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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小兵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贺文海沿着山泉,慢慢的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小兵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宁云改扮的。

那么宁云到哪里去了呢?

贺文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贺文海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贺文海似乎又变得痴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贺文海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小兵差不多,但贺文海却知道他绝不会是小兵。

那么这人是谁?

贺文海想不出有谁会和小兵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干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王驼子还慢,还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似的。

贺文海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背影实在很像小兵。

但他绝不会是小兵。

贺文海简直无法想像小兵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小兵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小兵在哪里。

贺文海轻咳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的回过头来。

贺文海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小兵的人,赫然就是小兵。

小兵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摄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小兵?

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枪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贺文海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小兵!

小兵自然也看到了贺文海。

他先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贺文海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不知过了多久,小兵才缓缓道:是你。

贺文海道:是我。

小兵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贺文海道:我毕竟来了。

小兵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小兵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贺文海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倒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贺文海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小兵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贺文海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双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小兵静静的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贺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宁云终于露面了。

宁云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是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贺文海,柔声道:快两年了,贺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贺文海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贺文海笑了,道:你又没有用轿车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宁云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车,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贺文海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车?

宁云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车的福气。

贺文海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车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宁云。

宁云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小兵说的。

小兵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着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贺文海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小兵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宁云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车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宁云已靠近小兵身旁,将小兵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还好么?

小兵点了点头。

宁云柔声道:那么你就陪贺大哥到外面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贺文海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贺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小兵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而他,却是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贺文海还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小兵,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宁云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意触及小兵的隐痛。

小兵也沉默,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贺文海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人魔,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小兵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接说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贺文海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小兵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贺文海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要责怪自己。

小兵道:可是--可是--他神情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人魔之害的人。

贺文海沉默了半晌,试探问道:但她改过了,是吗?

小兵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贺文海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小兵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小兵道:嗯。

贺文海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小兵道:十七朵。

贺文海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小兵也抬起头,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精致,还有妆台。小兵道:宁云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小兵道:这是我的屋子。

贺文海黯然。

他这才知道小兵和宁云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小兵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贺文海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小兵脸上露出一丝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贺文海道:哦?

小兵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贺文海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未完待续)