，豪气干云，飒爽英姿，倒与傅临受伤时的束手束脚大不相同呢。
“想必傅二公子当真是赵姑娘的软肋，我那一刀，倒捅对了。说实话，我本来是有些犹豫的，我当真不想对你动手，但是傅二公子来得巧，我就想看看，若他伤了，赵姑娘是什么反应。”
赵莞尔默了一阵，也不笑了，严肃道:“江姑娘，伤人性命并不是什么值得对的事情。”
“那是你们！小妹你哪里知道别人的生活会有多难，你生来备受娇宠，在皇城之中横行霸道也是一种可爱，根本不用去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江秀娘咬着牙道:
“你每回闯了祸事，赵侯知道了定是要责罚的，只是这边一个哥哥口上求情，那边一个哥哥动手拦棍，上头有太后照拂，旁边还有隔了两条街巷子的傅国公夫人帮腔，实在不行还有傅二公子带你逃跑，都是你的庇护。”
赵莞尔觉得奇怪，她进来好一会儿了，这人未曾提过半句陈国和陈益白，句句在说她和自己。
“你何以对我的事情如此熟悉？你是为了阻止陈益白和亲而来，还是冲我而来？我与你可有恩怨？你对我动手，不会对陈益白造成任何损伤。”
赵莞尔很聪明，她经历过，京城乱局，南境战场，哪里的战局不惊险，哪里的人心不叵测，她知道该如何从蛛丝马迹当中抽丝剥茧。
江秀娘唯恐言多必失，被赵莞尔抓住把柄，道:“我是何目的，赵姑娘等我从这里出去，便知道了。”
“好。”
赵莞尔竟没再继续追问，撂下一句，立即转身走了，却正是这样更叫人害怕。
江秀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追到门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赵莞尔刚好打开门踏出去，赵思衍那犀利的眼神正好杀过来。
她转过身来，因背着阳光，江秀娘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温和了。
“江姑娘，你与我不过几面之缘，姑且有过交集罢了，我无需去体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苦衷。我有软肋又如何，你知道是谁又如何，我的软肋也是块硬骨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你这话是……”
“江姑娘，要当心了。”
话毕，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他们懒得去看江秀娘的疑惑的表情，径直走了。
赵思衍忍不住轻哼一声，“还以为她多聪明呢，想从我手底下跑掉，就故意当着苏青空的面动手，好进大理寺避避风头，没想到她居然主动惹了傅临那个小气鬼，那我们就不用管她了，让傅临去处理她。”
傅临小气鬼……
赵莞尔没说话，赵思衍以为她还生气，道:“因为她捅了傅临一刀，所以你很生气？哦，还是因为我说他小气，你生气？”
赵莞尔悠悠地转过来看他一眼，有点倔强，也有点心虚。
“我没说错啊，他是小气啊，小时候我惹你生气了，他就变着法儿地找我晦气，暗戳戳的，一时一个样儿。”
赵思衍细数傅临小气记仇的种种恶行。
“听闻两年前说你坏话的林府公子刚在礼部任了职，他也记恨到如今，朝堂上日日参他，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他倒等得起。”
“……好了，小哥。”
赵思衍才不住嘴，非要说:
“我最烦他这个，若真喜欢干嘛不早摆上台面来说，如今后悔了才来补救。是，近几日他态度大变，我勉强觉得倒也还行，但还远远不够！如今是阿兄发话了，说有他在，能省事些，我才姑且同意他给我们办事的，你不许和他走得太近，我还得再观察他。”
“知道了，小哥。”赵莞尔随口敷衍他几句，已经开始想走了。
赵思衍当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了，道:“待会你不许去找他。”
“啊？可我说了会去告与他消息。”
赵思衍就知道她想去，道:“也没问出什么，干嘛要去，不许去！”
“我好歹……去告诉他，让他处理江秀娘。”
赵莞尔倒不是非想要去见他。
只是，他会等……
“你不用跟他说，他看见那把刀靠近你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酷刑都想好了。”
“……好吧。”
傅临确实等了好久。
等到午后的太阳从西边落下，等到药吾大师给他换了药，等到母亲给他端来了饭菜，等到他把对付江秀娘的各种方法都想好了，也没等到赵莞尔来。
他闭着眼，靠在床柱子上假寐，太阳穴上的皮肤都快刻上柱子上的浮凋了。
赵莞尔当真没来。
好吧。
虽然他也知道，新生的这辈子和前世全然不同了，他对前世的记忆也混乱零碎，但是即便他只依稀记得赵莞尔曾来过一次，他心里仍然满怀期待。
只是……他心里惶惶不安。
他在狩猎场中，看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鬼魂，那双鬼眼阴鸷狠劣，渴望地盯着他，嘶哑的声音穿透生死，道:
“我等你很久了。”
睁开眼睛。
太阳穴越发地疼。
他又看见那鬼站在自己面前，阴涔涔地盯着他说:
“我等你很久了。”
冰冷的寒意穿透他的身体，滚烫的记忆侵占他的脑海，一冷一热，正如那日狩猎场引他发起高烧的破绽，醒来就发现脑海被另一个人占据了。
那个人，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
比他拥有得多，也比他失去得多。
“又来……”
他用力去甩愈发沉重的脑袋，想要甩空那些混沌的记忆，想要甩掉眼前这只跟他一模一样、间接提醒他自己当初死得有多凄惨的鬼。
他甚至不敢去想。
所以到底是前世的他重生了，要来给今生的自己一个赎罪补救的机会，还是前世的他死的时候怨念太深，要来占据自己的这副身体，真的要夺回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没有把握，十分被动，唯恐失去自我，更害怕失去赵莞尔。
东郊狩猎场的那场高烧，噩梦之中的所有片段记忆，都是关于她的死状，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偏偏这是一只小气鬼，吝啬地施舍给他的记忆全是跳脱断节的。赵莞尔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每个场景都不衔接，故而他估算不准赵莞尔到底是如何死的，会在何时何地真的离开他。
他想要完整的记忆，可以事先筹谋，提前解决问题，保护赵莞尔安全度过此生。
可是他也唯恐再发高烧，让那些记忆继续影响他，侵蚀他，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会不是他自己。
执念化作鬼魂飘近。
他不害怕鬼，但他害怕自己内心的执念，颤抖着挥手要赶走所有恐惧。
“走开……”
“傅临！”
一声清脆的呼唤穿透心脏，他眼底的烧红的热，渐渐散了，迷迷湖湖见他心心念念的女孩不顾一切地跑向他。
“阿莞……”
啊，是久违的，她奔向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